首页 » 我二十九岁的夏天:四季流转而步履不停的爱情故事 » 我二十九岁的夏天:四季流转而步履不停的爱情故事全文在线阅读

《我二十九岁的夏天:四季流转而步履不停的爱情故事》我二十九岁的夏天

关灯直达底部

1

手机掉进洗手池的那天,好像一切都是安排好的。

早晨我在洗漱,手机就放在洗手台边上。正在脸上揉洁面乳的泡泡时,铃声响起来了,电话是前男友打来的。那是分手近两个月来,他第一次主动给我打电话。我用满是泡沫的手慌忙地去接电话的时候,就把手机弄进盛满水的池里了。

明亮的黄色灯光照在水面上,水波温柔而透明地荡漾着。来电显示的页面是深蓝色的星空,屏幕上的名字在水下亮着,像来自住在遥远的海底的人。

“真好看啊。”这种想法才出现一个“真”字,手机屏幕就已经暗下去了。等我手忙脚乱把手机捞上来时,它已经成了一块黑色的砖头,没有反应。

我刻意没有去修手机,等着水迹自然干涸,也好像在等待着其他的什么。

从那之后,“什么时候该起床”变成了一件难以捉摸的事情。每天早晨,我靠楼下一所小学的早间操广播来判断应该起床的时间。“一二三四,二二三四……”我就这样随着广播声,颓丧地用脚指头打着节拍,缩在被窝里计算起床的最迟时间。

有时候会有校长的声音,亢奋的话语经过喇叭的扩散,飞翔在这一片土地的上空:“同学们,转眼又是周一了,周末开不开心啊?”

“开心!”

我住得离工作的事务所很近,狂奔的话,九分钟就可以从家到达那里,这其中还包括停下来喘气所需要的两分钟。但如果听到这里还不赶紧起床的话,那么,我接下来的命运就会是迟到。

2

这天早晨醒来的时候,外面的一切都是静悄悄的。没有体操广播,没有来自校长的问候,甚至连汽车驶过的声音都是微小而邈远的,唯有大风穿过街道留下树叶间的喧哗。

“一定是迟到很久了吧!”

我自暴自弃地从床上滑下来,坐在地板上。阳光照在窗台那盆月季上。天空中横着一朵巨大的白云,窗口有一棵高大的白玉兰树,一树浓密崭新的绿叶子。

三月初,这棵树开了一树的白花。那时候,已经交往了五年的男朋友来看我。他走的那天早晨,我还赖在床上,他去赶清晨的高铁回他的城市开始周一上班。

“那棵树开花了。”当时他站在窗口这么说了一句。

“是吗?等我起来看看。”我努力地回应了这么一句,就糊涂地又睡过去了。

那也是他最后一次来我这里。

想到这里,我歪出半个身子,把手探到抽屉最深处,翻出手机与充电器,插上电源。

手机出现了开机页面,然而仅仅亮了几秒钟,屏幕就又黑了下去。

男朋友回去之后的第四天,我们从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开始吵架,他毫无征兆地提出了分手,并且从此杳无音信。

握着依旧和砖头一样沉默的手机,我大哭起来。

哭完,我抱着“反正已经迟到,总不能这样狼狈地去公司吧”的想法去洗澡,并且一如往常地打开了浴室的取暖器。洗了很久,洗到我终于发现室内气温已经很高,高到根本用不着打开取暖器。

洗完澡,我穿上裙子,换上高跟鞋,走去事务所上班。

然而事务所里一个人都没有。

有的只是一个趴在室外平台的栏杆上往下看的男生。我在上楼时抬头猛然看到那张陌生而瘦削的脸,忍不住吓了一跳。他好像也吓了一跳。

一定是自己表情的缘故。我知道,自己的表情那时还放空在一种对过于清晰的近距离还未调整柔软度的坚硬里,哪怕对方是一个陌生人,它也过于严肃了。最近的我似乎常常放空在这种严肃的坚硬里。

“找人?”我一边开门一边问。

“实习生。”他站在几米外。

“哦。”我点点头。

“怎么没人?”

“我不知道,现在几点?”

“八点五十六分。”

“啊,这样。太早了。”

“员工手册……”

“嗯。我知道。”

员工手册上千真万确地写着“08:30-09:00开始上班”,然而事实上,不到九点半,我们谁也不会出现。

3

在这家事务所,我已经度过了两年多的时间,及至七月,将整整三年。

做过的项目有幼儿园、图书馆、中学校舍、美术馆、办公大楼以及猪圈。我独立负责过的,是猪圈。

经历过两次不痛不痒的加薪、五位同事的离职以及大约四十多位实习生的到来及离去。

每年的加班时间在一百五十小时与三百小时之间。

手上的项目跟进至今已经一年又三个月,接近尾声,即将施工结束。届时大概会有新的项目安排给我。

新来的实习生坐在不远处他的位置上,衬衫白得像纸。看着这样的背影,好像他无事可做似的,我细数了上述几个数字,大约就是这三年的工作生涯简简单单的回顾。

二十六岁那年夏天,我从建筑研究所毕业,穿着短裤和人字拖鞋,拖着巨大的行李箱,就这样从学校直接来了这座城市。地铁出口有个中年女人靠着墙,脚下放着红色的塑料桶,里面码着扎成一小束一小束的白色栀子花,然而,晃眼的阳光与躁烈的蝉鸣在自动扶梯上升到地面的那一刻同时到达,热浪顺着脚指头钻进短裤,我都还记得。

如果生活是河流,我大概就是河底那块已经长出青苔的石头吧。

也许青苔都已随波荡漾。

我预感得十分准确,仅仅几天之后,新的项目果然降临了。

“你一个人来做,这个项目面积不算大,相信对你而言不会有太大困难。”老板如是说,主管站在一边:“当然,我们会一起努力。”

“好的。”

“项目是公园里的咖啡厅,地点又在闹市区,从建筑设计到室内设计都是我们的,会一直做到施工结束,是难得的好机会哟,好好努力。”老板走之后,主管再次强调。

“明白。”我答应着。

4

晚上和绿约在常去的餐厅吃饭。因为早上在上班的路上遇见了她,我像是消失的东西忽然又自动出现了一样,她相当满意。

点了一份蔬菜色拉。坚果、菠菜、烤过的西红柿,装在白色瓷盘里,我拿着叉子分给绿一半。

和绿认识,是在一位外国建筑师的讲座上。

“旁边没人?”当时她这样问我,我点头,她就在那儿坐下了。

讲座结束回来的地铁上,我们居然又相遇了。

“刚才那个建筑师太啰唆了,对不对?”她问我。

“呃,是有一点。”我答。之后,我们一同下地铁,一同走回来——我们居然住在同一条街上,于是就这样互相留下了联系方式。

“周末一起出去吃饭?我知道一个不错的地方,但是一个人去吃总觉得不太好意思。”分别的时候她问我。

“可以啊。”

两年过去,我们竟然还住在这条街上。

“你干吗这么自闭啊?”她问。

“没有啊。”

“我可是四十多天没有看到你了。”

“最近想一个人待着。”

“不管什么联系方式,你都没有回应。”

“抱歉,说不出来什么话。”

“前男友,怎么样了?”

“依旧是前男友。”

“……夏天要来了,我觉得自己又要蔫掉了。”绿夸张地叹了口气,“黏糊糊的夏天,光想想就讨厌。”

“夏天?”我问。

“对啊,我说你还活在哪个季节啊?”

“模糊不清。”我说。

5

夜里十一点,还在加班。门口玻璃门响了一声,似乎有人推门进来。我有点害怕,扶着桌面站了起来。

是上周在楼梯上遇见的那个新来的人。

“……这么晚还来公司?”我松了一口气。

“刚经过时看到楼上灯还亮着,想起自己还有东西没有拿,就上来了。”他拿起桌子上的书,“你呢?怎么这么晚?”

“新项目,明天就得拿个东西出来先给甲方看。”我起身去接水。

“什么时候能弄完?”

“估计明天早上。今晚大概回不去。”

“我能帮上忙吗?”

“剩下的差不多都是一个人的事情。”我转过身靠着桌子边缘,喝了一大口水,感觉肩膀非常酸。

“确定没什么可帮的?”

“那你明早可以给我带份早饭吗?”

“要吃什么?”

“豆浆。出了巷子口左边第一家便利店里有卖。”

“还有呢?”

“没有了。”

“好。”

“谢谢。你叫什么名字?”

“C。希望你能早点回去。”

“好。明天见。”

早晨七点回家,混在别人上班的路上,感觉自己像是逆流而上的鱼。城市还算安静,人们都面无表情。我整理了头发和包,伪装得也像是要去上班一样。

顺便去便利店给自己买了一杯豆浆。C到公司之后发现我不在,应该会喝掉他买的吧。

睡了一觉,十二点起床,洗澡,去事务所,下午两点要向甲方汇报。

“能不能给我安排一个实习生帮帮我?一个人还是比较吃力。”开完会之后我问主管。

“我想想啊。C那边事情不多,让他帮你?”

“可以。”

“我一会儿告诉他。”

6

“雪弗板我选一毫米厚的了,你对下比例,确认没有问题,我就开始做模型啦?”C坐在模型桌前回头和我说话,手里拿着一块做模型用的白色雪弗板。

模型桌和我的桌子是垂直的。台灯伸出长长的手臂,黄色的灯光像微小的星光,模糊地点亮C那只手的轮廓。

“嗯。事务所没有比一毫米更薄的板子了,你开始吧。”我回答。

“好的。”他转过身去,一边低下头开始做模型一边问,“晚上吃什么呢?”

“是啊,吃什么呢?”我重复了一遍这个问题,并给出一个答案,“不想吃外卖。”

这个周五下班后的黄昏,办公室里已经空荡荡的,同事们都走了。进入六月,天光已长,外面还亮得很。窗外的水杉树塔已经由春天油亮的绿色变成浓密的深绿色,在风里摇摇晃晃,像宝塔状的冰激凌。

“也不想吃附近外面的。”想到街道上那些一成不变的吃食,就觉得很沮丧。

“你住的地方有厨房吗?”C问我。

“有啊,但是用得很少。”我想了想,“我好像有两个多月没有正经做饭了。”

整个春天,好像是为了配合自己悲伤的情绪,我丧失了所有的食欲。

“不过,我本来就不太会做饭就是了。”这大概也是原因吧。

“如果真的那么不想吃外面的东西的话,”C用铅笔沿着尺子在白色的雪弗板上画线,这时候他停下来,“我会做饭的。”

“家里应该收拾得算干净,不会不好意思让人进门。”脑海里的第一个反应是这个。

“能好好做一顿饭吃的话,好像也真的很不错啊。”这大概就是此刻的第二个想法了。

是的,周五黄昏空荡荡的办公室,并不适合加班。

我们去公司楼下的超市买了一点蔬菜,又买了一条收拾好的鲈鱼,一起走回去。天空暗了下来,云朵严格地接连挤着,像鸟腹部的羽毛。云的缝隙里,是纯净的深蓝色。

没有在客厅停留一刻,向我确认了位置,C直接拎着超市的白色塑料袋走进了厨房。

我把桌面上的东西稍微收拢了一下,也跟了过去。

他正在打开厨房的窗户,是老式的、漆着绿色油漆的铁窗框,掉漆的手柄上落了一层灰。

“咔——”窗户被打开了。

那一瞬间我确切地感受到,这个夏天,尽管之前一直存在于十分遥远不明的地方,在这一刻,它到达了。

初夏黄昏温热柔软的气息,穿过这扇开启的玻璃窗,准确地、温柔地到达了我这里。落地之处,不是别的地方,正是这间一直静止与凝固的厨房。

“怎么会有这么多酒?”C打开冰箱的时候惊叹地问。

其实并不能算是酒,最多算是有酒精含量的果汁而已。味道嘛,酸甜有加,相当爽口。最初买的理由,好像是为了能在那些春天的夜里睡着。后来,开始觉得,一个人喝上一点,也并没有什么不好的嘛。当然,冰箱里只有酒、饮料和鸡蛋,似乎总有那么一点说不过去。但我决定忽视这一点。

“喜欢喝呀。”我正经地回答。

“我也喜欢喝。”他笑了起来。

从超市买回的杏鲍菇装在透明的盒子里,我拿出来放到水龙头底下冲干净。C接过去,将整个杏鲍菇放到蒸锅里开始蒸。

“要怎么才能洗干净藕?”我没有洗过,略显无措。

“用干净的钢丝球用力擦几下就好了。”

我搬来一把小椅子,站到上面去高处的橱窗翻找干净的钢丝球。

蒸好的杏鲍菇被拿出来,撕成一条一条的。C把葱姜切成细末,也把红色的小辣椒切成一圈一圈的,把这些和他在一旁早已调好的调味汁拌在一起。

沸腾的米开始弥漫出一种清透的甜味,是淀粉的味道。

就着矮桌子,我们在客厅的地板上坐下了。

有清炒藕片、凉拌的手撕杏鲍菇、清蒸鲈鱼,还有米饭。

米饭送到嘴里,嚼起来,有非常甘甜的味道。真的好像很久没有吃过米饭了。

C喝酒,我给自己也倒了一小杯,又去冰箱里拿了一听可乐出来喝。可乐的包装上面写着一行大字:“蝉鸣的夏天里,我想遇见你。”

杏鲍菇味道酸爽脆嫩。于是我一直夹着吃。

“真好吃啊!”我忍不住发出赞叹。

“真的吗?你喜欢就再好不过了。”

“你是不是会做很多菜?”

“并没有啊……”

“不知道吃什么的时候你会做什么?”

“大概……番茄炒蛋?”

“啊,我也是!那……你放糖吗?”

“糖,不常放。”

“我喜欢放一点糖的。”

“我喜欢西红柿还保持着块状的。”

“哈哈。”

“一个人也要认真吃饭啊。”他忽然说。

“嗯?”

“你之前好像一直都没怎么认真吃饭。”

“要知道具体原因?”

“不要。”

“有一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我咬着藕片。

“嗯?”

“梦里我在很远的地方,大概是国外那么远吧。我的手机坏了,怎么也联系不上那时所想的人。我找到一头大象骑着,在雨里,踏进漫漫无边的池塘,就是为了寻找一个可以修手机的地方。

“就像在梦里一样,什么东西坏了。突如其来,大概就是类似这样子的吧。

“然而其实一切都不是偶然发生的。后来我感觉到了。事情发生之前的很多个晚上,我在独自回去的路上,有时候也会叹气,没有来由的。

“早就存在了的。”我总结着。

“大概就是一场漫长的半衰期吧。”C忽然这么说。

“啊?”

“放射性元素发生衰变时原有的原子核减至半数所需要的时间,即半衰期。”

“高中的物理知识吗?已经全部忘记了。”

“记住也没什么了不起的。”他说,“我要再去盛一碗饭。”

“哈哈,好的。”

他把碗里的菜和饭粒吃得干干净净,是那种一点颗粒也没有留下的光洁细致的干净。

桌面上出现了一只让人能感受到好好享用了食物之后的喜悦、明媚的空碗。筷子整齐地放在了一旁。

“我吃饱了。”

我一直看着那只空碗,不敢相信有人可以这样吃饭。

“明天几点来加班?我没有公司钥匙。”

“你快到了打我电话。”

“你手机坏了。”

“啊,确实是。那么我十点到那儿好了。”

“手机还不修吗?”

“就暂时过一段没有人找我的日子吧!现在是这么想的。虽然其实并没有人会来找我……”

“别人找不到的日子,听起来就觉得很好啊。”

“大概是的。”

“为这种好日子再喝一杯吧。”

“好的!”

我们举起盛酒的茶杯,轻轻地碰了下,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而初夏的热风已吹过地板。

7

蝉鸣似乎在七月的某一天突然响起,之后就没有停歇过。一场场台风过境。夜晚的天空有昏黄的大块云朵,月亮在云层中间。云层走得太快,月亮跟不上。天空美得教人伤心。

夜里关了灯,去拉窗帘,就看到这样的天空。好像猝不及防地被击中,我不知该如何是好,想把这些和谁分享,然而似乎也没有人可以诉说。

于是只能摸出铅笔,在暗淡的月色里拙劣地把它们画下来。

经常加班到深夜,C也一起加班。

夜里,在马路边,陪他等出租车。有人在马路上大声歌唱,用脚踢易拉罐,发出空旷的骨碌声。

“看云。”我偶尔这么说一句。

“嗯。有风。”他应着。

“这个时候应该喝点酒。你看那边绿化带还有个小桌子。”我装出跃跃欲试的样子。

“好啊,下次我们藏一点在办公室冰箱里,然后带出来。”他笑。

等闪烁着绿灯的出租车无声地驶过来,我便朝他挥挥手,自己走回家,再洗去一身热汗,快速入睡。

夏天被急剧压缩成小小的饼状物,只剩下一小片天空、夜晚的街道和办公室永远开启的空调。闪光的河水、稻田、傍晚飞舞的蜻蜓、暴雨打湿灰尘的味道、黄昏洗澡水里香皂的香气,小时候的夏天的这些通通消失不见了。

因为新项目要和甲方联系人保持沟通,那天下班之后我去修了手机。

第二天去取了,说不清是不是满怀希望地开机了。

“上次和你说话的时候你很有精神的样子,忙着工作,我相信是你的话没有问题。”

这是一条来自前男友的信息。

除此之外,空荡荡的。

又一次和绿吃饭。

“你二十九啦!”吃饭的时候,绿忽然说。

“谢谢,不用提醒我。”

“我也二十七了,简直不敢相信。”

“很快也会二十九的。”

“生活里能有什么可以抓住的?”

“抓住?”

“能让人觉得时光流逝也没那么恐慌的东西。”

“工作。”我下意识地回答,除了工作,生活里似乎再也没有其他的事情了。

此刻我的脑海里一一回想起办公大楼、中学校舍与美术馆。

“好像还是猪圈好玩一点。”

“你确定?我可是觉得我的工作就是在做着毫无意义的事情哟!”

“怎么办?难道你有什么能一直做下去的事情?”

绿所住的房间,朝南的阳台很大,又有砌筑的平台,非常适合养植物。她曾经兴致勃勃地邀请我一起去花鸟市场帮她挑选植物,可是如今那些盆里都只剩下乱糟糟的泥土。

她也曾经买过油画颜料、画架,但只在买回来的那天晚上画了半张画。

她还学过吉他和尤克里里,给我弹过几个音符。

“我二十七年的人生,就是半途而废啊。”她感慨地喝完杯中的酒。

就算不半途而废,又会怎样呢?

黄昏时下了一场暴雨。已经到了下班时间,大家都呆坐着等雨势收住。我走到走廊上站着,水珠在密密的铁丝网格上垂直滑行,木板地面被浸润得黑乎乎的,水花溅落到皮肤上。露台一角被大楼的管理员阿姨用红砖砌了一个花池,里面种着一大丛绣球,还有蜀葵。此时,水红色的花球与浓厚的绿叶子被雨打得直点头。有一户人家的衣服没收,粉红色的裙子被风扯得很长。水杉树的枝头摇晃着。雷声、乌云、大风还有漫天的雨水,它们广袤遥远而此刻又如此接近。

C正在露台边的屋檐下站着画些什么。

“做什么?”

“画雨。”

“这么厉害?”我凑过去。

“小时候学了一点美术而已,哪里厉害。”

“画得和真的一样!”我感觉到自己说了一句十分愚蠢的赞美。

“曾经,我也想过画画来着。”于是想用这句来补救。

“真的?什么时候?”

“嗯……譬如,大象出现的时候。”我伸出手去拍打宽宽的木扶手上积聚的雨水。

“画啊。”

“真的?”

“当然。”他合上手里的本子,递过来,“送你,从这儿开始。”

“啊……”我觉得自己都快哭出来了,不知道说什么好。

“谢谢你。”唯有如此十分郑重地说了一句。

8

深夜里电话响。

我模模糊糊勉强睁开一只眼睛,屏幕的光线刺眼,看到名字是绿。

“……喂?”嗓子好干。

“在家吧?”

“这个时间……不然呢……”

“我来借宿。”

“啊?你在说什么啊……”

“方便的吧?我在楼下了啊,下来给我开门。”

“……”

“所以,到底是怎么了?”

我去冰箱里拿了瓶酒,把开瓶器一起丢给她。

“有点丢脸。”她靠墙坐在地板上,打开瓶盖,默默地喝了一口。

“丢脸什么?”我趴在床上,脑袋埋进被子里。电风扇呼啦呼啦地转动着。

“前男友,这阵子来上海了。”

“嗯,香港的那个?”

“嗯。没有几天,才来。”

“所以?”

“住在我那里,说是为了节省住酒店的钱。”

“哦,不算丢脸啊。”

“带了充气床垫来,住在客厅。”

“哦,很有原则嘛。”

“晚上大吵了一架。”

“……”

“他有固定的伴侣了。”

“正常啊。难道他来之前你没有这个觉悟?”

“想到了。可是,要不是抱着复合的想法,我他妈的干吗让他住我的客厅?他给钱吗?”

“是啊,又不给钱。”我点头。

“以为自己还是什么了不起的他忘不掉的前女友,结果并不是。”

她喝了一大口。

“大概地球上每个前女友都是这么想的吧。”

“大吵了一架,怪他不告诉我实情又住在我这里。过后又觉得理亏,又不想看到他,所以就跑到你这儿来了。”

“嗯……”

“睡觉吧,明天还要上班。”

我去抱来一床薄被子,关了灯。

“你说,情侣到底为了什么在一起啊?”

“大概……是无事可做又不得不装得忙碌充实吧。”

“结果更空虚呢。”

“嗯。”我默默地数着自己的脚指头。

“开空调啊——”

“哪有那么热啊?夏天都要过去了。”

“不管,我热!”

“遥控器在桌子上。”

“嘀——”空调在暗夜里瓮声瓮气地响了起来,绿色的指示灯点亮一小片模糊的空气。

9

“上海中心气象台2014年8月17日5时发布台风蓝色预警信号:受今年第12号台风‘娜基莉’(热带风暴级别)影响,预计未来24小时内本市将出现6~8级偏北大风,请注意防范。”

车厢尽头的电子屏幕上持续地滚动播放这条红色的气象信息。

地铁终于驶出了地下,丢下两侧的田野和住宅,在高架路上向前跑。天空里云团密布,它们缓慢而又迅疾地朝着更远的地方飘去。盛开的夹竹桃一路延伸,看不到尽头。

“好久没有坐过这么长时间的地铁了。”我趴在车窗前说。

“是啊,我也一样。”C也看向了窗外,“上海嘛,好像总是应该这么大的。”

出了地铁,我们站在高高的天桥上,已经到了城市的边缘。一切都显得低矮、开阔了起来。

连绵的树冠膨胀成云状,长长地浮在地平线上。

天桥下的马路上人群熙熙攘攘。有人堆了一车橘子在卖。于是我也买了几个装进包里。C跟在我后面,与我保持着一米多远的距离。

路边有醒目的指示牌,写着“请乘坐左边的公共汽车直达植物园”。

那天他问我:“你喜欢什么?”

“植物吧,怎么了?”

“带你去植物园写生怎么样?”

“啊!太好了!”我很开心。

车上没有空调,沉闷的热气萦绕在人们之间。

车终于发动,然后跑了起来,大风从开着的窗户里呼呼地灌进来,让人想对着风大喊一声。

很快就到了植物园。

“两张全票。”

“一百二十块。”

拿到两张小小的门票,正面印着郁金香的图案,背面印着游园须知。柜台左边放着一个铁架子,放着植物园的平面简图。我拿了一份,在我们所处的门口,重重地印了一个黑色圆点。

蔷薇园、水生植物园、樱花园、南美植物区、北美植物区、华东植物区、展览温室……地图上,植物园被图标挤得满满的。

“随便走吧。”

“嗯。”

沿着笔直的路往前走。蔷薇园在湖里的小岛上,种满了月季。金属拱门一道又一道,上面也爬满了藤本月季,到处都是花。

“快过来看这个!”我大声招呼他。

“嗯,好看。喜欢月季?”

“喜欢,越普通的花越喜欢,小时候常常掐来着,春天的时候落花都掉在池塘里。”

“我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在沙漠里长大的了。”

“沙漠里有仙人掌!”

“那等下去展览温室,回我长大的地方。”

“好!”

就这样漫无目的地在园子里一直走着。路边种满了向日葵,它们不知疲倦地开着。在斜斜的山坡上,红花石蒜开满了一大片。翠绿的光滑的茎,深红色的挤在一起的花朵,热烈又伤感。挖矿遗留下来的山体留下巨大的坑,积满不知哪里来的水,形成了小小的湖。锈蚀钢板压制而成的曲线形走道一直延伸到湖面上,三氧化二铁的红色在热风里似乎膨胀开来。我们顺着曲线走下去,到了湖中的浮桥上。

“快要走了吧?”我问。浮桥随风摇晃,我们像站在小船里一样。

“嗯。下周回家,待一周就得走了。”

“东京那么远,一路顺风啊。”

“会的。”

“在那边读研究所什么的,会不会很辛苦?”

“也许会吧。”

“你走了之后,我应该会很寂寞。”

“真是抱歉。”

“算啦,我已经二十九岁,什么情绪都是短暂的。”

“持续不了多久?”

“对。”

“虽然我听着也有点寂寞,但这样再好不过。”

“C大学刚毕业,九月去东京继续读建筑研究所。在去之前来我们这里实习三个多月,大家要互相关照一点哟。”

C来的第一天,主管就是这样给大家介绍他的。除了名字没听明白,其他的可是一清二楚。

10

植物园像迷宫一样曲折。展览温室是几座巨大的玻璃花房,远远地看过去,像是庞大的节肢动物的躯体卧在湖边。

“走累了。”我说。

“我也饿了。”

“去那边河边休息吧。”

“好。”

我们坐在河边的杉树下准备休息,吃点东西。我打开随身的袋子,里面有五个青黄的橘子、二十几颗荔枝、几块松饼、两瓶水以及两个从便利店买的饭团。

落羽杉粗大的人字形树枝一根一根地交叉着指向河岸,遮蔽了头顶的天空。天气不热,没有蝉声。天空灰暗,只有大块黄褐色的潮湿的云。河对岸是一片芦苇,长长的一片,在风里弯着身子,朝着风的反方向。

我吃起了荔枝,C拿起松饼开始吃。

过一会儿,他打开自己的包,拿出随身带的小本子,把颜料挤一点出来,开始画对岸的芦苇——青色的夏天的芦苇。我还没有这么认真看过夏天的芦苇呢,大约注意到它们的时候都是秋冬季节。细叶芒抽出了白色的穗子,像是被吐露的心事。

“那晚的梦。”坐在一边,我也拿出本子递过去。

“第一张画?”他问。

“算是。之前试着画了下大象长什么样子,还想了下大象是住在平原上还是森林里。”我有点不好意思,“‘大象将会重返平原’,脑海里好像总有这么一句话。”

“是《且听风吟》。”

“好像确实是的。”

“第一次在公司楼梯上看到你的时候,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他一边画一边说话。

“啊,为什么?”

“那天你穿了一条黑色的长裙,口红很红,嗯,颜色和你现在手上的荔枝有点像,没错吧?”

“是特别美吗?”我摆出自恋的样子。

每当别人谈论我的外貌或穿着,哪怕是褒奖之词,我也觉得有些不自在,因此想掩饰过去。是什么时候开始这样了呢?大约是在二十六岁之后吧,察觉到脸部皮肤开始出现细纹之后,好像对待一切都变得小心翼翼了。

不过,我大概本来就不是特别有自信的人,不能像很多人一样知道自己好在哪里。哪怕是更年轻的时候,我也不敢确信自己可以更自在、坦然。

“是一种特别隆重的经过修饰的伤心。”C说,“当然,是美,毫无疑问。”

好像被噎住了一样,我也不知道接着往下说什么,于是默默地拧开瓶盖,看着河面喝水。

睡莲沿着岸边往河中心生长,水皮莲一簇一簇,黄色的花朵如蜜蜡一般,影子也随波荡漾。

“这个人好像很伤心,那一瞬间我感受到了。”他接着说。

“是啊,确实很伤心。”我回答。

不过是分手之后,在试图挽回的时候被前男友说“你一直都不穿裙子什么的,很多时候我都感觉不到你是女性”。

于是丧心病狂地去商场买了几条裙子和两双十厘米高的高跟鞋,甚至还去做过一次指甲,就在那种位于街边院子后面闪耀着亮晶晶粉红色灯光的美甲店。

在那个早晨打扮成那个样子出门,心里想的是,如果,如果这一天实在无法扛住,那么下班之后就这样去他的城市。

当然,那天以及之后,都没有去。

之后也并没有想起来再穿裙子。

“象,画得很棒。”

“真的?”

“当然。”他肯定地说。

“热热闹闹地聚在一起吃饭,像我们这样一起出来玩,情侣在一起生活,最初的缘由大概也是心底不自觉的那种孤独感吧。”

“孤独这种事情,是必须的啊,总之,不是坏事。你画的,我感觉到就是这样的东西,是不可避免的忧愁和美丽。”

“这个夏天真好啊。”我感慨地说。

“哈哈,因为有我吗?”

“因为一整个夏天过境的台风。”

“因为有我。”

“好吧,因为有你。很感激的。”我说。

“我也是。”

沉默像空气一样降临了。

C差不多画完了,画纸上云层涌动的天空看起来好像比现实中的更不安一些。

“你要不要到河对岸站一会儿?到芦苇那边。”我说。

“嗯?”

“把你画进去。我。”

“真的吗?我会害羞,并且也会不知所措。”

“我会尽力把你画得不难看。”我真诚地保证着。

“那我回来之后把你也画进去才可以。”他答。

“留下你自己的位置。”

这样叮嘱了一句,他把本子和画笔递给我,起身往远处的小桥走去,人影越来越小,小到像是要消失了一样。走过桥,他在河对岸向我这边走来,浩浩荡荡的风刮个不停,芦苇低下头又直起身子。C的衬衫和头发被风吹得凌乱。看不清他的表情。

他停下,认真地站成一根没有被风吹倒的芦苇细竿的样子。

然而他又跳起来。

C大声地说:“要画得帅一点!朝气蓬勃一点!”

11

今年,我三十岁。

换了一个住处,在二十二层楼,接近楼顶,离地面六十多米的空中。

当然,窗外没有了白玉兰,有的只是远处低矮的住宅区的屋顶和黄昏时天边细长的云朵。

搬进来的第一天,我换掉了客厅的灯。那是一盏十分难看的吊灯,四个灯泡点缀在绕成兰花形的金属端部,坏掉了三个。我去买了新的灯和工具,关掉电源总闸,用手机搜索“如何安装吊灯”。努力了一番之后,最终还是下楼去找街边的工人来给天花板钻了个孔,装好了新的灯。

养了很多植物在朝南的阳台上,有碰碰香、仙人掌、吊兰、南天竹、扶桑、紫薇,还有一盆巨大的琴叶榕。捡回来的鸭跖草如今也长成了一大盆。高高低低的植物紧挨着,阳台像是一座小小的森林。

城市的天空在夜晚也不会变得黑暗,空气里弥漫着暗淡的光。关了灯,我躺在床上,白色的天花板上满是阳台上植物的影子。扶桑和琴叶榕的叶子轻轻摇晃,有时候能看清楚花朵的模样。睡意慢慢降临之前,和影子一起轻轻摇晃的,是心里不明所以的某些部分。

客厅朝北,对着天井,从那里传来邻居家的饭菜香气、妈妈责骂儿子的声音。多数时候,我不得不关着那扇对着天井的窗户,为了隔绝噪音。

我和绿还是十来天碰一次面,多数时间只是吃饭,偶尔也喝酒。

“虚度时光,真的。”她把下巴搁在木头桌面上,盯着眼前酒杯里的气泡,如此这般地感叹。夜晚的灯光落在她的脸上,留下浅浅的影子。

夏天似乎又要来了。阳台上的紫薇花结满了花球,开出了零星的花朵。绿色的花球掩映在水红色透明的花瓣里,一串一串地形成小小的锥形。花瓣的边缘微微蜷曲着,十分温柔。

切成两半再用保鲜膜包裹住的西瓜已经出现在超市的冷藏柜里。我依旧常常去那里买菜。

食物总是会在相同的季节履行诺言一般地再现,而人不会。

和C之后再也没有联系过。在某一天的节点上,我们就在那里剪断了所有的联结。

就像夏天该有的样子一样,一切都清爽利落地突然消失了。

而我画完了自己的第四百七十一张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