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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二十九岁的夏天:四季流转而步履不停的爱情故事》四月物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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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校园里的花已经谢了大半,只剩下深深浅浅的新绿。早晨花明起床后,站在十二层的走廊上往外看。不远处是专业教室所在的高楼。从寝室到教室,从空中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看起来很近,走起来其实相当费时。接着出门,花明去专业教室打扫卫生,同寝室的姑娘去她的导师工作室,到了分岔路口,两人就分开了。

新学期开学以来,同学们都去了各自的导师工作室开始干实际的项目。未来科技园、商业综合体、现代汽车城,项目庞大,正如这些名称一样气势磅礴,让人晕头转向。学生时代仿佛也提前结束,专业教室被人迅速遗忘。毕竟教室是在十七层高的顶楼,谁也不会没事往那儿跑的。到了教室开始打扫,上个学期遗留的手工模型到处散落、堆积着,满是灰尘。有些模型被压坏了,薄薄的木皮墙倒了一大片。花明找了块干净抹布擦来擦去,自己的桌子、椅子,桌边的窗玻璃、放模型的置物架,一一擦干净。

明天,联合设计就要开始了。这是硕士生涯的最后一门设计课,为期两周。倘若放在上学期,想必选修的人会很踊跃,毕竟带设计的老师是从东京请来的,也会同日本前来的学生一起做设计,过程大约也不会太无趣。然而,如今导师工作室太忙了,要脱身选修一门设计课并非易事,哪怕只有两周。课程选修单自开学起就一直贴在专业教室门上,零零星星地有人来写上自己的名字,一直到昨天,才填满了额定的十四个人。

2

第二天花明一早去教室,人渐渐都到齐了。二十几个人,夹杂着陌生的面孔和语言,意外的热闹扑面而来,像这晚春空气里稀薄的水汽。带设计的老师已经出现,是个日本老头子,矮小、清瘦,笑眯眯地站着。年轻的助教兼翻译也立在他身旁,穿着白衬衫,看着像个刚成年的大学生。

设计课题是在指定的场地上设计小型集合住宅及配套公共设施,供在高校任职的年轻教师使用,场地就在本校内。一切安排妥当之后,最后一件事便是分组。花明早和另外一个女同学说好组成一组,但这计划轻易就被日本老头子的一句话给推翻了。

助教说:“老师让大家抽签决定和谁合作,两个贵校学生和一个东京来的学生随机组合,三人一组。相信随机的不确定性和碰撞能给大家带来更多有趣的可能性!”

人群一阵骚动,有人嘟囔着不情愿的话,说已经找好合作的同学。“真是建筑师的作风啊,总是喊着‘来吧,给你们更多交流的机会!’”花明这样想着。大家虽是同班同学,但相互之间未必熟悉。相反,道听途说的传言往往已经造成了互相的偏见。随机合作花明经历过,算不上愉快——人们总是抱着天真的想法,所想的并非“合作”,而是“找个厉害的队友”。一旦队友的能力未能达到期望值或彼此意见不合,便会抱怨丛生。

然而老头子天真地笑着,似乎并不打算让步。众人抽签、分类,在等待、抱怨、窃窃私语时,分组名单很快出来。花明在纸上找到了自己的名字,写着:“G6:舒岭,花明,山田亚由美。”舒岭,与他同学大半年,花明和他只说过几句话。山田亚由美,看起来应该是个女生吧。

“还好有她在啊。”花明想。

3

山田不仅是女生,还是几个外来女学生中最美的一个。花明为她寻了个位子,坐在自己的左边。舒岭自觉地抱了他的杂物过来,想必是因为山田太美,他坚定地坐到了山田的对面。

大家用英语交流。花明的英语烂到丢人,山田的口语也同样令人头皮发麻,更多时候花明央求山田写字。日文写下来,大概琢磨一下,还是很好懂的,毕竟里面有那么多汉字。而她自己写汉字,山田也能猜出五六分。三个人轮番在纸上写字,边写边画,嘴里还说着蹩脚的英语。花明看着舒岭写字,字让人着急,笔画向着同一个方向写过去,拙得很,但组合在一起又颇有美感。除此之外,电脑上在线翻译的页面也始终开着。大家对着电脑键盘输入自己想说的话,另一个人看了电脑,恍然大悟,场面颇为尴尬。千辛万苦地理解了对方的话语,唯有激动地彼此夸奖着,“Great!Great!”此起彼伏。

必须要上的课还是有的。每周二的下午,《科学社会主义》。花明坐在教室里靠左的窗边,迎着日光。讲台上站着年轻的男教师,好像是哲学系毕业的,留校,也不用课本,似乎满怀抱负未能得偿所愿,漫漫地想到哪儿讲到哪儿。年轻教师不想点名,导致来上课的学生极为稀少。人太少,花明简直都不好意思不来,来了就坐在教室里看看其他的书,或者看看窗外。舒岭也来,算是常客,与花明隔得很远地坐着。有花明不太熟悉的同班女生和他坐在一起,兴高采烈地说些什么。青苔爬上白色的树干,潮湿的新绿的半透明的叶子,在阳光下显得格外脆弱又美丽。有鸟的鸣叫声,远远的、长长的,像秋天早晨散去的露水和雾气。春天总是这样,让人万般不舍。

在联合设计之前,花明是和舒岭说过话的。之前零星的几次已经想不起来,同班同学说上话不奇怪。去年秋天的时候,有一次她在路上走着,舒岭从身后出现,和她打了个招呼,于是一同往前走。他说,他去看一栋建筑,就在不远的地方。花明说:“那我也去看看吧。”

就这样一起去了。然而那房子轻易进不去,门卫无论如何也不让外来人员进入。舒岭带着她去看另外一处房子,也在附近,总不能白来一趟。一路上好像说了什么话,又好像什么都没说,反正花明是想不起来了。终于到了,他们走进去,没有头绪地走着,转到一条明亮的走廊上。走廊尽头,是一棵高大的乌桕树,满树半黄半绿。花明站在树前,回头看走廊另一端,是碧绿的一方小院子。

舒岭说:“这走廊挺好啊。”

“是啊,两端都是画,在走廊里也不会慌张丧气。”花明不敢多说,好像怕说错了什么招致嘲笑。

后来他们又走回来。日后他们仍是见面了远远地打个招呼的同学,不曾亲近一分。

4

花明对于舒岭的印象是始于忽然之间的——之前这个人完全不存在,忽然他就出现了,如同夏日里的阵雨。花明也奇怪,九月开学,第一次班会上,每个人都做自我介绍,可是她对他的印象是一片空白。第二天有设计课,班里一群人去看场地。花明拿着相机胡乱拍着,就看到液晶屏上的舒岭了。他穿着一件浅灰色的衬衫,站在一棵巨大的悬铃木下面,当时那个画面的构图很好。接着他踩着旁边的台阶爬到了树上,朝着花明的方向看了过来,大概是为了将场地看得更清楚。悬铃木无声排列,喧闹的蝉声像黄昏一样缓缓覆盖下来。花明无法言述,总之那时她看到他了,心里陡然一惊,心虚得慌忙放下相机,连一张照片都不敢拍。后来花明在心里为自己解嘲,其实事情也没有那么复杂,大概就是因为舒岭长得秀气而已吧。她看到助教的时候,不也觉得助教长得挺好看吗?

花明拿过舒岭做的一片模型。那是上个学期结束的时候,她去教室拿书,准备回家,看到舒岭的模型放在桌子上——1:20的巨大模型,当初他花了不少功夫没日没夜地做出来的。花明暗暗有点嫉妒,显而易见舒岭期末设计课的成绩肯定比自己的好。舒岭的模型放在桌子上,答辩早就结束,模型也像是已经完成了使命一样被遗弃在那儿。确实,它太大了。旁边有零碎的木片,应该是多出来或者切坏的,大大小小地堆叠在一起。花明挑了块大小合适的,放进口袋,像是偷拿了私人物品一样逃离了那里。后来她把它放到书里当作书签,再后来,她忘记放在哪本书里了。

白日渐长,阳光很好,有时甚至感觉到热。晚上花明去食堂吃饭,买了粥和小菜,又买了份手撕鸡。吃完,她接着去教室忙着画图。繁忙的日常之外,偶尔也有放松的时候。那天吃过晚饭,就有同学拿了专业教室里的投影仪去屋顶平台,将投影仪的光打在楼梯间的白色外墙上,放电影。电影的名字是《建筑学概论》,只不过因为名字里带着“建筑学”三个字而已,于是就找来看看。一切准备好了之后,有人来教室招呼大家去看。花明和旁边的女同学也一起去了。天色昏暗,零星几个人坐在温热的水泥屋顶上,看电影里已经工作的建筑师。有的人来了坐下,有的人看了一会儿便起身离去,在昏暗里碰着别人的脚。夜空匀称地暗淡下来,有星星亮起。不知谁买了只青皮西瓜过来,最后没有吃完,还剩下一半。电影里的画面跳跃着,光明灭不定,在众人的脸上,有时纷乱,有时缓慢。花明在心里期盼着点什么,然而那点心思渐渐地熄灭下去——本来舒岭也要一起上来看电影的,但却在上楼的时候接起了电话,大概是女朋友打来的。

众人回到教室的时候,舒岭还在打电话。看大家都回来了,他就挂了电话回到自己位子上了。

“回来了啊,电影怎么样啊?”

“一个渣建筑师在电影最后忽然似醍醐灌顶了,顺带在婚前重温了下旧情旧梦,就这样。”

5

每天深夜,花明和其他人一样,赶在十二点寝室关门前收拾东西回去。舒岭从来不和大家一起走,他永远在接打电话,并从楼梯走下去。十七层楼,想必要走很久吧,如同对电话那端长长的爱意一般。人很多,大家都挤在一部电梯里,无话说,也无波澜。出门,夜风从树梢一路吹下来,跟着星光一起跳进门廊里。楼前的香樟树在春风里铺天盖地地落叶子,暗沉的旧叶子满地都是。风里有蔷薇的香气。花明简直想要在这风里停下脚步,然而十二点的闭门时间即将来临,容不得人流连迟疑。

答辩的日子逼近。整个教室,每个三人合作的小组,纵使三人再有礼貌,纵使语言不通不利于流畅地吵架,也有意见不合波涛暗涌之时。好在方案终于完全确定,这和平画面得以顺利延续。已经全无时间再修改设计方案,接下来就是赶制图纸。舒岭做手工模型,男生的力气总是要大一些的。花明和山田在电脑上画图。教室里再一次热闹起来,像第一天一样。

离答辩还有一天两夜。夜晚很珍贵,待做的事情堆积如山。

晚上舒岭一边照常做着模型,一边对花明说:“晚上我可能会回去比较晚,我要把这个模型做完。这样我明天可以帮你们画图。晚上你和山田回去吧。”

“啊?你要通宵啊?那我和你一起吧。”

“不用。还有明天晚上呢,你连着两天通宵没有必要。我一个人已经可以了。”

花明犹豫了一下,想必当晚通宵的人会不少。

“好吧。”

夜里花明回去,舒岭破天荒地和她一起下楼,打算去买杯咖啡。一向拥挤的电梯里居然只有两个人。花明想起傍晚时买的一杯酸奶,自己忘记吃了。于是她拿出来,递给舒岭:“给你吧,我不吃了。”

舒岭撕开包装,拿起勺子,舀起第一勺,递过来,问:“吃一口?”

那一刻花明的脑袋轰轰作响,血液静滞。她相信舒岭是无心之举,然而,他如何能做出这等不经心的动作来?

“不用,我不吃了。”

电梯门开了,花明简直是逃了出去。

6

答辩就在天明之后,最后一夜疲惫又忙乱。天还未亮透的清晨,图纸终于打印出来,花明拿了图纸,和同学一道回到教室,舒岭已经趴在桌子上睡着了。四张图纸,被抚平了贴在齐人高的展板上,有种虚妄的气势。花明退到窗边站定,看着这两周以来的最终成果。“看起来好像也做了不少工作的样子嘛,线条颜色最终还是有点淡,图的疏密其实还可以再调整一下的。”她就这样带着点欣慰又带着点遗憾默默看着。

第一张图纸上,在大大的“G06”的组号下方,山田、舒岭和花明,三张小小的黑白照片,整齐地排列着,山田的一颗小虎牙露了出来,很是可爱,照片是她帮山田拍的。每两张照片之间隔着五毫米的距离,这是花明自己排版的。花明有点不好意思看自己的照片,于是往窗外看去。天上飘浮着细长的云,楼下的水杉树林站得笔直,路边的法国梧桐也全换了新的叶子,茂密的叶片遮蔽了道路,清晨的阳光在黄绿色的树梢上跳跃着,从高处望下去像一条流淌的河。夏天就要到了。

花明靠在窗框上,在那时感觉到,这图纸上并列的小小的照片和名字,已经是她和舒岭之间所能接近的最近的距离。日起月落,四季更迭,每颗星辰都有需要接受的命运。卫星绕着行星旋转,自有它不越雷池的轨道。你没有那么重要,也无须跳将出来。你一个数字一个数字按下又取消的电话号码,你在纸上写过他的名字,你在梦里也和他说过无关紧要的话,你绕着隐秘的轨道周而复始。你们之间的距离始终存在,他的光芒却能覆盖你的星球。慢慢地有那么一天,引力散去,潮汐平复,你也终于获得了自由。花明感到心里有很多东西,说不清,似乎也不用说清,在这南方四月末尾,在这潮水一样淹没城市的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