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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甲马》第三部分 1998年_上海 05 「虚空过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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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唐家恒家拿行李并没有想象中的艰难,可能因为是在白天,唐家恒也不像昨晚喝多了。谢晔简短地说,自己会住到乔曼那边。他动手收拾行李,发现东西很少,就一些书和衣物,之前把零散东西放在邝诚家,如今倒是一种便利。

唐家恒像是怕冷似的捧着装有红茶的马克杯,在他旁边转悠,“我的行李箱借你。在进门的橱柜那里,你自己拿。”

“不用,宜家袋子借我就行。”谢晔把衣服塞进蓝色的编织袋。同样的材质,为什么自己那个红白蓝的被人看成是民工,这个就不会呢?他来到上海两个月,仍然搞不懂。

隔了一会儿,他听见唐家恒说:“毛衣不错啊。”说的是他身上的灰色羊绒衫。衣服很薄,谢晔穿起来才发现格外暖和。

“我妈买的。”

背后没了声音,大概唐家恒还不能适应他的新状况。谢晔转过身,伸出一只手。唐家恒说:“干吗?”

“谢谢你。要没有你,我根本撑不到今天,真的。”

等了片刻,唐家恒才伸出手,他用力握住。那只手全是骨头,瘦棱棱的。空调温度打得很高,在家只穿一身运动服的唐家恒,看起来格外单薄。

带着行李出门的时候,唐家恒喊了声“喂”,谢晔回头看他。

“你以后都住乔曼那里吗?”

“今天就只是放一下行李,不住。我答应每个周末回虹桥家里。乔曼那边我后面会帮她看店,现在还没定是哪几天。”他想想补了一句,“过来找我玩。”

搬家后的生活,改变不能说不大。在唐家恒家住的一个多月,谢晔几乎每晚喝酒,一方面也是借酒精睡得熟一些,不至于晚上不慎“梦见”唐家恒的什么事。好在这样的情况一次也没有发生。如今,他终于有了完全属于自己的空间。不管是乔曼一家从前住过的“浮舟”的杂物间,还是虹桥的房间,他得以不用忌惮夜晚。谢晔这才意识到,和唐家恒同住的日子里,自己一直怀着隐隐的紧绷——当然和唐家恒的恋爱观念以及后来表现出的好意无关——仅仅是因为他的特殊体质。

说也奇怪,一旦彻底放松下来,他反倒完全失去了对动画片的兴趣。取代动画片填补时间的,是书。“浮舟”有看不完的书,他在虹桥的房间也不比书吧逊色。家里的书架上,有整整两排的心理学书籍,此外还有经营类、地理和历史类的书籍,关于云南的书也不少。有本写一九四○年代的丽江的书,让谢晔读得不忍释卷。虽然是浮光掠影,他还记得一些谢德在马帮的事,其中也包括了对耿耀的记忆。耿耀当马锅头那会儿,穿着色彩鲜艳的短衫和宽大如裙子的黑色中裤,绑腿勒着鼓鼓的腿肚子。谢晔记得马的情绪如何通过耳朵的角度体现,以及如何用草药给马治疗腹泻。他也记得用陶罐煮过的砖茶的滋味,那是他在现实中从未喝过的又酽又苦的液体。

从藏书看,安红石不爱看小说,也可能她的小说阅读期早已过去,苏怀殊家的那本《九三年》就是佐证。至于中文系的安玥,只看到过她捧着英文平装本。

安玥和唐家恒在“吉兆”喝醉的第二天,起床后发现谢晔在客厅沙发上看书,不觉呆了呆。她走过去问谢晔是什么书,他给她看书名,《青春的舞步》。

“游雅喜欢的作家。”

头发睡乱了的安玥穿着印有加菲猫的睡衣,显得有点呆,“你和干妈最近见过?”

“怎么可能。我问乔曼借的。”

昨晚背着安玥在楼下狼狈地按呼叫按钮的时候,他很后悔往纸袋里加了一本书的分量。

“你这是,住进来了?”

“不完全是,我有了新工作,帮乔曼看店,她让我住在书吧的后面。我待会回唐家恒家拿行李,放到乔曼那边。不过我今晚会过来的,以后每个周末来。”他当然不会告诉安玥,就在刚才,他趁安红石出门的时候给林峰打了电话,让他和乔曼说一声,自己愿意接受她的提议。

安玥没有再问什么,自顾去洗漱。等她披着没完全吹干的头发回来,看起来并没有宿醉难受,只是脸稍微有些浮肿。她喝着冷牛奶问:“妈妈呢?”

“买早饭去了。”

“……你待遇真好。”

谢晔放下书说:“你住家里的时候她不买吗?”

“只有面包。”安玥仿佛是喃喃自语地说,“那我以后周末也住过来吧,蹭早饭吃。”

就这样,谢晔过上了周末四口之家的生活。安玥据说把周日教外国人中文的兼职辞了,周六白天上完英语课,她先回虹口,陪苏怀殊一起打车过来。谢晔周六在“浮舟”当班,乔曼放他五点走,周二和周五则要工作到打烊为止。通常等他回到虹桥家里一个多小时,苏怀殊和安玥才到。一家人的相处从周六夜里开始,到周一早上结束。安红石先开车把苏怀殊送回虹口再去上班,谢晔和安玥各自上课。

谢晔实际住进来才发现,二楼的家之所以这么大,是买了两套打通的。怪不得他没看到过202的门。安红石说到做到,请了个阿姨来烧菜。原本做清洁的钟点工说她的日程很满,没法加时做厨房的工作。新的钟点工是湖北人,手艺偏油偏辣,安红石觉得苏怀殊年纪大了该吃清淡点,不断给阿姨提建议,到了谢晔住虹桥的第二个周末,菜对他来说变得寡淡了。他对此没有任何抱怨。和她们坐在一张桌前吃饭,他才真正感到,自己有了一个新家。安玥自从那次喝醉后就没有表露过异样,他们互相直呼其名,并不以兄妹相称。苏怀殊仍然是“苏老师”,安红石则成了“妈”。第一次这么喊她,是他背安玥回来的第二天早上,她说要去给他买早饭,问他喜不喜欢生煎馒头和豆浆,以及豆浆要甜的还是咸的。她裹了件颜色款式都不起眼的厚外套,在玄关弯下腰换鞋的时候,谢晔发现她没有换睡衣,里面是睡衣配牛仔裤,显得滑稽可笑。他就是在那个时候喊了一声“妈”,她抬起头看他。

他说,妈,我去吧。

安红石随意地说,你又不认得在哪里,不用了。

住虹桥家里的第二个周日晚上,吃完饭,他跟着苏怀殊还有安玥,下去喂流浪猫。上周来的时候,苏怀殊注意到小区有几只流浪猫,于是这周特意带了猫粮过来,昨晚已经喂过一趟。谢晔觉得那几只猫看起来又瘦又凶,一点也不可爱。不过苏怀殊对它们相当亲切,嘴里喊着“咪咪”,把装有猫粮和水的一次性小碗放在花坛边上。一只鼻子上有黑色斑点、长得像媒婆的三花猫最先响应召唤,从矮树丛中溜出来,先狐疑地看看周围几个人类,最后还是忍不住食物的诱惑,凑上去吃。接着又来了一只大黄猫,一只耳朵带伤的白猫。三只猫拥作一堆,苏怀殊示意大家站远一些。

安玥说:“我只喜欢那只黄猫。它最乖。哎,你看它又被白猫哈了一下。整天被欺负,好想把它抱回去。”

谢晔温和地警告她:“这边家里不让养猫,虹口已经有三只了。”

“知道,我就是说说。”她扭头对苏怀殊说,“下周四的餐厅订好了。还好妈提醒要早订,我上个月就打了电话。”

苏怀殊看看他,“你要不要一起去?”

谢晔以为说的是吃饭,便说好。安玥像是有点好笑,“你也不问问是什么事就答应。先吃饭,然后去教堂。”

他茫然地问:“去教堂做什么?”

“外婆信教的呀。平安夜,教堂有活动。”

谢晔这才知道苏怀殊是基督教徒。安玥说,外婆除了周日去教堂,以前常和几个朋友一起读《圣经》,后来眼睛不好,那个活动她也很少去了。现在周日过来虹桥这边,有人建议去衡山路教堂,毕竟有些陌生,所以这两周还没去。谢晔迟来地意识到,自己打乱了苏怀殊的生活节奏,不由得朝他喊作“苏老师”的外婆看去,小区的路灯底下,她的注意力看起来都在那几只猫身上。

回去的时候,苏怀殊走在他旁边,像是随意地说:“谢晔啊,你爷爷的三妹谢徵,你喊她什么?”

“三婆。”谢晔心头震荡,这么说苏怀殊确实知道自己是谁。他是谢德的侄孙,是她本来可能嫁的男人的家族成员。

“她要是知道我后来信了教,肯定又要讲一堆。你家的人只信自己的嘛。”

在最前面的安玥没吭声。谢晔没提三婆的疯癫。关于谢家,苏怀殊那天就说了那么多。她不显异样,谢晔也懂得分寸,不敢试图探知,她的内心翻涌着怎样的记忆。

平安夜那天的傍晚,谢晔带着被一天八节课轰炸到千疮百孔的头脑,先去了趟邝诚的网吧。值班的是小丁,谢晔问了才知道,邝诚找了两个男生值夜班,各三晚,胡思达现在开心了,一周只需要值一次夜班。小丁看着谢晔说,你好像富裕了嘛,最近在哪里发财?谢晔说,没有没有,在一家书吧打工呢。他身上的黑色长大衣是上周回虹桥时安红石给的,她像是已经摸透了他的尺码,衣服很合身。安红石说,男孩子还是要穿大衣才神气,不要穿什么羽绒服,像只熊。

说起来,安玥也好,苏怀殊也好,冬天里穿的都是大衣。实际住在一起,谢晔才意识到,可能因为一直和外婆住,安玥是个习惯于照顾人的小姑娘。他随手扔在沙发上的外套,她转手就挂起来了。星期一出门前,她拿了把刷子,在他的肩膀上刷了几下。见他一脸懵懂,她说,都是头皮屑啦,下次你要记得自己刷。气势很足,又像他从前认识的安玥了。

谢晔环顾网吧,看见一个熟悉的背影。是龚修文。谢晔那次惹过他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没见到他,便猜他的上网时段大概原本就在白天,或是调整到了白天。小丁当然不知道他们之间的过节,问他是不是有熟人在。谢晔摇摇头,闲扯了几句就走了。

今晚订的餐厅在衡山路的教堂附近。希腊餐馆,大概就是上次安玥和安红石吃饭的店。苏怀殊一向吃得很少,谢晔不仅吃完了自己的蜜汁肋排,还吃了安玥盘子里的鱼排。苏怀殊点了按杯卖的红酒,三个人碰了杯。餐馆里全是人,除了他们这桌,其他桌看起来都是情侣或夫妻。他白天上课的时候也听见女同学谈论晚上的约会,怪不得要提前订位,原来这一天是个约会的隆重日子。不管以怎样的形式,他现在和安玥相对而坐,安玥的旁边是苏怀殊。谢晔心头有种窒闷感,自觉并非不幸,同时又偏离幸福的定义。

教堂比餐厅更显出节日气氛,门口满满的都是人。苏怀殊说,哟,我们来晚了。她和安玥拨开人群上前的时候,谢晔忽然退缩了,对她们说:“我在门口等你们吧。”

安玥似乎想说什么,苏怀殊抢先说:“那好。”又说:“这里冷,或者你在旁边找个地方坐,我们结束了出来打你拷机。”

他最终没有去别处,只是站在教堂门口。信徒可以直接进,看热闹的众人则在七点以后被放进去。外面的人群如同被大门吸进去的沙尘般消失,过了不久,他听见了唱诗班的歌声。缥缈的声音恍如响在半空中。看门人对谢晔说,小伙子,你想进就进吧,主的大门是对所有人敞开的。谢晔摇摇头,谢过他,站到稍微远离建筑的树下。半个小时很快过去了。一个小时。他并不感到疲倦,奇怪的是也不觉得无聊。教堂花园的铁栅栏外,不断有年轻男女欢声笑语地走过,有的戴着圣诞老人的红帽子,还有人走过去时伴随着细微的“铃儿响叮当”,大概是音乐圣诞卡或别的什么在响。

人群开始从门内涌出的时候,谢晔下了一个决心。明天就给爸打电话。

出乎意料的是,当他从混合了男女老少的身影当中找到苏怀殊和安玥,发现游雅和她们一道。他一时间有些局促。游雅已经知道他的新身份了吗?

安玥率先说:“干妈说她来体验一下。我都不知道她要来,不然晚饭应该一起吃的。”

游雅笑着说:“吃饭嘛,随时可以啊。你最近也不来我家,是不是又经常不回你妈家?”说着,她对谢晔点点头。她戴着像是贝雷帽的帽子,深色短大衣,宽大的下摆刚过腰,底下是紧紧包住臀部,在脚踝那里呈喇叭形散开的长裙。打扮得像个年轻女生。

安玥和苏怀殊要回虹口,游雅是去虹桥,谢晔今晚住“浮舟”,走过去就行。他反正无事,陪她们站在路边等出租车。等了一会儿,安玥说这里人太多了,还是稍微走走容易有车。于是四个人沿着衡山路走去,教堂散场的喧嚣被抛在身后,除了马路边的酒吧隐隐传出的热闹,可以说十分安静。

她们走到一个适合打车的小区入口,人行道与马路之间没有护栏,这时有辆自行车迎面骑来,苏怀殊和谢晔走在安玥和游雅身后,谢晔本能地往里让了让,接着听到游雅惊呼一声,然后是安玥大喊:“抓小偷!”

谢晔想都不想就回身追去,跟着那辆自行车跑在车道上。骑车人握住车把的右手拎着一个包,不知道是安玥还是游雅的。他感觉到路灯光的明暗变化,有一段路黑幽幽的,大概是路灯坏了一盏。他眼睛里只有前面的车,跟着闯了一个红灯,还好这会儿马路上汽车不多。大衣的下摆束缚着膝盖,让他跑得难受,他边跑边解开扣子,大衣像风帆一样飞在他的两侧。他其实没有追上自行车的自信,但那人大概慌了神,轨迹骑成了S形,反而让他追近了好大一截。他和车后轮的距离还有四五米的时候,那人回头一看,像是吓了一跳,不管不顾地把手中的背包往后一扔。

正好砸在谢晔的鼻子上。

最先传来的感觉不是疼痛,而是酸麻的热意。他弯下腰,手撑着膝盖,大口吸入空气。喉头有种咸腥的感触,和每次长跑时一样。嘴巴周围湿湿的。他抹了一下嘴角,借着路灯光看到,沾了一手的血。谢晔这才知道自己流鼻血了,第一反应是不能让血流到新大衣上,于是他努力站直了身体,朝后仰,抬头捏住鼻子,另一只手不断擦拭下巴上的血。

安玥她们追上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谢晔独自站在机动车道的边上,仰头捏鼻子擦下巴的狼狈模样。他听见游雅的声音仓皇地喊道,你没事吧?他很想回答,但因为还在喘,一时说不出话。有人用手帕替他擦了下巴,他顺势接过手帕,发现是苏怀殊。她看他的神色充满关切,他含糊地说,外婆,我没事。安玥站得离他很近,最先听清他说了什么。他没敢看安玥的脸。

苏怀殊说:“得去医院啊。”几乎是同时,安玥说:“得报警啊。”

游雅凑过来,伸出一只手扶住他的脸。谢晔的耳朵倏然滚烫,想闪又没敢动。她把他的脸扳朝路灯的方向,仔细看了看,低声问,痛吗。谢晔微弱地摇头。她终于放开他,到旁边的磁卡电话去报警。安玥捡起掉落在地上的包,谢晔这才知道是游雅的。苏怀殊陪着他走到电话亭边上,他可笑地一手举着手帕随时准备擦拭,一手捏着鼻子。鼻血好像不那么汹涌了,少许粘稠的液体蹭在指肚上。他听见游雅具有辨识度的女中音在向警察描述事件,还有余裕想,警察会不会也是她的听众,能认出她的声音吗?他一个走神,就听游雅说,那算了。她放下电话对他们解释道,警察要我们留在原地,他们过来带我们回局里做笔录,我说太麻烦了不用了。

安玥抱怨道,怎么这样,不是应该先出动抓贼吗。苏怀殊宽解道,警察也要走程序的。游雅说,去医院吧。

谢晔觉得区区流鼻血不用去医院,何况她们还打了个车带他去,更显得过于隆重。但他捏着鼻子反驳也很困难,只好默默上了车。司机说瑞金医院比较靠谱,和坐在前排的游雅聊了起来。小伙子这是怎么了?他刚刚抓贼,被打了。哎呀,不要紧吧,有时候破财消灾嘛,贼万一有刀不是很危险吗。是啊是啊,他刚才追过去,我们也紧张死了,怕他出事。

谢晔想说,我不是被打了,是包砸的。想想又作罢。安玥在后座仍抱着游雅的包,这时插话道,干妈,你要不要看看包里东西都在吗。她把包递到前排,游雅“咦”了一声说,带子断得好整齐。她把包带举起来给后排的三个人看,那明显是用刀割的。安玥顿时紧张起来,说,你没被割到吧?

游雅纳闷地说,没有啊。司机说,待会到医院里再仔细看看。小姑娘,你有点木知木觉。

谢晔看那司机也不过四十岁左右的模样,心想,游雅说不定比你大呢,大叔。

到了医院大厅,在明亮的光线下,他们三个都注意到,游雅身上那件深蓝底黑色格纹短大衣,在后背靠近右臂的位置有道裂口。想必那个贼在拽住她的包带的同时,用手中的刀片割断包带,同时割坏了大衣。还好是冬天,不然就不只是大衣受损这么简单了。谢晔替她一阵后怕。她自己看不到,经安玥提醒,把外套脱下来看,这才变了脸色说,他真的有刀!还好你没追上他,不然太危险了。

急诊医生帮谢晔把下半张脸的血擦干净,又往两只鼻孔塞了棉花。医生的表情好像在说,这么点事,还要来医院。

“不用拍片子吗?”游雅在旁边说。苏怀殊站在后面一点的位置。在医生看来,这情形大概也过于隆重。

医生敷衍地按了几下谢晔的鼻梁,问他疼吗。谢晔被他按得有点疼,但还是摇了头。

医生转向游雅说:“他可能鼻粘膜比较脆弱,所以血比较多,看起来吓人,不严重的。”

从诊室出来,谢晔这才发现安玥不在。他正想发问,只见她从过道那头匆匆走来。“我给妈打了电话,她开车过来接我们。你怎么样,不要紧吧?”

“已经止血了。”谢晔翁声说,说话时鼻孔被棉花弄得痒痒的。“不用这么夸张吧,我没事了,大家各自回去好了。”

安玥不理会他,对苏怀殊说:“搞到这么晚了,今晚住虹桥吧。”谢晔听出来了,那意思是对他说,你也乖乖回虹桥家里。

于是四个人在医院等安红石过来。游雅说要去买喝的,谢晔自觉有义务拎东西,便跟着她出了医院,让安玥和苏怀殊坐在长椅上等着。他记得车开过来的时候路过了便利店,实际走过去才发现有段距离。两个人默不作声地走了一程,他没话找话地对游雅说:“还好你没事。”

“但是害你受伤了,我很过意不去。”

“小事,就是流点鼻血嘛。”他想想又补了一句,“下次晚上走路,离机动车道远一点。”

他很想问游雅,是否已经知道自己和安红石的关系,又觉得很难开口。最后冒出来的话是:“你怎么想到要去教堂体验一下啊?”

“小邵是基督徒。”

“哦。”他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两个人默默走了一程,游雅说:“今天真的谢谢你。不过,以后你如果再遇到这种事,千万不要去追。要真的出事就糟糕了。钱财是身外之物——和钱没关系,我包里倒是有件要紧的东西,所以我特别感谢你。要是丢了,我大概会很难过。”

谢晔想问她那是什么东西,又觉得唐突,便忍了。

终于到了便利店,游雅拿保温柜里的易拉罐咖啡的时候,谢晔去冷柜拿了一支矿泉水。游雅付的账。等谢晔拿起塑料袋,年轻的男店员好奇地看了他一眼。谢晔知道他看的是自己鼻子里的棉花。

游雅在旁边说:“喏,我刚才说的要紧的东西,是这个。”她把钱包打开给谢晔看。

谢晔吃过晚饭到现在一直没喝水,又跑了一场,正忙着拧开矿泉水瓶,看到钱包里的内容,他的动作为之一滞。

透明票夹的位置,有张折起来的带着墨痕的纸。看起来异常眼熟。

他感到自己的心脏在胸腔里迸发出巨大的声响。

“我可以看看吗?”他问游雅。

她像是有些意外,却还是把整个钱包递给他。店员百无聊赖地望着这一幕。谢晔接过钱包时手抖了一下,仍努力装出正常的表情。

他一入手就知道了。那是“虚空过往”。和苏怀殊家那张徒具形态的甲马纸不同,这张是“活的”。他能感觉到里面有什么在缓慢而真切地蠢动着。虚空过往是每个谢家人出生后不久被赋予的甲马纸,一个人只有一张,据说,其中蕴含了虚空过往的眼睛,会注视着他或者她走过的所有道路。那就像是只有谢家人才能解读的黑匣子。

游雅解释地说:“其实不是什么贵重东西,对我来说有点珍贵,因为是知青时代的纪念品。”

谢晔问可以拿出来看看吗,她点头。他压抑着激动与不安,把那张纸从夹层抽出来,展开。

的确是虚空过往。奇怪的是,只有上面半张。中间是毛毛的断口,像是被人拦腰撕开的。

谢晔把甲马纸按原样放好,压抑着内心的情绪翻涌,走出便利店才说:“不好意思,我想问个安玥可能已经问过你的问题。”

“你说。”

“你认不认识一个叫谢敛的人?或者其他姓谢的云南人?”

“哦,她之前确实问过的。她跟我讲你来上海找妈那次。不好意思,我不认识姓谢的人。在云南认识的当地人就那么几个,帮不到你。你的事现在有进展吗?”

“安玥妈妈没和你说吗?”

“说什么?”

“她是我妈。”

游雅停下了脚步,谢晔借着路灯光打量她的脸。她显然很震惊,最后只是说:“她都没告诉我!待会要好好问她……那你现在住在虹桥了?”

谢晔“嗯”了一声。他无法判断,她刚才的哪句话不是出自真心。每个谢家人各有一张的“虚空过往”,没理由出现在这个当过知青的电台节目主持人的钱包里。三婆,爷爷,大伯,大姑,表哥,爸。那到底是谁的甲马纸呢?似乎最有可能是爸的,又最不可能是他的。

来回便利店用的时间不少,回到医院大厅,安红石已经在里面了。谢晔感觉口干,这才想起自己忘了喝水。苏怀殊她们三个迎上前的时候,他开始咕嘟咕嘟往胃里灌水。等她们走近,安红石一上来就说:“血止住了?”

“我觉得棉花都可以拿掉了。”他用不那么干涸的嗓子说。鼻子堵住的缘故,声音还是有点怪。

“多塞一会儿。”安红石说着看向游雅,“听说你衣服都被割开了,自己还不知道。你呀,总是这么迷糊!”

游雅说:“谢晔没事就好。对了,这么大的事,你都没和我讲。”说着瞟一眼谢晔。

安红石像是有些不知所措,隔了片刻才说:“哎,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她拍拍谢晔,“不是说你啦,是说我自己。”

“所以这件事也是我不记得的?”游雅问。

安红石含糊地应了一声。谢晔没听懂她们的对话。她俩之间有种外人无法猜度的默契,果然是从知青时代至今的好友。苏怀殊在旁边说,先送丹萍回去。安红石说,知道。谢晔想把咖啡递给大家,游雅说,上车再拿吧。

谢晔是第一次坐安红石开的车。银灰色别克被她开得平稳流畅,游雅在副驾驶,像是有些累了,除了偶尔喝一口咖啡,基本一路捧着易拉罐发呆。苏怀殊和安玥都没打开易拉罐。安红石在停车等红灯的间歇喝了几口。谢晔喝完一瓶矿泉水,又很快喝干一罐咖啡,这才感到流失的血和水分多少补回来了。他还在想游雅和安红石之间的对话,但怎么想都无法解开其中的深意。什么叫这件事也是我不记得的?游雅作为安红石的好友,居然会不记得对方生过一个儿子又舍弃掉吗?而且既然安红石和爸结过婚,游雅为什么说她不认识姓谢的人?她们关系那么密切,这实在说不通。

他坐在靠窗的位置发着呆,忽然感到安玥悄悄握住自己的手,又是一惊。安玥没有像以往那样和他十指相扣,只是松松地把手覆在他的手背上。

车子先开过了虹桥路的家,在前面掉了个头,驶入马路对面的小区。游雅和他们道别下车。安红石重新发动车子,开了一段之后再度掉头。

安玥在上楼的时候打了个哈欠说,我好困,外婆,你困了吗。

苏怀殊说,你们年轻人精神这么不行啊,还不如我这个老太婆。谢晔你困不困?

谢晔当然不困,他此刻的神经被晚上一连串的事件烧灼得滚烫。他有一肚子的话想要问安红石,但到了家里,他第一个被打发去洗澡。安红石说,要是洗澡的时候再流鼻血,赶紧喊我。他在浴室里拉掉了棉花,鼻腔一阵酥痒,倒是没再流血。洗完澡出来,他发现她们三个没有像往常一样占据沙发,而是围坐在餐桌边,像是正在进行什么严肃的谈话,又因为他的突然出现而中止。看到三个女人朝他望过来,他的心头紧了紧,硬着头皮走过去说,我们单独谈谈,好吗?话是对安红石说的。

苏怀殊说:“谢晔啊,有什么话,明天再说吧。你今天也累了。”

安玥不吭声。安红石说:“没事,你们去洗了睡。”苏怀殊和安玥分别去了浴室和自己房间,和客厅相连的餐厅里只剩下他和安红石两个人。她给他倒了杯牛奶,用微波炉转过,端到桌边。

“睡前喝牛奶,对睡眠好。你想谈什么?”

谢晔双手握着牛奶杯,望着里面的白色液体。他迟迟不开口,只听安红石叹息一声。

“今天晚上,你都不再喊我‘妈’了。你和丹萍到底聊了什么?”

“……没什么。我只是觉得有点奇怪,她好像不知道你在安玥之前有小孩。你们那么好,她居然不认识我爸。而且,”他顿了一顿,终于抬起头看着她说,“她有张我家的甲马纸。”

安红石迎着他的目光,“甲马纸很稀奇吗?”

“那张比较特别……那张是,虚空过往。”他想,你既然是我妈,总该知道那是什么吧。

安红石短促地笑了一声。“我当是什么事呢。你等一下。”她起身回了房间,很快拿着一个东西回来了,放在谢晔面前。那是个木头盒子,他打开翻盖,发现其实是个音乐盒。精巧的机械装置旁边设计成放东西的格子,里面有张折起来的纸。纸很薄,背面透出墨痕。

谢晔拈起那张纸,立即知道了那是什么。他将它缓缓展开。

虚空过往。正好是下半张。和游雅钱包里那张拼在一起,便是完整的一张。谢晔对着它发了会呆。

“丹萍的半张是我给她的。作为我们知青时代的纪念。你不要这么大惊小怪好不好?”

谢晔想大声问她,你知道这是什么吗?怎么能撕开来给人?他最终忍住了,看向他无论什么时候都不会丧失镇定的妈。

“那她说不认识姓谢的……”

“那是失忆。丹萍对那时候的记忆不完整。你回来的事,我没有马上告诉她,也是因为这个。”

谢晔端起牛奶喝了一口。这时候一句话跳入了他的头脑。那是很久以前安玥说过的话。

你不知道,我妈最爱替人做决定,而且是个骗人精。

第二天是周五,安玥一早有课,在谢晔起床的时候已经出门了。苏怀殊也已经吃过早餐,陪他坐在餐桌边。安红石在洗澡,她有早上起来洗澡的习惯。

谢晔塞了满满一嘴粢饭糕,听见苏怀殊问:“你和你妈谈了些什么?”

他咽下食物后说:“哦,没什么。”

吃完后,他说要去“浮舟”做开店的准备工作,不到九点就匆匆出门。出门时不忘打招呼:“外婆,妈,我走了。”安红石正在吃早饭和看报纸上的股票栏,冲他点点头,苏怀殊起身到门口送他。如果有旁观者,会觉得这是个普通家庭的寻常光景,而且一点也不像是新近重组的家庭,仿佛早已如常过了若干个年头。

他搭公交车到“浮舟”,进店后第一件事,是给大伯家打了个电话,说有事找爸,并留了店里的号码。大伯说,着急吗,要不着急就让他明天打给你。谢晔在上海两个多月,头一回对云南人的慢悠悠劲头感到不适应。他说最好今天能回电。大伯说,晓得了,我吃过午饭去店里一趟,把他替过来。谢晔想说,不能早上去吗?但因为怕大伯起疑心,他没再说什么。

“浮舟”十点半才开门,到得太早,他开窗换气打扫之后,感觉无事可做,便坐在林峰和乔曼惯常的位置,看起了书。《青春的舞步》不太看得进去,正好乔曼上次看的《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在店里,他换成这本,倒是读出了几分趣味。一个上午没有客人,这里仿佛是只属于他一个人的图书馆。乔曼留在吧台的纸条写道,下午两点有客人来用包间。谢晔有时候想,就算孟姐的房租再低廉,如果不是乔曼每周有一两次接待“病人”,这间一天只能卖出不到十杯咖啡的店,连空调和水电都赚不回来吧。他接着想起林峰的话,“浮舟”在不同的时代以不同的面目出现,说到底,书吧不过是个掩饰,生意如何,大概不在做老板的乔曼关心的范畴。

十二点不到,电话铃响了。谢晔看书看得投入,愣了片刻,跳起来就往吧台边奔去。大伯家吃饭早,想必是爸。

结果电话那头是林峰。他问乔曼来了吗,谢晔说她下午来。林峰却不急着挂电话,问他:“新生活还适应?”

“还好。”谢晔以为他指“浮舟”的生活。

“突然多了一个当校长的妈,管你管得多吗?”

谢晔想,我高估乔曼了,她和林峰真是无话不说啊。

“其实她没怎么管我。”仔细想想,安红石对他不像对安玥那样,要求学外语什么的。他在书吧打工和借宿,她也没有意见。唯一提过的是让他学车,并否决了他自己买辆自行车上学的想法,理由是马路上助动车多,太危险。她对他非常宽容,也不像对安玥,有时还会凶几句。大概任何一个久别重逢的妈,都会是那样吧。

这时他为自己的疑心感到一阵内疚,从昨晚延续到早上的情绪也淡了许多。和林峰闲扯了几句,他挂掉电话,在吧台边发了会儿呆。

电话又响了。他以为是林峰有什么忘了说,接起来就说:“喂,又怎么啦?”

那头一个男人用云南话说:“谢晔吗?”

是爸。

谢晔感到嘴巴有点干,总不能一上来就说,我找到我妈了。

“爸。”

“你大伯讲,你好像有急事。”

“其实也不是什么急事……”他硬着头皮说,“我想问你有张甲马纸的事。”

“哪张?”

“虚空。”

电话那头静了片刻,爸说:“你想问什么?”

“两件事,第一,虚空有没有可能没反应?就是看上去是虚空,但其实……就好像死掉了,没有反应。”他指的是苏怀殊家镜框里那张。

“虚空有两套板子,你知道的。一套是普通的,印了给外面人的。”

“我知道啊。就因为不是那套,我才问的。”

“你在哪里看到的?”

“同学家。”这倒也不算撒谎,谢晔想。

“没有实际看到,我也不好讲。”爸慢吞吞地说,“另一件呢?”

“你那张虚空,你有没有给过我妈?”问的同时,谢晔的心狂跳起来。长途电话的微弱杂音在他耳边像是被放大了许多倍。嗡嗡。嗡嗡嗡。

谢晔在嗡嗡声中听到爸说:“你见到你妈了?”爸的声音没有他预期的慌乱。他反而不知所措起来,想了想才说:“见到了。只是我有点搞不懂……”他咬紧牙关,问出他自己都觉得奇怪的问题——

“我妈到底姓什么,姓安?还是姓傅?”

为什么她们各有半张甲马纸,这是谢晔昨晚想破了脑袋也不明白的问题。他熬到凌晨三四点才睡着。一个声音说,妈都说了,是留作纪念,给了游雅一半。另一个声音说,要真是你妈,她会不知道那是什么然后随便给人吗?

而且游雅,也就是傅丹萍,她的失忆也很古怪。

谢晔不能不感到,她们当中必然有一个人在说谎,也有可能两个人都在说谎。不妨做个大胆的假设——傅丹萍才是自己的妈——她不想认他,所以才由安红石出面代认。他想起很久以前和苏怀殊还有安玥一起看的《玉蜻蜓》,三母一子的古怪结局。现在,他很可能面临类似的情形。如果一个妈是亲生,一个妈是硬认的,他该持续大家默认的谎言,还是将其揭穿?他回想自从安红石把他喊去虹桥家里吃饭的种种情形,再次意识到苏怀殊和安玥近来总有些不自然。他之前一直以为,苏怀殊是因为谢德的关系,安玥则是因为和他的短暂过往。

自从昨晚连续看到两截甲马纸,一切都显得疑点重重。谢晔明知关于妈的话题是爸的禁忌,仍无法抑制自己问出口。说完之后,他忍不住想,我真的说了。

谢家父子俩隔着千山万水,在电话线的两头,彼此沉默。就在谢晔以为爸会把电话挂掉的时候,他听见那头说:“你妈姓傅,叫傅丹萍。”

还没等他发出任何声音,爸接着说:“但你妈不记得你,也不记得我。我们家的事,她全都不记得了。所以我不想你找她。听起来,你不仅见过她,也见过你安阿姨了。”

“她不记得是什么意思?”谢晔握紧话筒叫道。

“是我对不起你妈。谢晔,我也对不起你。你可以问你安阿姨。我挂了。”

所以游雅真的是自己的亲妈。

即便听爸亲口说出答案,仍有种难以置信的感觉。他之前抛出问题的时候,更多的是迷惑而非确信。他还记得自己和那个叫傅丹萍的女人最接近的一刻。她喊着你没事吧,奔过来捧住他的脸。之前更多地作为声音而非肉身存在的她,在那个瞬间剥落了过于年轻的外表,她在路灯下查看伤势的专注和不由分说,确是一个长辈。

但他仍然上不来实感。那个声音,那张脸,是生下他又抛弃他的女人。而且她是真的不记得。让他多年的疑问和隐藏的怨怼一脚踏空。

谢晔一整天都过得云里雾里。乔曼下午来了店里,两点,和她有约的客人也来了,是个风度翩翩然而神情冷淡的中年男子。书吧有三名顾客,两个分别坐在单人书桌前,一个坐了大桌的角落。三个人的点单依次是拿铁,水果茶,热巧克力。谢晔往拿铁里错误地放了肉桂粉,还好顾客没就此说什么。店里的热巧克力是用牛奶加可可粉,最后加入块状巧克力。结果一不当心热得太滚,棕色液体漫出了小锅,他不得不手忙脚乱地收拾了好一会儿。水果茶倒是没出什么岔子,只是那位顾客要纸巾的时候,叫了两声他才听见。

乔曼送走客人,回到吧台的时候,谢晔已经清洁完他造成的狼狈,以为她不会注意到。结果她蹙着眉看了他片刻,便说,你今天状态不好是吧?到后面歇着吧。

因为有过早上林峰的电话,谢晔知道,告诉她任何事,最终都瞒不过林峰。他此时无心再和乔曼坦白什么。他说要去学校图书馆,回到后面房间收拾了书包,离开“浮舟”。

进了学校,谢晔才意识到,自己根本不可能在图书馆学习。他失魂落魄地走了一段路,发现自己站在网吧所在的那条短街的街口。他走过去,意外的是,大白天的居然是胡思达坐在柜台后。

“哟,稀客。”胡思达一看见他,便开玩笑地说道。其实也不过半个多月没见,谢晔却也感觉到久违的亲切。上次见面是和张培生他们吃火锅,那之后他周围发生了太多的事。安红石声称是他的妈妈。和安玥之间的急转直下。顾虑唐家恒,搬到“浮舟”。在虹桥家里度过的几天。平安夜抓贼,在便利店看到游雅钱包里的半张甲马纸。半夜和安红石在餐桌边的谈话,另外半张甲马纸。

然后是今天中午,爸的电话。

你妈不记得你,也不记得我。我们家的事,她全都不记得了。

谢晔心事重重地柜台上一趴,忍住喉头涌上的酸楚,说道,我想上会儿网。胡思达说,随便上,不收你钱。接着又压低声音说,听说你昨天来过。他诡秘的样子有些古怪,谢晔说,是啊。

“龚修文当时在吧?用那边第二台机器。”

“对。怎么了?”

“昨天那台电脑又中毒了。这次彻底死翘翘,小丁送去电脑城了,刚才我舅打电话来说,要换主板。他跟小丁核实了昨天有哪些人用过,特意和我说,以后这几个人来,要盯着点,不让他们上奇怪的网站。昨天用过那台机器的有三个人——但我觉得肯定是龚修文。死小子,看我不弄死他。”

谢晔不起劲地说:“你要怎么弄他?”

“回头你就知道了。”胡思达一脸胜券在握的得意。他从抽屉里拿出一个信封给谢晔,“这是你的吗?我舅在里屋捡到的,说让我给你。”

谢晔打开信封,发现里面是张甲马纸。他抽出来展开一点点,便知道那是张“枭神”。去苏州之前,他把带来的全部甲马纸摊在屋里看过一遍,还以为都收起来了,居然漏了一张。他心里骂自己马虎,问胡思达:“你看过没有?”

胡思达大大咧咧地回答:“看一看你又不会少块肉。这是年画?还是什么符咒?”

心情惨淡如谢晔,对着胡思达也只能苦笑。“如果我说是符咒,你信吗?”

“信你才怪。”

谢晔借了胡思达的账号,逛了下校园BBS。已经没有人谈论敲头的凶手。求租信息。恋爱失败的人在发牢骚。招聘兼职。打羽毛球找搭子。二手转让。他随意点开一个个帖子,和自己无关的人们的诉求或闲聊在眼前滑过。唯有借着让自己短暂置身于这个无声的喧嚣世界,他才能暂时不去想爸的电话。

翻了不知多少页,一个帖子映入他的眼帘。

——我知道敲头的人是你,是男人你就承认吧。

帖子只有这么一句话,没头没尾。回帖数颇不少。有人说,这位美眉或是帅哥,解释一下,我现在好奇死了。也有人说,你是出来哗众取宠吧!还有人在底下说,发帖人是被敲头的男生的女友。这下跟帖炸开了锅,几乎演变成一场对八卦的猜想。

谢晔漠然地想,可是第一个被敲头的是张培生啊。

他最近进出学校没遇见张培生,从那天吃火锅听到的只言片语推想,张培生和他的单恋对象,似乎有些进展。而且当时张培生也说了,心情好,请大家吃个饭。胡思达还开玩笑说,那么希望你天天心情这么好。

不知道张培生多年停滞的感情问题出现转机,和他受伤有没有关系。

谢晔又想起龚修文。从他第一次听说校园敲头事件,就忍不住怀疑和龚修文有关。胡乱猜测别人是不好的。不过,胡思达也说龚修文搞坏了电脑,并打算整治他呢。让电脑中毒应该不是故意的,但是之前杀猫的事,还有对谢晔的威胁,那都是明白无误的恶意。

为了不至于钻在牛角尖里想自己的事而开始的上网,最后变成了另一种牛角尖:谢晔越想越觉得,龚修文就是那个在夜半的学校敲头的人。他甚至开始真切地为张培生担心,怕老张情场得意其他地方失意,再遇到什么不测。

晚饭时分,小丁带着换过主板的主机回来了,他说晚班学生今天有事,问胡思达能顶班吗。胡思达当场拒绝,拉着谢晔去隔壁吃了牛肉面。他让谢晔买单,理由是谢晔的衣服一看就是有钱了。

“去了书吧?好洋气,怪不得你不肯回来看网吧。老板是女的?是美女吗?”

谢晔觉得,胡思达的世界真的单纯极了。他甚至感到毫无来由的羡慕。这时又听胡思达说:“你还住在唐家恒那里吗?”

“没有,书吧有住的地方,我搬过去了。”谢晔端起碗喝汤,想起明天是周六,傍晚他还能若无其事地回到虹桥家中吗?爸不愿深谈,让他问“安阿姨”,在他喊过安红石那么多声“妈”之后,谢晔感到,自己一旦换了称呼,就像是残忍地切断了什么,打破了什么。

而且他缺乏勇气,去探究分成两半的甲马纸背后的真相。

胡思达的下一句话钻进耳朵,谢晔捧着面碗呛了一下。红油钻进鼻腔,他猛烈地咳嗽起来。

胡思达刚才说的是:“哦,你和唐家恒分手了?”

两个人吃完面,到操场边上溜达消食,谢晔一直在解释,自己不是同性恋,和唐家恒只是好朋友。他本想说我有喜欢的女生,但觉得提到安玥未免太复杂,只好略过不提。这时他才想起,是啊,安玥不再是妹妹了。然而奇怪的是,他也没有为此欣喜。现在还不是为这件事高兴的时候。

不管他怎么说,胡思达都没有表现出信服的模样,甚至说:“你们看起来一直就是两口子嘛。我真的不歧视同性恋的,你和我不用这么见外。”

谢晔沉痛地想,所以我比粗线条的胡思达还要迟钝一些。

虽然被误认为是一对太过无厘头,他纠结了一天的情绪因此舒展了些。胡思达嚷嚷着吃得太撑,结果又让谢晔请了一杯热奶茶,这才心满意足地回家。谢晔没有和他一起走,独自在校园里兜了一圈。这时节天黑得很快,水银灯的光亮也驱不散不断变深的夜色。意识到时,他遛达到网吧那排房子的背后,空地上稀稀拉拉停了一排自行车,再过去是和宿舍区分隔的围墙。

谢晔走过那排自行车,往左拐,走上他从前晾衣服的过道。过了快两个月,他搬走时忘记收掉的晾衣绳已经不在了。头顶上是围墙那头的大树的阴影。

张培生就是在这里被人敲了后脑勺。

他想起裤兜里的甲马纸。枭神。能洞见暴戾之气。也许他能借着这张甲马纸,找出敲头事件的凶手。

谢晔在原地想了片刻就做出了决定。他继续左拐,经过网吧,到杂货店买了打火机——原来那个怕安红石以为他抽烟而扔了——又匆匆折回过道。网吧对着过道有扇装了防盗栅栏的窗,里面的百叶帘没开,只曳出少许光线。过道此刻是校园最幽暗的角落之一,换了女生站在这里可能会心慌,谢晔当然不慌。他从大衣兜里掏出装有甲马纸的信封,也不打开,连着信封点上火。忽然闪过一个念头,张培生可别这时候跑来巡逻吧,要是他以为我在纵火可就不好玩了。

火舌舔噬着牛皮纸信封,一路往上,谢晔在火苗逼近手指的时候把着火的信封扔在地上。他闭上双眼,试图接近甲马纸唤起的此地的记忆。然而还没等他的意念成形,腰上传来一阵异样的感受。他骇然睁开眼,这才意识到,另一个人的身体紧贴在自己身后,而那个人的尖锐嗓音猛地划破了他耳边的寂静。

“是你对吗?就是你偷了我的QQ!”

那嗓音很耳熟。谢晔无暇分辨声音的主人,他的神经这时仿佛充斥着泡沫,骨髓和肌肉一阵麻木。泡沫奔涌在每个细胞里,让他感到自己的身体轻飘飘的,仿佛随时会双脚腾空,飘在半空。那并非甲马纸的副作用。怎么了?他想着,接着一阵撕裂般的疼痛击穿了他。疼痛来自身后。紧贴着他的那人抖了一下,后退一步,谢晔茫然地伸手摸向腰际,摸了一把空,又往下摸索。

手指碰到一个扁平的金属。除了疼痛空无一物的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那是刀。与此同时,他也终于认出,刚才喊那一嗓子的人是龚修文。谢晔呻吟一声,往前迈了半步,接着双膝一软,跪在地上。

到底怎么了。他想。

身后传来另一个熟悉的嗓音,“杀人了!杀人了!”那是小丁在喊。小丁怎么值夜班啊。谢晔在昏过去的同时,浮现出这个毫不相干的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