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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甲马》第三部分 1998年_上海 04 红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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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晔第二天起床时有些艰难。林峰的电话让他睡得很不舒服,可能做了一系列噩梦,醒来时忘光了。周四有一整天的课,他匆匆收拾了今天要用的书,塞进书包,在门口停下来穿跑鞋。床上的唐家恒没完全醒,翻了个身看他。谢晔想,单间公寓就是这点不好,谁在哪里做什么都一览无余。然而他没有能力换个地方住,只好闷头系鞋带,系了两次才好。他正要出门,唐家恒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你和安玥没事吧?”

“没事啊。为什么这么问?”

“没什么。我就是随口问问。”

才怪。谢晔有种冲动,想折回去问个究竟,转念又作罢。他倒不是怕赶不上第一节课,而是他昨晚才第一次意识到,自己搬到这里,大概是个坏主意。在他辞去网吧工作的时候,唐家恒的收留有着盟友的意味。那时候他一心逃避安玥可能有的各种疑问,也想多一些独处的时间。从结果看,他只是经常和唐家恒一起待着。如今他又想避开唐家恒。简直是死循环。

因为心思不在,第一节的语法课他上得云里雾里。倒是听见了前面一桌的对话。前几天有师兄回来讲就业形势,他们这个专业,找工作多是去郊县的日本工厂,做生产管理。女生们对此有些抱怨,一个说,哪怕在日企做文员,必须在市区才行。另一个说,日企都要本科生,自考大专人家看不上。还是要把英语也补一下,不能一棵树上吊死。教室冬天很冷,女生们穿着羽绒服,她们染过的长发披在羽绒服的光滑面料上,像某种水鸟。课间休息的时候,谢晔想问什么是生产管理,两人当中他叫得出名字的女生恰好起身去了外面走廊。也许是感觉到他的目光,另一个女生回过头来。她冲他笑笑,问他刚才的课听得如何。又说,赵老师一讲课我就想打瞌睡,语法被他讲得像念经。

安玥进来的时候,正好看到谢晔往前倾着身子,和一个女生说话。她径直走到课桌跟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谢晔这才注意到她的存在,露出一个获救的笑容。他决定无视接下来的第二节语法课,问她要不要出去玩。安玥摇摇头,递给他一枚拷机。银灰色圆角的数字机,和安玥的一个牌子,型号新一些。

“给你的。我妈喊你来家里吃饭,这周六晚上。虹桥家里,你应该认识吧?”

谢晔有些摸不着头脑,“为什么给我拷机?吃饭又是怎么回事?你外婆来吗?”

“外婆来的。就是……家里人吃个饭。”她垂下眼睛,“拷机你拿着吧,本打算圣诞节给你的,想着早给你方便些。”

胡思达爱说的一句话跳进谢晔的脑海。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他当然不敢用这句话揣度安玥妈妈组织饭局的心思,瞅着她说:“中午一起吃饭?”

“剧团有点事,这几天我比较忙。反正周六就见了。”她说完走了,留下谢晔和前排目睹了他们对话的女生。女生说,见家长哦。谢晔装作没听见。

谢晔拿了新拷机,把号码给了他周围的几个人。胡思达。邝诚。林峰。至于张培生,谢晔没有他的联系方式,走在学校路上碰见,也就顺便给了。唐家恒这几天忙得不见踪影,谢晔睡下时他还没归家,起床时他居然已经走了。最后只好留了个条在茶几上,写着拷机号。

第一个打他拷机的人是苏怀殊,这让谢晔有些意外。他一看号码还以为是安玥,回电过去,苏怀殊在那头说,谢晔啊,周六晚上吃饭你知道吗?

谢晔说知道,又问她,我要不要买点什么过去?

不需要不需要,你来就行了。

吴老师最近怎么样?

她呀,去疗养了。说是泡温泉对腿好,她有个学生给她安排的,车接送,到南京汤山。

谢晔对温泉的记忆是小时候全家人去炮兵团驻地附近的温泉。土垒墙的一间间房子是洗温泉的地方,里面挖了池子,引了温泉水。他和爸一间,大姑带着三婆在另一间。爸一年四季穿长裤,所以只有在那个时候,他会看到爸的腿。爸的左腿上有个深褐色凹陷的伤疤,比核桃小一点。光看伤疤,无法想象筋肉在那里面坏死了一部分,使他走路有点跛。跛的方式颇为奇妙,每次先迈不便的左腿,左胯用力往前一挺,然后右腿向前。镇上一茬茬的小孩当中,总会有那么几个跟在爸身后,一扭一扭地学他走路。谢晔小时候和那样的孩子打过架。等他长得高过镇上大多数男人,就不再适合出面修理顽劣的儿童,只好随他们去。

他又和苏怀殊聊了几句,挂上电话。拷机号想必是安玥给苏怀殊的。安玥没有拷他,一定是因为忙。

“反正周六就见了。”谢晔不自觉地说出了声。说完后他才觉得,只有一个人的时候,房间里黑白灰的色调显得格外孤寂。很难想象唐家恒一个人在这里住了两年多。

周六从早上就下起讨厌的毛毛雨。唐家恒一早出门了,谢晔去超市补充了家里的牛奶、面包和厕所卷纸,下午在家看了一百多页《九三年》。那还是他从苏州回来后不久,在苏怀殊那里借的,一直没翻开过。他重新看了扉页上安玥妈妈摘抄的句子,想起她给自己的拷机,今晚的饭局,如果说他此刻不忐忑,那是假的。

设想一,安玥妈妈知道了他和安玥在谈恋爱,晚上是鸿门宴。

设想二,安玥妈妈不知道他和安玥的事,纯属长辈热情招待。

傍晚,雨还在有一搭没一搭地下着,谢晔揣着他的两个设想,坐公交车前往虹桥路。安玥家很好找,小区进去后左手边第二排房子,三栋楼中间的一栋。他在楼下按“201”的呼叫钮,那边没问是谁就开了锁。上楼后,他看见左手边有道门半敞着,敲了一下没人应,便直接拉开门,喊安玥。

出来的是安玥的妈妈。经过上次见面,谢晔今天迅速适应了她的身材,并从她丰腴的脸上看出一些他喜欢的因素。苏老师的眉毛。安玥的鼻子。那双眼睛和她们不一样,眼皮格外深,很多层。照片无法传递她的眼睛的特质,只有面对面,你才会意识到那是一双美而不驯的眼睛。谢晔认识的人当中,对视会让对方转移视线的,首数林峰,然后就是安玥妈妈。

此刻她微微抬头,用让人难以招架的目光盯着他看。看得他都想摸一下自己的脸,确认是否沾着异物。

“安玥下去买熟菜了,你没遇到她?”

“没有啊。”

她示意他换拖鞋,领他往里走。她穿着白色的毛衣,像一朵云漂在前方。进门左手是厨房,门忽然开了,苏怀殊探出半个身子说,谢晔来啦?谢晔和她问了好,她忙着烧菜,又回了厨房。他的心这才落稳一些,安玥妈妈转头说,我先带你到处看看。他来不及落座,先被带到和餐厅相对的房间。

那大概是为苏怀殊准备的房间,显出没人住的气息。淡绿色壁纸,屋里有书架和床,床上的被单是墨绿色的,床头墙上挂着抽象画。房间隔壁是放着L形沙发的大客厅。客厅右侧的第一间卧室贴着银白色芦花的壁纸,旁边一间是卫生间。再过去一间看起来是安玥的房间,白底墙纸散布着淡粉的玫瑰,衣柜旁边是书架,靠窗的小书桌上摆着书和其他零碎。谢晔不好当着安玥妈妈使劲张望,只扫了一眼,同时心里纳闷,这番游览难道是她们家的惯例。前面几个房间的门都开着,像是准备好让他参观,安玥房间隔壁的门关着,谢晔猜是书房,正当他打算折回客厅,安玥妈妈推开门。

“不知道你喜欢什么,临时弄的。你要不喜欢就再换。”

谢晔站在门口,瞠目看着里面。那是一个男生的房间。或者说,至少布置成了一个男生的房间。和安玥那间差不多大,占据两面墙的书架,靠窗的写字桌,桌子上方是需要爬扶梯上去的单人床。从书架的体量看,这里原本确实是书房。

“这是……”他探询地看她。要是苏怀殊或安玥在旁边就好了。

“以后这里就是你家了。当然不是说让你马上搬进来,你可以想一想。不着急。”

“你啊,总是这么心急。”

说话的是苏怀殊,她不知何时站在了他们的身后。谢晔求助地看向她。苏怀殊的脸上少见地带了点忧色。她系着围裙,一只手放在他的背上。那种接触让他想起白医生。

“谢晔,”苏怀殊像是下定决心般说,“这是你妈。”

谢晔觉得,这是他经历过的最漫长的一顿晚饭。虽然实际上也就吃了半个多小时。安玥买来的烤鸭,苏怀殊做的油爆虾和其他菜,在他嘴里都丧失了滋味。安玥妈妈还开了一瓶黄酒,给他倒了些。上次喝黄酒是林峰和乔曼带到唐家恒家的,谢晔不喜欢那种让人想起鱼虾的腥甜味。他不加推拒地喝了,同样不知其味。

苏怀殊说,要是不好改口,不用叫我外婆,继续叫我苏老师好了。也不用叫安玥妹妹。她没有明讲,不过那意思是,妈毕竟是妈。

谢晔叫不出口。他来上海这段时间,对很多人说过,他来找妈。在他的心里,前途虽然叵测,总有一天,爸会拧不过他,告诉他怎么去找到自己的生母。当一个人预想了需要经历艰难曲折才能抵达的终点,这个终点却突然跳过所有过程,出现在他的眼前。

第一感觉是难以置信。

安玥妈妈——不,现在也是他的妈妈——给他夹了一筷子菜,“我叫安红石,红色的红,石头的石,我的名字你总听过吧?”

他觉得有点耳熟,后来想起,那是盛瑶在安玥自报家门的时候说的。他缓缓摇头。

她喃喃地说:“你的名字还是我给你取的呢。日月光华的晔。”

安玥在旁边说:“妈,你总要给人家一点适应的时间。”顿了顿又说,“我还以为你会等吃完饭再说呢,半点不能等,我去买个鸭子,你就把人吓成这样。”安玥数落的语气,不像女儿和妈妈说话,倒像是平辈朋友。

谢晔看一眼安玥。所以你早就知道对吗?他用目光无声地问。

安玥垂下眼不看他。

他毅然开口:“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他问的是安红石,最终还是没有带上称谓。

“那天看见你,我就有点猜到了。”她的语气异常平静,“你长得和老谢年轻的时候很像。当然我认识他的时候,他比你现在大一些。我问了安玥你叫什么,一听名字,就晓得了。”

谢晔无法想象母女之间有过怎样的对话。她是那天夜里就告诉安玥一切了吗?

安玥接口道:“妈当时什么也没讲。过了两天突然把我喊回家,我一看,书房被她改成了那个样子。我是那个时候才知道的。外婆也是。”

安红石说:“我知道,你心里肯定怪我。你要怪就怪吧。以后你要是愿意就住家里,我也会供你读书。将来毕业了你想做什么,我都会支持你。你爸那边,我来和他说。”

谢晔的筷子抖了一下,“你要和爸说什么?”

“都过去多少年了,还有什么不能说?”她叹了口气,“你把他电话给我。”

“我家没有电话。”谢晔说。这倒是实话。

吃完饭,安玥洗碗,他们三个在沙发上看电视。或者说,对着开着的电视。安红石让苏老师靠着沙发最长的拐角部分,自己和谢晔并肩坐。挨得这么近,谢晔注意到她的短发掺杂了少许白发。和游雅相比,她看起来确实是四十多岁。她的白毛衣底下是宽松舒服的运动裤,脚下是毛拖鞋。可能因为体型的关系,她整个人有种从容不迫的气质,丝毫看不出和被她抛弃十九年的儿子重逢时该有的慌乱。换句话说,她既不试图逃避,也不特别欣喜。仿佛他的出现是她预料之中、等待已久的一件事。

谢晔想过无数次和妈妈的会面,他也想好了这时候要问她的问题。

——你当年为什么回到上海,扔下我和爸?

可是面对安红石,他丧失了语言的能力。怎么会?他仓皇地想。另一个他则在耳边窃窃私语,当然会,就像你会被安玥吸引,爸难道不会被她吸引?

那么爸知道小爷爷的事吗?她呢?她又知道多少?

苏怀殊知不知道自己的女儿在云南结过婚,而她结婚又离婚的对象,是谢德的侄子?

安玥的声音把他从如同被魇住的状态唤醒。“吃点水果。”她指的是桌上玻璃盆里的葡萄。 他木然拿起一枚吃了,没有吐皮。一千个问题涌向喉咙口,堵在那里。苏怀殊大概注意到了他的异样,对安玥说,我们下去倒垃圾,散个步。

屋里剩下他和安红石两个人。

“你想问什么就问吧。”安红石说。她放在膝上的手肉乎乎的,指甲剪得很短,中指有写字的茧,没有任何装饰品。谢晔预想过自己的妈妈有一双操劳的手,或是保养良好的手,却没想过,会是一双培训机构校长的手。

谢晔吸了一口气才说:“太突然了,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那可以等你想好了再问。”她转头看他,眼神里带着观察。谢晔想起他在哪里见过这种眼神。苏怀殊家的大猫打量新到的猫仔小宝,也是同样的目光。奇怪的是,他因此不那么局促了。我们彼此是陌生人啊,他想。对我来说是天上掉下一个妈。对她来说,也是突然蹦出来的儿子。

他谨慎地说:“这些年……你想过我们吗?”

“想过。”她答得很快,“你爸那个人有点迷糊的,我觉得他带孩子让人担心。但好在有谢敏,她一定会把你照顾得好好的。对了,三姑还好吗?你喊她什么?”

“三婆。她身体还好,脑子就那样,时好时坏。”

“身体好就好。你看你外婆,一只眼睛基本不行了,让人担心。她又固执得很,不肯过来住,留给她的房间也是空关着。正好你来了,也可以帮我劝劝她。我们一家四口住一起不是很好吗?我现在的钟点阿姨只管打扫,到时候加点钱让她做饭就是了。这里离学校近,你和安玥也可以每天回家吃饭,不用吃学校食堂。”

谢晔尚未适应苏怀殊变成外婆的事实,当然他也无法适应,安玥变成了“妹妹”。他尽量不去想他们之间有过的那个吻。对安红石的热心建议,他也只能说,现在住在朋友家,过一阵再说。从另一个角度,他觉得搬离唐家恒的家不是坏事。只是,就这么搬进来,他也完全没有想好。而且这么做等于背叛了爸和大姑他们。

苏怀殊和安玥过了快有半个小时才回来。四个人又坐了会儿,气氛反而还不如他和安红石两个人的时候。他提出告辞,她们没有挽留。三个女人互相看了看,最后安玥提出送他到小区门口。两个人默默下楼,没走几步就到了大门。他没往马路上走,安玥也没动。他很想抱一抱她,又觉得不妥,强忍住了。想到自己对她的种种感觉,他心里异常混乱。他不想承认这是一种乱伦,暗自说,我当时不知道呀。这时他才想起,自己的裤兜里有一张“虚空过往”,他带来打算送给安玥的。现在一切都为时已晚。

“现在你终于有妈了。”

说话的时候,安玥没有抬头看他。他试图调节下气氛,“你也多了一个哥哥不是?”说完恨不得抽自己一下。这本来是件高兴的事啊,他对自己说,可为什么我会这么失落?

安玥终于抬起脸,她试图微笑,不太成功。

“对不起,我应该为你高兴的。只是太突然了,我还不太适应。”

这时他忘了梗在心头的苛责,本来他很想问她,在知道后为什么陪着隐瞒了这么几天。他伸手揉乱了她的头发,转身大步走开,没有回头。

周六没有游雅的节目可听,谢晔在唐家恒家的沙发上听另一个深夜女主持人的节目。她今天放的是一个爱尔兰女歌手的歌,You made me the thief of your heart,歌名引起谢晔的少许触动。主持人介绍说,这是一部电影的片尾曲。谢晔想起唐家恒好像有那张电影的碟,他躺在原地,懒得起身去翻碟出来看,只能辨清局部的英文歌词划过耳际,女歌手的声音苍凉,恰如他此刻的心情。

作为一个找到妈的人,未免过于消沉。他回忆起安红石坚定如石的注视,又想起那个为他准备的房间。书桌上有台电脑,不知是原本就放在家里的,还是为了他配的。和其他卧室不同,没有贴墙纸,雪白的墙,深色的书柜,书桌和架子床是原木色,那两样显然是后来加入的。他试图想象自己在其中生活的情景,跳入脑海的却是拥抱安玥身体的感触。他叹了口气,翻个身,又看一眼钟,最后毅然起身去拿电话。

大伯家一定不习惯这么晚电话铃响,来接电话的堂哥的声音带着睡意。谢晔说,明天能让家里给我打个电话吗?不要找我爸,找大姑。对,我有点事。随后他报出自己的拷机号。

他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又被一个声音吵醒,原来是夜归的唐家恒在茶几上绊了一下。看样子醉意不浅。谢晔这才发现自己穿着毛衣和牛仔裤就睡着了,灯大开着,没有开空调,屋里冷得像个冰窟。他起身扶了唐家恒回到床上,看一眼钟,两点不到。过去在网吧,这会儿还没到下班时间。离开快一个月,他头一次怀念一屋子男生营造出的混合了荷尔蒙和百无聊赖的气味。唐家恒嘟囔了一句什么,谢晔确认他是脱了鞋进屋的,帮他直接盖了被子,拿起空调遥控器按了按,然后进了洗手间。他洗过脸,注视镜子里的自己。这张脸和爸年轻时候长得像吗?家里有几张爸刚工作时的照片,他和四五个年轻人站成一排,白衬衫的袖子挽到胳膊肘,笑得神采飞扬,露出一口白牙。那时候的爸应该比谢晔现在还小一些。谢晔不记得自己曾那样大笑。当然了,爸和妈的合影,一张也没有。苏怀殊的影集里有安红石的结婚照,她和她的第二任丈夫,安玥的爸爸。谢晔不太记得那个男人长什么样了,安红石也和照片上的她对不上,毕竟她现在有那时候两个宽。

再次醒来是在第二天早上。谢晔很惊讶自己洗漱完就睡着了,并未失眠,也没有乱梦。一个不熟悉的声音在嗡嗡作响。过了一会儿他才意识到,是调成振动模式的拷机。他伸手拿拷机的时候扭头看了看,唐家恒还在床上,被子被蹬到一边,人睡成S形。拷机上是大伯家的号码,他按掉后用座机打回去。

大姑在那头说:“有事?”

谢晔的鼻子开始发酸,强忍住了。“没事就不能打电话?”

“我还不知道你。要是没事,你会特意叮嘱你哥,不找你爸?说吧,什么事。”

谢晔看着睡得全无心事的唐家恒,“我找到我妈了。”

听筒那边传来掷地有声的沉默。在这之前他不知道,沉默也可以带着声响,传达情绪。大姑久久地不吭声,他只好继续说:“我现在有妹妹了……我妈后来的女儿,叫安玥。巧得很,和我一样在交大读一年级。她不是自考班,在中文系。还有外婆,好巧的,三婆认识她!虽然三婆大概不记得她了。她叫苏怀殊,以前在昆明认识小爷爷——”

大姑打断他:“你说你妹妹叫什么?”

“安玥。她和外公还有妈妈姓,平安的安,王字旁,月亮的月。”

又是沉默。这一次的沉默与之前有所不同,虽然他也说不清有什么不同。大姑像是在思考什么。床上的唐家恒翻了个身。

谢晔干巴巴地补充:“我妈想让我搬到她那里去。”

“她男人不反对?”

“她离婚好多年了。现在安玥大部分时间和外婆住,她说想让我们都住回去,四个人一起过。”

“你想过去住吗?”

“我不知道。”

“谢晔。”大姑切换到带口音的普通话喊他,显得格外郑重。

“嗯。”

大姑又换回方言,“她愿意承认是你妈,就不会对你不好。至于要不要住过去,你自己拿主意。你这么大人了。要去上海也是你。要找妈也是你。”见他没反应,她又加了个问句,“你说咯是?”

直到挂断电话,他还是有种茫然,连自己为什么要打这个电话都忘了。后来他意识到一件事,大姑没有问他,是怎么找到妈妈的。她似乎对此并不关心。谢晔还感觉到她隐隐松了口气,却摸不透为什么。大姑说,要不要和你爸讲,你自己看,反正我先不讲就是。

是否搬家是个难题。谢晔磨蹭了一个礼拜,过着和上一周并无二致的日子。上课,在网吧顶了一次夜班,在家温书,听游雅的节目。一直到这周快要过完,他也没想好,是否该搬过去。他知道大姑肯定会信守承诺,没对爸提起他找到妈的事。按理,他应该先和爸说一声再做决定。可谢晔怎么也上不来开口的勇气。一想到安红石是苏怀殊的女儿,安玥的妈,他就感到事情实在太过复杂了。当然这种复杂是对他自己而言,爸多半不清楚小爷爷谢德和苏怀殊的事,谢德去世那会儿,爸还没出生呢。

他也没有把上周六的事告诉唐家恒。估计唐家恒一听就会说,哟,你和安玥成了兄妹了。不管唐家恒对此报以揶揄还是同情,他都不想面对。

就这样心事重重地过到周六,临近中午的时候,拷机响了。

拷他的人是安红石。她问他要不要一起吃晚饭,又说,就我和你。

谢晔没有不答应的理由,便在约定的时间到了虹桥的一家日料店。和他去过几次的“吉兆”相比,这间店豪华得多。上了二楼,沿着走廊是两排包厢的日式移门,服务员听说订位的人姓安,把他领进其中一间。

安红石已经坐在里面,榻榻米的地面留了个缺口在桌子底下,用来放腿。谢晔在她对面,有点费劲地把两条长腿塞进桌下。

“你怎么过来的?”安红石问。

“公交车。”

“以后去考个驾照,家里的车你也可以用。安玥年龄还没到。”

谢晔含糊地“哦”了一声,他尚未习惯这个自来熟的妈。上次见面,因为太过震惊没注意到,他这才发现安红石喊女儿是连名带姓的,不像苏怀殊叫的是小名。安红石按铃喊了服务员,迅速点了一堆菜,又说,来两合清酒,温一下。

酒最先上来。两樽巴掌高的小壶,两只很小的杯子,都是白瓷的。安红石先给他倒了酒,自己斟上之后举杯,他连忙举杯碰了下。她喝了口热酒,眯起眼。表情和安玥喝酒时可以说一模一样。谢晔闷头干了一杯,又倒上。

安红石说:“你喝酒像你爸。对了,上次你说家里没电话,那你和你爸怎么联系,写信?”

“有时候打电话。先打到大伯家,让爸回头打过来。”

她听了以后不置可否,过一会又说:“你和你爸讲了吗?”

谢晔差点反问“讲什么”,接着意识到,她说的当然是她作为妈妈突然出现的事。他摇了摇头,安红石没再追问,这时候菜陆续上来了。发现谢晔吃不惯生鱼片,她加了烤鱿鱼和牛肉炖土豆,又叫了酒。菜的味道不错,谢晔很快喝到第二合酒。安红石笑笑说,清酒上头,知道你酒量好,不过还是喝慢点。

店里空调很足,谢晔进包厢时脱了外套,这时吹着空调喝着热酒,身上彻底暖和起来。入冬后他也没有添置更厚的外套,至今仍穿着苏怀殊给他买的灯芯绒夹克衫。身上的黑色套头毛衣是有一天唐家恒拉着他去买的,这时觉得领子的毛有点戳人。他对面墙上挂着安红石的红大衣,看起来十分柔软,颜色抢眼,仿佛在宣称“这才是红色”。她身上是件墨绿色的对襟薄绒衫,同样是貌似昂贵的细致面料。红配绿在弥渡人看来,是俗不可耐的搭配,但谢晔感到,安红石这么穿一点也不突兀。

安红石可能怕冷场,其间一直在和他聊天。她问了一些家里的事,也问了他的学业,话题轻巧地绕开爸的存在,仿佛她是个和家里其他人相熟的长辈。吃到半饱的时候,谢晔终于忍不住了,主动开口说:“我可以问个问题吗?”

她咽下嘴里的食物,拿起桌上的小毛巾按了下嘴角,“当然。你想问什么都可以。”

“你和爸当时为什么离婚?”

他省略了另一个一直想问的问题,为什么……不要我?即便如此,他说完还是松了口气,淤积多年的情绪终于有了出口。安红石没有回避他的注视,沉静地开口:“我是一九七九年一月回来的,当时我和你爸都不知道,我怀着你。”

安红石说,不知道你爸有没有对你讲过,那个时候,云南知青大规模返城。知青们从景洪农场出发回到各自的老家,上海、北京、成都、重庆、昆明。当然也有像我这样结了婚在当地安家,最后抛下家庭的。放在当时当地,回城是最好的选择。在农场辛苦了那么多年,谁都想回到城市,有一份真正值得做的职业。我回来以后先是在医院药房工作,我父亲在世时上班的医院。我母亲,你比较熟悉了,她那时候刚平反不久,时隔多年,重新回学校当老师。我们都忙于新的生活。而我后来才发现,自己怀孕了。

她停下来喝酒,谢晔回味着她的那句话,当时当地,回城是最好的选择。他还想过,是不是和爸的腿有关,看来倒是他自己狭隘了。他试图想象安红石当时的模样。那是比和安玥爸爸的结婚照更早的时候。年轻的妈妈,在药房工作的妈妈,扔下爸爸奔向城市新生活的妈妈,怀孕的妈妈。

“然后你决定把我生下来?”谢晔尽量平缓地说。

安红石扬了下眉,“我也犹豫过……你不要认为我狠心。我觉得自己没法带着你,我当时还在念函授大专。不过最后还是决定生下你。直到你出生,我才给你爸打了电话,让他来上海。他原本一点也不知道我怀孕的事。那时候打电话也是让人传话,我打到县医院,找了白医生。后来,你爸和你大姑一起来了。”

谢晔很意外。他一直以为到上海接他的只有大姑一个人。爸从未提过他也在。

然后大人们达成了某种协议,爸和大姑把自己抱回了云南。谢晔一时间无力责备生下他又不要他的女人。她说,她曾经犹豫过。现在能坐在这里,也许算是一种运气。

谢晔举杯喝酒,才发现杯子空了。一摇旁边的酒壶,也是空的。安红石从她的酒壶给他倒了酒。他没有立即喝,看着杯子里透明的酒液,感觉到一阵虚妄。

“你现在为什么愿意认我呢?”

“为什么不认?”她像是真心诧异,“你是我儿子。”

“可是这么多年……你从来没有试图找我。”

“万一你并不想见我呢?我和你爸没有联系,连他是不是再婚了都不知道。如果你有新妈妈,我突然出现,不是自讨没趣?”

说得在理。然而谢晔并没有因此感到释然。这时安红石说:“可能一方面,是因为甲马纸。”

他遽然一惊,“甲马纸怎么了?”

“我曾经以为,在这个世界上,除了我妈,最亲的人就是你爸。我以为他也同样。后来发现不是的。他和他的甲马纸……”她摆了摆手,像在表示,说不清楚。谢晔耐心地等着后续,她沉吟片刻,忽然说:“你有没有读过纳兰词?”没等谢晔回答,她又说:“若问生涯原是梦,除梦里,没人知。每当想到谢敛,我都有这种感觉。”

第一次听到爸的名字从安红石嘴里被说出来,谢晔有种奇怪的感觉。仿佛她对爸,至今仍怀着某种情感。

谢晔感到总谈敏感问题太累人,便转换话题,问了安红石她当初办学校的事。原来,安红石拿到大专文凭,又考了教师资格证,然后离开医院,到一所初中当英语老师。那时有个同事端木遥和她关系比较好,他是数学老师,拿过区优秀教师的称号,经常在外面辅导学生。安红石感到,课外辅导会有巨大的需求,于是在六年前和端木一起辞职,创立了“培新”。

“最早只有两门课,针对初中生,英语听力强化班,数学强化班。也就是我们自己能上的课。一开始口碑还没做出来,在街上发小广告,几乎没有人理我们。”她说着叹了口气。谢晔想起,安玥说过,她父母就是那时候离的婚。

“后来呢?”

“好不容易来了几个,是我妈早年的学生的小孩。最大的一个已经念高中了。那孩子报了托福,想找人辅导突击一下。我自己都没考过托福,托人弄了真题,研究套路。也是我幸运,那孩子经过补课,考得特别好,后来去了美国念书。上海说起来很大,其实好学校就那么几所,学生家长的圈子也不大。学生传学生,再传家长,很快,我们的牌子就有人认了。第二年开了托福班,奥数班,还请了其他老师。”

“原来培新只有六年,我还以为历史更久一些呢,看到广告上有好多办学点。”

“公司发展起来是很快的,比自家孩子省心多了。不过,我花在公司上面的时间确实比在你们身上多得多。”安红石毫不客气地自嘲道。

一顿饭吃了两个多小时,喝了七合清酒。谢晔和安红石都毫无醉意。从店里出来,在路边等出租车的时候,安红石把手里的一个纸袋递给他。

“给你买了件毛衣。尺码我是估摸着买的,要是不合适,你再拿给我,回去换。”她显出少有的局促。这之前,谢晔以为她无论什么时候都是自信的。那是自成一体的完满自信,就算她当年出于现实不肯养育的儿子重新出现在她面前,也不会有任何折损。她今晚没有说一句“对不起”,虽然谢晔并没有想要她的道歉。他隐隐感到,意外的母子重聚像是缺损了什么。直到这一刻,她不经意呈现的笨拙,才让他的心头一动。

是啊,就算她当年离开爸,不要自己,那也是自己的妈,没法挑剔。

谢晔接过纸袋。出租车来了,他帮她打开车门的同时说,我送你。

安红石微微转身,盯着他看。

“我还以为,吃完这顿饭,你今后都不想见我了。”

“怎么会……”谢晔郁闷起来。他没觉得自己表现得那么冷淡。

她让他坐里面,自己跟着坐进车里。谢晔把纸袋放在靠窗的一侧。车子拐上虹桥路,两侧的景色变得开阔。谢晔看看窗外,又瞄一眼安红石的侧脸。她像是有些累了,闭着眼休息。红大衣的领子没翻好,他忍不住伸手帮她弄平。她睁开眼,静静地望了他片刻,又闭上眼。谢晔呆了呆。

他忍不住想,要是爸也在这里,她还会这么自然吗?爸说,是他对不起妈。现在安红石把他们离婚的全部责任揽在自己身上。可能他们当时都觉得是自己对不起对方。也可能,事情并不像她今天总结的那么简单。

车到了小区门口,安红石从钱包里抽出一张大票子给司机,让他送谢晔回去。谢晔赶忙对司机说,我一起下车,按掉吧。他陪着安红石一直走到楼下,她从包里掏出钥匙,看了看他。谢晔以为她会重提让他住进来的建议,最后她只是说:“今天拷你的号码是我的大哥大。有事随时打我电话。没事也可以打。”

谢晔沿着虹桥路走了很长一段路,看到有辆26路,也没多想,就跳了上去。这辆车在番禺路有一站,离唐家恒家很近。到站时他没有下车。夜晚的公交车居然还有不少人,他没有位子,在车门附近站着。车子继续往前,下一站是武康路。他在这一站下了车。

下车后,谢晔才意识到,自己想去“浮舟”。武康大楼在前面左手边的五岔路口,立面耸立如船。听过林峰的故事,谢晔总觉得那是个散发不祥的巨大块体。他匆匆过了路口。

快十点了,“浮舟”尚未打烊。灯光让整间店如同一个璀璨的玻璃盒子。里面只有乔曼一个人,正在看书。她坐在林峰常坐的长桌边,背对着外面。

推开店门的同时,铜铃响了一声。他从甬道拐进去,乔曼从书本上抬起脸,“你一个人?”

“说得好像我应该和谁一起来。”谢晔在她对面坐下。

乔曼问他要喝什么,他说想喝可乐。清酒喝多了,觉得口渴。她拿了一罐可乐过来,说道:“唐家恒之前来过,他和安玥约了在‘吉兆’喝酒,还以为你会和他们一起。”

谢晔有点不自然地说:“是吗?我不知道。我晚上和别人喝酒来着。”为了掩饰,他问她在看什么书。她给他看书名,《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

“是游雅推荐的,正好店里有,一直没看过。你来晚了,她大概十分钟前刚走。”

这次他的惊讶要多一些,“游雅怎么来了?”

“上次做活动,她很喜欢这里,今天特意过来坐坐。她说,书吧还是生意不好的时候看着比较舒服。”

谢晔喝了一大口可乐,“你们聊什么了?”

“聊了一段八卦。”

大概他的神情透着纳闷,乔曼微笑了一下,“你知道游雅怎么成为电台主持的吗?”

他当然不知道。乔曼简单地讲了下。八卦是林峰从某处听来的。九十年代初,游雅在图书馆工作,当时听众热线的节目形式刚开始不久,她也是打电话进去的听众之一。

“她打电话给电台,是为了送一首歌给她的好朋友。那个朋友刚离婚不久,事业又在转折期,她想给对方鼓劲。她在电话里念了自己的祝福,比较别致,是《青春之歌》里的一句话。”

“生活的海洋……”谢晔喃喃地说。那是安红石写在《九三年》扉页上的句子。而且他今晚听她提到过。

乔曼显得有些意外,“你知道?”

“嗯,碰巧。你接着说。”

“她的声音和说话方式让那档节目的编导注意到了。对方后来找到她,问她有没有兴趣到广播电台兼职。这是节目主持人游雅的开端,听起来是不是很传奇?”

谢晔没有回答她,却说:“所以那是九二年,是吧?”他心想,九二年,妈为了办学在街上发传单的年份。她们的生活拐点,是在同一年。

乔曼说:“你还知道是九二年!不过,刚才和你讲的,是外面流传的版本。和实际有些出入,我刚从游雅那里听说了真实的情况。”

“实际是怎样的?”

“编导确实对她的声音印象深刻,可是没有人会对听众提出兼职的请求。他们后来有一次偶遇。游雅当时在图书馆办了一个读书活动,有点像小圈子的同好会。她工作的长宁区图书馆,正好在那个编导家附近,他看到黑板报上有读书活动的预告,正好那本书他也喜欢,所以去参加。一听到游雅的声音,他就认出来,是前不久打电话的那个听众。”

“她的声音确实很有辨识度。”

“后来他们成了朋友,那个人鼓励她参加广播电台的社会招聘。就是这样进的电台。”

“和传说差远了嘛……”谢晔忍不住说。

“游雅说,她是个缺乏自信的人。读函授大学,靠的是好朋友的鼓励。拿到文凭之前,她在街道工厂工作了好几年。后来考电台,靠的又是另一位的反复劝说。”

“平时听她的节目,完全感觉不到她没有自信。”

谢晔内心有种私密的满足,他还知道游雅的一件事。她的真名不是游雅,她姓傅,名字是“丹萍”。那是安红石告诉他的。他们在出租车上的时候,谢晔有些走神。他想起游雅书里的偷玉米往事,以及自己曾经为妈妈担心,怕她会因为惩罚太严厉而不敢偷吃的,以至于在农场无法自力更生改善生活。如今他知道了,自己的妈就是“妮子”,那个不仅敢于偷玉米,还聪明地乔装成玉米的人。他的担心实在多余。想着想着,他不觉嘴角带了一抹笑。安红石问他在想什么,他有些窘迫,还是说了——当然没提自己曾经的牵挂。

安红石说,哦对,安玥说过,你喜欢丹萍的节目。

那时他才知道,原来“游雅”是艺名。他问安红石,这名字有什么含义吗?安红石想了想说,其实是“游呀”,语气词的“呀”。写出来不好看,换了个字。谢晔一脸茫然。她又说,来自我们都很喜欢的一句话,《青春之歌》里的句子。生活的海洋,只要你浮动,你挣扎,你咬紧牙关忍受,那么,总不会沉没的。人活着,就像在大海里,要不停地游呀。就是那么个意思。

此刻坐在“浮舟”里,他和乔曼聊完了游雅进电台的往事,彼此之间静了一会儿。最终他下定了决心,开口说:“我知道游雅当时打电话给电台,是为了谁。”

乔曼没有发问,质询地看他。

“是为了我妈。”他终于说出了那个字,“嗯,也就是安玥的妈妈。”

如果在几天前,有人告诉谢晔,他找到妈之后,除了家人,第一个告诉的人是乔曼,他一定会付之一笑。人生就是这么奇怪。虽然他觉得乔曼很怪,甚至有点怕她,事到临头,还是觉得对她说是最保险的。林峰是个大嘴巴,而且一肚子歪主意。唐家恒眼下是让他头疼的因素。邝诚叔侄估计给不出什么建设性的意见。张培生和他不够熟。

其实苏怀殊和安玥是他凡事最愿意倾诉的对象,但她们已经不需要告知。安红石让他住过去的决定下得太快,估计她俩都还没回过神来。在过去的这一周,谢晔不止一次想过,要不要和她俩单独见面。可是那样好像三个人瞒着安红石,把她排除在外。他迟迟下不了决心。今晚既然和安红石喝过酒,也算是把话说开了,便没了和那两人见面的理由。外婆和妹妹,他仍然上不来实感。

最后可以倾诉的对象只剩下乔曼。难道我也成了她的“病人”?谢晔自嘲地想。他讲了上周六的饭局,安红石的建议,今晚和她喝酒聊天的经过。说着,他把放在地上的纸袋拿到桌上给她看。喏,我妈给我买的毛衣。

乔曼瞥了一眼纸袋,表情很严肃。

“你打算认她?”

“认不认,都是我妈。”谢晔说,“问题是,我到底是不是应该住过去。老实说,唐家恒那里,我感觉不太方便继续住了。我是这么想的,我要是搬回网吧,唐家恒肯定会有想法。我如果搬到我妈家,听起来顺理成章,他也就不会往心里去。可是就这么住过去,我总觉得怪怪的。”

“哪里怪?”

“说不好。可能一方面是安玥吧,还有,我不知道我爸会怎么想。”

“哦,你和安玥。”乔曼若有所思。

“你从旁观者的角度,觉得我该怎么做?客观地帮我分析一下。”

“没想到你还挺为他人着想的。怕这个难过,怕那个难过,不过往往像你这样的,最后会让所有人不开心。”

谢晔苦笑,“不用说得这么绝吧?”

“要说建议,我确实有一个。”乔曼说,“你可以住后面边上的那间屋子,现在当仓库用,也没放多少东西。当然不是让你白住,我也需要个看店的,一周三天,你觉得怎么样?你妈那边,你就每星期过去一两天。这样你对所有人都有个交代,也不用一下子搬到你妈那边,将来后悔了也不好收场。”

谢晔完全怔住了。自从来了上海,似乎不断有人提出给自己一个住处。他反问:“就只是看店?”

“当然要做书吧的杂务,打扫,给客人做饮料,收钱。不难的,我可以教你。”

他隐隐有些心动,“浮舟”和邝诚的逼仄网吧相比,感觉高档多了,工作内容也有意思。而且这个位置到学校和虹桥的家都不远。还没等他的决心成形,腰间的拷机传来了振动。

来电是陌生的号码。这么晚怎么还有人拷自己,是不是搞错了。谢晔想着,问乔曼借了店里的座机打回去。那头居然是唐家恒。

“在哪儿呢?”唐家恒上来就问。背景音闹哄哄的,有音乐和人声。

“在‘浮舟’。你呢?”

“哎呀太好了!”那头像是真的欢欣雀跃,“你赶紧来‘吉兆’。安玥喝多了!”

谢晔只好匆匆和乔曼道别,拎着纸袋往来时的方向走。“吉兆”就在五岔路口当中的一条道,天平路上。他推门进去,立即被里面盛大的烧烤烟迷了眼,过了一会儿才找到唐家恒和安玥的身影。安玥坐在吧台最靠里的位置,闭着眼靠着背后的墙,倒是好端端地在吧台椅上坐着。她的眼皮浮肿,看起来更像是困了,而不是醉了。谢晔穿过吧台与火车厢座之间狭窄的过道,好不容易走到唐家恒和安玥跟前。

“你们喝了多少啊?她平时都喝不醉的。”他的语气忍不住带了点苛责。

唐家恒说:“这么快就拿出哥哥的派头了。”

谢晔盯着唐家恒看。后者毫不在意地咧了咧嘴,“是,你那天打电话的时候我没睡着,都听见了。不过就算我没听见,今天安玥也跟我讲了。”

“你们都说什么了?”

“不告诉你——”唐家恒说着下了吧台椅,身形有些不稳。谢晔怀疑他也有七八分醉意。吧台后戴单耳环裹头巾的老板专注地翻着烤串,对这边的动静全不在意。谢晔大声问老板,单买了吗,他点点头。谢晔这才去摇安玥的肩膀,她睁眼看了他一眼,又闭了眼。

谢晔无奈,喊住正要往外走的唐家恒,让他帮忙把安玥弄到自己背上。背着她出去的时候,她的脚不断撞在成排的吧台椅上。还好这会儿吧台边只有一个男的在埋头吃面,谢晔和那人说了声不好意思。到了店外,他把安玥用力往上托了托,右手的纸袋随之晃来晃去。唐家恒跟在他身后出来了,一侧肩膀上挂着个双肩包,是安玥的。

“我得打个车。”谢晔对唐家恒说。

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好多天没有和唐家恒正面交谈过了。似乎就是从吃火锅回来那天起,他就在逃避与唐家恒的接触。就算是再迟钝的人也能感觉到,何况是比一般人还敏锐的唐家恒。谢晔迟疑片刻,吐出三个字:“对不起。”

“你和我道什么歉?”唐家恒说,“你该道歉的人在你背上。刚才安玥边喝酒边哭,哭得那叫一个伤心。”

谢晔有点苦涩地说:“我道歉也没意义吧。她说什么了?”

“她翻来覆去地说,要是最开始我们告诉外婆就好了。我反正是没听懂。你明白她什么意思吗?”

谢晔同样不明白。他和安玥一致决定瞒着苏怀殊的事,是他的小爷爷是谁。那件事当时显得很严重,现在则好像无所谓了。

二十来分钟后,谢晔背着安玥站在虹桥家楼下,发现自己很难腾出手去按“201”。最后他只好狼狈地把腰尽可能弯着,一边提防安玥掉下来,一边举起攥着纸袋提手和安玥的背包带的手,触碰按钮。深夜的呼叫铃也让人不自在,安红石接起来,用上海话说了句“揿错特了伐(按错了吧)”,他赶紧说,“是我,谢晔。”

门开了。他维持着九十度的弯腰,开门进去,这才重新托住安玥的腿,开始爬楼梯。还好只是二楼。到了门口,安红石敞着门站在那里,看到他背着安玥,她显得诧异。

“她们同学聚会,好像喝了混酒。”谢晔扯了个小谎。

“进来吧。”安红石示意他,拖鞋就在跟前。他进去后直接把安玥送到她房间,往床上一放。动静不小,但安玥没有醒。谢晔松了口气,转身往外走。安红石站在隔壁的门口。对,他的房门口。

“来都来了,今晚住下吧。”安红石的口吻并不热切,像是克制了情绪。谢晔这才想起,平时她是一个人住在这套大房子里,安玥也只是偶尔才来。客厅没开空调,有些寒意。她已经换掉外出的精致衣服,穿着绒睡衣睡裤,看起来是个随处可见的发福的中年女人。谢晔有几分黯然,不知是为安红石,为安玥,还是为自己。他们此刻三个人在同一屋檐下,彼此之间却仿佛相隔遥远。

他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