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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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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嗳,”理查德·戈登跟他妻子说。

“你的衬衫上有唇膏,”她说,“你的耳朵上也有。”

“这有什么关系?”

“什么什么关系?”

“看到你跟那个喝醉了的难看的胖子一起躺在长沙发上又是什么关系?”

“你没有看到。”

“我看到你们在哪儿?”

“你看到我们坐在长沙发上。”

“在黑暗中。”

“你刚才上哪儿去了?”

“在布拉德利家。”

“可不是,”她说。“我知道。别挨近我。你身上有那个女人的臭气。”

“你身上有什么臭气?”

“什么也没有。我刚才一直坐着,跟一个朋友在讲话。”

“你亲了他吗?”

“没有。”

“他亲了你吗?”

“亲了,我喜欢他亲。”

“你这母狗。”

“你要是这么骂我的话,我就会离开你。”

“你这母狗。”

“好吧,”她说。“结束了。要不是你那么自以为了不起,而我又待你那么好的话,你早就该看到事情好久以前就结束了。”

“你这母狗。”

“不对,”她说。“我不是母狗。我一直尽力做个好妻子,可是你是那么自私和自以为了不起,像谷仓旁的一只神气活现的鸡。老是像公鸡喔喔叫似的嚷嚷:‘瞧,我干的事儿。瞧,我让你多么快活。喂,走开去,像下了蛋的母鸡那样去咯咯地叫吧。’得了,你没有让我快活,我讨厌你。我也不会再咯咯叫了。”

“你不该咯咯叫。你从来没有生出什么得咯咯叫的东西。”

“这是谁的过错?难道是我不要孩子吗?可是咱们一直没有钱供养他们。可是咱们拿得出钱上昂蒂布角[昂蒂布角(Cap d' Antibes):在法国阿尔卑斯滨海省,游览胜地。]去游泳,上瑞士去滑雪。咱们拿得出钱到这个基韦斯特来。我讨厌你。我厌恶你。今天,这个姓布拉德利的女人惹得我忍无可忍了。”

“别把她扯进来。”

“你回到家里来,浑身都是唇膏。难道你连洗一下都不能吗?你的额头上也有一点儿。”

“你亲了那个喝得醉醺醺的蠢货。”

“没有。我没亲。不过,要是我知道你当时在干什么的话,我会亲的。”

“你干吗让他亲你的嘴。”

“我当时在对你发火。我们等着,等着,等着。你再怎么也不到我这儿来。你跟那个女人一起走开了几个钟头。是约翰陪我回家的。”

“啊,约翰,是吗?”

“可不是,约翰,约翰,约翰。”

“那他姓什么?托马斯?”

“他姓麦克沃尔赛。”

“你干吗不把它拼出来?”

“我拼不出,”她说,接着笑起来了。不过,这是她最后一次笑。“别以为因为我笑了,就一切都行了,”她说,眼睛里含着眼泪,嘴唇颤抖。“不行。这不是一场一般的吵嘴。是结束了。我并不恨你。不是那种恨如切骨的感情。我只是厌恶你罢了。我彻头彻尾地厌恶你,所以我跟你玩儿完了。”

“行了,”他说。

“不。不行。一切都结束了。你懂得吗?”

“我想懂得。”

“别想。”

“别这么像演戏似的夸张,海伦。”

“原来我在像演戏似的夸张,是不?得了,我没有。我跟你玩儿完了。”

“没有,你没有。”

“我不愿再说了。”

“你要怎么办?”

“我还不知道。我也许会跟约翰·麦克沃尔赛结婚。”

“你不会的。”

“我要是想要的话,就会。”

“他不会跟你结婚的。”

“啊,会的,他会的。他今天下午向我求婚。”

理查德·戈登默不作声了。他感到心窝里空荡荡的;他听到的,或者他说的,每一句话好像都是在无意中听到的。

“他求你什么?”他说,他说话的声音像从远处传来似的。

“跟他结婚。”

“为什么?”

“因为他爱我。因为他要我跟他一起生活。他挣的钱足够养活我。”

“你已经跟我结婚了。”

“没有真的结婚。没有在教堂里。你不愿在教堂里跟我结婚;你知道得很清楚,这件事情使我可怜的妈的心都碎了。当时,我对你是那么一往情深,不惜为了你使任何人心碎。天啊,我那时候真是个十足地道的笨蛋。我自己的心也碎了。现在,心碎了,心死了。当时,我把我相信的一切、我热爱的一切,为了你我都抛弃了,因为你是那么了不起,你是那么爱我,爱情变得是最重要的了。爱情是最伟大的事情,对不?只有咱们有爱情,别人没有或者再怎么也不可能有,是不?你是天才,而我是你的整个儿生命。我是你的妻子和小黑花。废话。爱情只是另一种肮脏的谎话罢了。爱情是促使我通经的厄果阿比奥[厄果阿比奥(ergoapiol):一种调经药,原来是商标名。]药丸,因为你害怕有孩子。爱情是奎宁[奎宁可以堕胎。],奎宁,直到我吃奎宁吃得耳朵都聋了。爱情是你带我去做的那种肮脏的、吓得人没命的打胎的手术。爱情把我的五脏六腑折腾得一塌糊涂。它一半是导管,一半是冲洗。我了解爱情。爱情老是挂在洗澡间门背后。它的气味像来苏儿[来苏儿(lysol):即杂酚皂液,原来是商标名。]。让爱情见鬼去吧。爱情是你使我快活,然后张开着嘴睡着了,可我整整一宿躺在床上醒着,甚至害怕做祷告,因为我知道我再也没有权做了。爱情是你可能从某本书上看来的、你教我的那一切肮脏的小花招。行了。我跟你玩儿完了,也跟爱情玩儿完了。你这种掏鼻子眼的爱情。你这作家。”

“你这爱尔兰小贱货。”

“别骂人。我知道怎么骂回你的。”

“行了。”

“不,不行。老是一错再错。你要是个好作家的话,也许我可能容忍其他的一切。可是我一直看到你说话尖刻、生性忌妒,为了迎合时尚,改变你的政治主张,当面巴结一些人,背后对他们说长道短。我一直看到你这样,直到我讨厌你。然后,今天遇上了那个姓布拉德利的女人,那个肮脏的、有钱的母狗。啊,我讨厌这一套。我一直尽力关心你,迁就你,照顾你,为你做饭,在你要我沉默的时候,就保持沉默,在你需要愉快的时候,就保持愉快的神情,给你小小的高潮,假装这使我感到快活,忍受你的狂热、忌妒和小气;现在我都一了百了啦。”

“那么,现在你要跟一个醉么咕咚的教授重新开始?”

“他是个男子汉。他脾气好,而且生性宽厚;他使你感到舒服;我们有许多相同的地方;我们有你永远不可能有的准则。他像我爸爸。”

“他是个酒鬼。”

“他喝酒。可是我爸爸也喝。我爸爸穿羊毛袜,黄昏那会儿,把两只脚搁在一张椅子上看报。我们害喉头炎的时候,他照顾我们。他是造锅炉的;他的两只手都是弄破的口子;他喝酒以后,喜欢打架;没有喝过酒的时候,打起架来挺行。他去望弥撒,因为我妈要他去;他为我妈,也为我们的主,不过主要是为她,参加复活节的宗教仪式;他是个好工会会员;要是他跟另一个女人混过的话,她始终不知道。”

“我敢肯定他跟许多女人混过。”

“也许他跟许多女人混过,可是他真的混过的话,他告诉神父,而不是她;再说,要是他有这种事儿的话,是因为他控制不了自己;事后,他感到难受,懊悔。他干这种事儿,并不是出于好奇心,或是粗俗的好胜心,或是为了要告诉他妻子他是个多了不起的男人。他要是干过这种事儿的话,是因为我妈带着我们这些孩子去避暑,他跟小伙子们一起出去喝醉了。他是个男子汉。”

“你应该当作家,写他的。”

“我会成为一个比你高明的作家。而约翰·麦克沃尔赛是个好男人。你可不是。你不可能是。不管你的政见是什么,或者你的宗教信仰是什么。”

“我没有任何宗教信仰。”

“我也没有。可是我从前有过一个;我会再有一个的。你是不可能把它抢走的。你已经把其他一切都抢走了。”

“没有。”

“没有。你可以跟一个像埃莱娜·布拉德利那样有钱的女人睡在一张床上。她是很喜欢你吗?她认为你了不起吗?”

望着她的悲伤、愤怒的脸,她的嘴唇像在雨中淋过的东西似的滋润地肿着,她的深色鬈发凌乱地披在脸上,因为在哭,反而显得漂亮,理查德·戈登对她不存和好的念头了,最后说:

“那你不再爱我了?”

“我甚至恨这个字。”

“行,”他说,接着突然狠狠地掴了她一个耳刮子。

她现在不是因为愤怒,而是由于确实疼痛而哭了,她的脸贴在桌子上。

“你不需要这么干的,”她说。

“啊,不对,我需要,”他说。“你知道的事情倒着实多,可是你不知道我多么需要这么干。”


那天下午,门打开的时候,她没有看到他。她什么也看不见,只有雪白的天花板除外,天花板上有糖霜色的丘比特、鸽子和涡卷形装饰;亮光从打开的门外照进来,突然把它们照得清清楚楚。

理查德·戈登转过头去,看到了他,留着胡子,笨重地站在门洞子里。

“别停住,”埃莱娜说。“请别停住。”她的亮晃晃的头发披散在枕头上。

可是理查德·戈登停住了;他仍然转着脸,盯着看。

“别管他。什么都别管。你难道不明白你现在不能停吗?”那个女人迫不及待地说。

那个留胡子的男人轻轻地关上了门。他在微笑。

“怎么了,宝贝儿?”埃莱娜·布拉德利问;这会儿,又一片漆黑了。

“我得走了。”

“你难道没有看到你不能走?”

“那个男人……”

“那不过是汤米,”埃莱娜说。“这种事儿他都知道。别管他。来啊,宝贝儿。请干啊。”

“我干不了。”

“你得干,”埃莱娜说。他能感到她在哆嗦;她靠在他肩膀上的脑袋在抖动。“我的上帝,难道你什么都不懂吗?你一点也不关心一个女人吗?”

“我非走不可。”理查德·戈登说。

在黑暗中,他感到脸上狠狠地挨了一下,他的眼珠子里金星直冒。接着,又挨了一下。这一回是揍在他的嘴上。

“原来你是这号人,”她跟他说。“我原以为你是个见过世面的人。滚出去。”

这就是这天下午发生的事儿。这就是在布拉德利家发生的事儿的结局。


这会儿,他妻子坐着,双手搁在桌子上,头向前贴在手上;他们两人都默不作声。理查德·戈登能够听到滴答滴答的钟声;房间里静悄悄的,他感到心里也这样空荡荡。过了一会儿,他的妻子说,眼睛不望他:“事情闹到这个地步,我感到抱歉。不过,你瞧,事情结束了,是不?”

“是啊,事情要是过去一直是这样的话。”

“事情倒不是一直是这样的,不过有很长一阵子是这样的。”

“我抱歉,我掴了你。”

“啊,那没什么。那压根儿算不上一回事。那只是一种分手的方式罢了。”

“别。”

“我一定要离开,”她很疲倦地说。“我恐怕一定要拿走那个大手提箱。”

“早晨干吧,”他说。“样样事情你都能在早晨干。”

“我宁愿现在干,迪克;这样比较容易。不过,我很累。这简直把我累坏了,使我头痛。”

“你想要干什么,就干什么吧。”

“啊,上帝,”她说。“我希望这事儿不发生。可是发生了。我会尽力为你样样安排好的。你需要有个人照顾。我要是没有说那些话,或者你要是没揍我的话,咱们也许能再和好的。”

“不,在那以前,事情就结束了。”

“我对你感到很抱歉,迪克。”

“你别为我感到抱歉,要不,我又要掴你耳刮子了。”

“我想你要是掴我的话,我会好受些,”她说。“我确实为你感到抱歉。啊,确实是这样。”

“见鬼去吧。”

“我真抱歉,我说了你在床上干得不行。我对这种事情一点不懂。我想你是了不起的。”

“你算不上高明的伴儿,”他说。

她又哭了。

“这话比掴我还糟,”她说。

“得了,你刚才说了什么话?”

“我不知道。我记不得了。当时我是那么火,你使我那么伤心。”

“得了,一切都结束了,那干吗要痛苦呢?”

“啊,我并不想要结束。可是结束了,现在没有一点办法了。”

“你会有那个醉鬼教授。”

“别,”她说。“咱们不能闭上嘴,不再说吗?”

“能。”

“你能吗?”

“能。”

“我睡在这儿外面。”

“不。你可以睡床。你一定要睡床。我要出去一会儿。”

“啊,别出去。”

“我非去不可,”他说。

“再见,”她说;他看到她那张他总是非常喜欢的脸,那张始终哭不丑的脸,还看到她的黑色鬈发,她藏在套衫下、向前靠在桌子边上的小小的结实的乳房;他看不到他非常喜欢的她的其他部分,那部分在桌子底下;他原以为他讨得了那部分喜欢的,可是显然压根儿没有。他走出房门的时候,她隔着桌子望着他;她的下巴搁在双手上;她还在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