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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伯克利[伯克利(Berkeley),著名的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所在地,加州文化名城。],我和阿尔瓦·高保住在他那间玫瑰掩映的小屋里。小屋又在一座大房子的后院,大房子则坐落在米尔维亚大街[米尔维亚大街(Milvia Street),位于伯克利市西北角,是当地诗歌运动的核心地,现伯克利城市学院的一部分,也是伯克利诗歌节举办地。]上。老朽的门廊斜伸到地面,藤蔓间有一把舒适的老摇椅,我每天早上都坐在上面读我的《金刚经》。院子里种满了即将成熟的西红柿,和薄荷、薄荷以及一切闻起来像薄荷的东西。还有一棵老树,我很爱坐在树下,在加州凉爽的十月那些完美的星夜中冥想,那样的星夜世上其他地方都比不上。我们有一间完美的小厨房,里面有煤气炉,但没有冰盒[冰盒(icebox),在电冰箱尚未普及的年代,放入冰块以保存食物的箱子。],不过这没关系;有一间完美的小浴室,里面有浴缸和热水;有一间主卧,里面铺满枕头、草编的地毯、可以睡的床垫,还有书,书,成百上千本书,从卡图卢斯[卡图卢斯(Catullus,前84—前54),古罗马诗人。]到庞德[即埃兹拉·庞德(Ezra Pound,1885—1972),美国诗人,现代主义诗歌奠基人之一。]到布莱斯[即R.H.布莱斯(Reginald Horace Blyth,1898—1964),英国作家,传播日本文化的大师,以翻译俳句和禅宗著作著称。],还有从巴赫到贝多芬的唱片(甚至有一张摇摆舞曲风的艾拉·菲兹杰拉德[艾拉·菲兹杰拉德(Ella Fitzgerald,1917—1996),美国爵士乐歌手,爵士乐史上最伟大的歌手之一。]专辑,很有趣的是,里面是克拉克·泰瑞[克拉克·泰瑞(Clark Terry,1920—2015),美国爵士小号手,出身于海军军乐团,为多个著名乐队吹奏小号,亲历爵士乐史诸多流派的高峰期。]吹的小号),还有那台超棒的韦博科牌三速留声机,声音响得能把屋顶轰下来。屋顶是三合板做的,墙也是。在某个和那些疯癫禅僧们喝大的夜晚,我开心得挥拳击穿了那面墙,而库格林以我为榜样,把头顶进墙里五厘米深。

离此处不到两千米,沿米尔维亚大街一直走,上坡往加州大学方向前进,在一条安静的街道(希莱加斯大街)上的另一座大房子后面,贾菲就住在他的小棚屋里。那屋子比我们的小很多,大概只有四米见方,里面什么也没有,除了显示贾菲对简单生活信仰的随身用品——连把椅子都没有,哪怕是把多愁善感的摇椅。他家只有草席。角落里是他那著名的大背包、洗干净的炊具——一只套一只全都很贴合地挤在收纳箱里,捆好收拾利落,包在一条打了结的蓝色大方巾里。然后是他的日本木屐,他从来没穿过;一双黑色的分趾袜,正好够四个脚趾在一边,大拇指在另一边,可在他漂亮的草席上轻柔地踩来踩去。他有一大堆橙色纸板箱,里面装满了漂亮的学术书(有些是用东方语言写的)、所有伟大的经书、经书注本、铃木大拙[铃木大拙(1870—1966),日本著名禅宗研究者与思想家,其著作在全球具有广泛影响。]的全集,还有精美的四卷本日本俳句集。他还收藏了很多珍贵的诗集。事实上,如果有贼破门而入,那里唯一值钱的东西就是书。贾菲的衣服都是二手店买来的旧货,带着又呆又快乐的“好心人”或“救世军”门店[好心人(Goodwill)和救世军(Salvation Army),欧美国家常见的慈善组织,收集转卖二手旧衣物。]标记:补过的羊毛袜、染了色的内衬衣、牛仔裤、工装衫、鹿皮鞋,还有几件翻领毛衣。这些毛衣,他会一件套一件穿在身上,度过在加州塞拉斯山、俄勒冈与华盛顿州喀斯喀特山那些寒冷的夜晚。他经常只在背包里带几斤干粮,踏上那些不可思议的远行,每次往往持续好几周。他有一张由几只橙色纸箱组成的桌子。一个洒满阳光的下午,到他家时,我看见一杯冒着热气、令人平和的茶就在这桌上,而他正严肃地低着头,读着诗人寒山[寒山(Han Shan,生卒年不详),唐代僧人、诗人,自号寒山子。]的诗。是库格林给了我这个地址。我到了他家,在大房子前的户外草坪上看到第一辆贾菲式自行车——这大房子是他的女房东住的,然后是几方奇怪的假山岩石、一些搞笑的小树,这些都是他在山中远足时采集的,用来装饰他的“日本茶园”或“茶室花园”。正好,有一棵应景的松树在他的居屋前被风飒飒吹响。

我从没见过那样平静的景象。在那散着冷意、微微发红的傍晚,我直接推开门,往里面瞧,看到他在小屋的尽头,盘腿坐在草席上一个涡纹花呢坐垫中,戴着他的眼镜,这让他看起来老成、智慧,富有学究气,很配得上他膝上的书本、他的小茶壶和在他身边冒着热气的陶瓷杯。他很平和地抬头看了看,看到进来的人是谁后,说“雷,进来吧”,又垂下目光看书。

“你在做啥?”

“翻译寒山的伟大诗作《寒山》,写于一千年前,有一些写在离人间居所几百公里远的悬崖峭壁上。”

“哇哦。”

“进这间屋你得把鞋脱掉,看到那些草席了吗?你的鞋会把它们毁了的。”我脱下我的软底布鞋,尽责地把它们齐整地摆在门边。他扔给我一个坐垫,我则盘腿靠着小木板墙坐下。他给我倒了杯热茶。“你读过《茶经》吗?”他说。

“没有,那是什么书?”

“那是用两千年的酿茶经验写成的学术性制茶论著,里面有对第一口、第二口、第三口茶的描述,写得真的很野,让人狂喜。”

“那些家伙啥也不用就能嗨上,是吗?”

“你只要喝一口茶,就会明白我的意思了。这是上好的绿茶。”茶真的很可口,我立刻感到平静和温暖。“要我给你读读寒山诗的段落吗?要不要我给你讲讲寒山?”

“好啊。”

“寒山是中国的一个士大夫,他厌倦了大城市和俗世,就离开躲进了山中。”

“啊,那听起来就像你。”

“那时候你真的可以这么做。他住在离国清佛寺不远的一个山洞,在东天台山,他唯一的人类朋友是有趣的狂僧拾得[拾得(783—891),唐代僧人、诗人,与寒山并称“寒拾”。]。拾得的差事就是拿把扫帚打扫佛寺。拾得也是位诗人,但他没有写下太多诗作。时不时地,寒山会从他隐居的寒岩下来,穿着他的树皮衣服,走进暖洋洋的后厨等吃的,可是没有一个和尚会给他吃的,因为他不守寺规,也不会响应一天三次的打坐铙钹声。你看,这就是为什么在他的表述里,比如——听着,我会从这里,从中文里念给你。”我侧身把头伸向他的肩膀,看着他从一堆涂鸦似的中文符号里读出:“爬上寒山的山径,寒山的山径绵延无尽。长长的峡谷塞满碎石和巨岩,宽阔的山间绿草蒙蒙。青苔湿滑,但与雨无关;松树鸣唱,但与风无关。谁能超脱世俗羁绊,与我坐在白云中呢?”[此诗为寒山《登陟寒山道》,原诗为:登陟寒山道,寒山路不穷。溪长石磊磊,涧阔草蒙蒙。苔滑非关雨,松鸣不假风。谁能超世累,共坐白云中。]

“哇哦。”

“这是我自己从中文翻译到英文的。你看,每一行有五个中文字,我得放上西文里的介词和冠词之类的。”

“你为什么不能照原样翻译,五个字符,五个单词?头五个字符是什么?”

“表爬山的字,表向上的字,表寒冷的字,表山脉的字,表路径的字。”

“好嘛,那就翻译为‘爬上寒山路’。”

“对,但你拿表长的字、表峡谷的字、表堵住的字、表洪流的字、表卵石的字怎么办?”

“这些在哪里?”

“在第三行,你得读成‘长谷塞崩石’。”

“好嘛,这样岂不更好翻译!”

“好吧,没错,我想过那法子,但我得让翻译得到这边大学里的汉学家的认可,又得在英文里表达清楚。”

“伙计,那可是很棒的事情。”我边说边望向小屋,“而你只一个人,安静地在这儿,在这个安静的时刻戴着眼镜研习……”

“雷,你要做的就是快和我一起登一座山。你觉得登马特洪峰[马特洪峰(Matterhorn),通常指阿尔卑斯著名山峰之一,位于瑞士与意大利之间的边境。此处的马特洪峰,指美国贾比奇山脉的最高峰,位于俄勒冈州,海拔1429米。]怎么样?”

“太棒了!那山在哪儿?”

“在连绵的塞拉斯山上。我们可以和亨利·摩利[美国独立出版人、编辑约翰·蒙哥马利(John McVey Montgomery,1919—1992)在本书中的化名。]一起去,坐他的车,带上我们的背包,从湖那边起步。我可以在我的帆布背包里带上所有的食物和其他我们需要的东西,你可以借用阿尔瓦的小背包装备用的袜子和鞋子之类的。”

“这些字符是什么意思?”

“这些字符说的是,寒山在云游山间多年以后,下山见他的乡人,他说:‘近来我一向待在寒岩,昨日我呼唤家人亲友,半数已归黄泉。’黄泉代表死亡。‘如今一早我形单影只,泪满双眼无法研读。’”[原诗为:一向寒山坐,淹留三十年。昨来访亲友,太半入黄泉。渐灭如残烛,长流似逝川。今朝对孤影,不觉泪双悬。]

“那不也和你一样,贾菲,泪满双眼研读。”

“我的双眼可没充满泪水!”

“很久很久以后会吗?”

“肯定会的,雷……看这里,‘山中很冷,不是今年如此,而是向来都是’,你看,他住的山真的很高,也许有三四千米高,或者更高,高高地在那里。他说:‘重叠的峭壁上总是凝着雪,幽深溪谷中的树林吐着烟雾。草在六月的尽头仍在抽芽,树叶在八月初开始掉落,而我在这里高了,像个嗑药男——’”[原诗为:山中何太冷,自古非今年。沓嶂恒凝雪,幽林每吐烟。草生芒种后,叶落立秋前。此有沉迷客,窥窥不见天。此处,贾菲将“沉迷客”翻译为“Junkey”,有“瘾君子”之意。]

“像个嗑药男!”

“那是我自己的翻译,他实际上说的是‘我在这里像山下城中沉迷感官的人一样高了’,但我把它变得有现代感了,往高里译。”

“很棒。”我很想知道为什么寒山是贾菲心目中的英雄。

“因为,”他说,“他是个诗人,一位山人,一位献身于冥思万物要义的僧人,顺便说下,他也是个素食者,不过我还没有把那一套捡起来,因为我琢磨着在现代社会做一个素食者有点儿太计较了,原本众生皆食可食之物。而他也是一个隐居孤绝之人,能够自己行动起来,也能纯粹真实地为自己活着。”

“那听起来也很像你。”

“也很像你,雷,我还没忘了你告诉过我的,你怎样从北卡罗来纳森林里的冥思中走出来。”贾菲看起来非常难过、压抑。我从没见过他如此安静、忧伤。他体贴的嗓音温柔得就像一位母亲,像是从很远的地方在和一个可怜又渴望的生灵(我)说话,这个生灵渴求他发出的讯息被听到,而他什么也没有发出,陷入了恍惚状态。

“你今天有没有冥思过?”

“有,我早上起来,早饭前第一件事就是冥思,而且我总是在下午冥思很长时间,除非我被打断了。”

“谁打断你了?”

“哦,那些人呗。有时候是库格林,昨天阿尔瓦来了,还有罗尔·斯特拉森。我让姑娘来玩雅雍。”

“雅雍?那是什么?”

“你都不知道雅雍,史密斯?我以后会告诉你。”他看起来太悲伤,没法谈论雅雍这件事,而我在几晚之后才搞明白。我们又谈了一会儿寒山和他峭壁上的诗,当我准备离开时,他的朋友罗尔·斯特拉森,一位高挑好看的金发男孩,来和他讨论即将开始和他共行的日本之旅。这位罗尔·斯特拉森对京都相国寺里的龙安石庭[龙安石庭(Ryoanji rock garden),日本京都禅宗古寺龙安寺中的石庭,日本园林的代表。此处指龙安石庭位于相国寺,有误。]很感兴趣。那园子也不过就是一些老卵石,用某种神秘美学的方式排列起来,每年都会吸引成千上万的游客和僧人跑来,盯着那些石头,以获得内心的安宁。我以前从未见过这些奇怪但严肃、热忱的人。我后来再没见过罗尔·斯特拉森,他不久后就去了日本。不过我没法忘记他讲的关于卵石的那段话。我问他:“是谁用那么伟大的方式把它们摆起来的?”

“没人知道,很久以前的某个僧人,或一群僧人。不过石头的排列方式确实很有神秘之处。只有通过形,我们才能意识到空。”他给我看了照片,卵石在仔细耙好的沙里,看起来像是海里的岛屿,像是它们长了对眼睛(斜的),四周是精细挑选、精心设计的寺院中庭。然后,他给我看了那些石头阵列的轮廓投影图,还给我展示其中的几何逻辑之类的。他提到了“孤独的个体”这一说法,以及这些石头是“推向空间的肿块”,有一种禅宗公案的意味,对此我并不像他,尤其是好心肠的贾菲,那个在吱吱作响的汽油炉上给我煮茶、不时几乎像东方式鞠躬那样给我添茶的贾菲那么感兴趣。那感觉和诗朗诵会那晚非常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