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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者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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托马斯·克莱顿·沃尔夫(Thomas Clayton Wolfe,1900—1938)是20世纪30年代美国著名小说家。他短暂的一生也是奋斗、拼搏的一生。不管是成名前还是成名后,失意和惆怅的情绪始终伴随着他。他去世时尚不满38岁。他的作品贴近生活,有感而发,朴实奔放,具有浓郁的抒情色彩。评论界对他的小说创作形式褒贬参半,但是他独特的抒情风格和隐喻式的表现方式使其作品具有鲜明的个性,具有史诗般的色彩。

1900年10月3日,沃尔夫出生于北卡罗来纳州西北部的一个山区小城阿什维尔。在他年幼时,该地区开始兴起了地产投资的热潮。沃尔夫的母亲朱丽娅E.沃尔夫在当时就已经是一名很在行的地产投机者,他的父亲威廉·奥利弗·沃尔夫则是一位精力充沛的墓碑雕刻匠。不过,他是个嗜酒如命的人,对待家人态度粗暴。沃尔夫以极大的热情和幽默的笔触把父母亲再现在自己的文学作品中。11岁时,沃尔夫开始在当地上私立学校,接受了良好的教育,成了家里唯一享受此待遇的孩子。他在16岁时进入北卡罗来纳大学。在大学里,他学习非常用功,并在写作方面崭露头角。他开始向学校校刊投稿,不久就成了校刊的编辑。在他20岁毕业之际,他决定上哈佛大学继续深造。后来,他在哈佛大学师从乔治·皮尔斯·贝克尔教授学习剧本创作。虽然沃尔夫对场景、人物和剧本写作有独特的天分,但是纽约戏剧协会始终拒绝采用他的剧本。1924年他开始任教于纽约大学,在华盛顿广场校区断断续续教了6年书。1924年秋天,他前往欧洲继续写作。1925年8月,他遇到了艾琳·伯恩斯坦——一位戏剧服装设计师。两人遂开始了轰轰烈烈的恋爱。1926年7月,他们在英格兰旅行时,沃尔夫开始创作后来名为《天使,望故乡》的小说。1927年底,著名的斯克里布纳出版公司决定出版他的这部长篇自传体小说。出版前,编辑珀金斯对他的作品进行了大量的删减和调整,两人建立起了深厚的友谊。小说出版后大受欢迎,这使沃尔夫信心大增。1930年3月,托马斯·沃尔夫获得古根海姆基金,前往欧洲进行了为期一年的旅行。之后,他回到纽约,并移居至布鲁克林区继续写作。在接下来的5年里,他日夜奋战,创作了大量中、短篇小说,完成了长篇小说《时间与河流》以及《网与石》的大部分。1935年,他出版了短篇小说集《从死亡到早晨》。由于多种原因,沃尔夫于1937年同斯克里布纳出版公司中断合同,并和哈泼兄弟公司签约,年轻的爱德华·阿斯维尔任沃尔夫新作的编辑。1938年初,他重新投入到狂热的写作中,逐渐感到身心疲惫,遂决定外出旅行。不幸的是,他在旅行途中染上了肺炎,于1938年9月15日病殁。他的早逝是美国文学界的一大损失。

托马斯·沃尔夫在其短暂的一生中创作了大量的文学作品。他的长篇小说包括《天使,望故乡》(Look Homeward, Angel,1929)、《时间与河流》(Of Time and the River, 1935),以及两部长篇遗作《网与石》(The Web and the Rock, 1939)和《你不能再回家》(You Can’t Go Home Again,1940)。中、短篇小说包括《远山》(The Hills Beyond)和《从死亡到清晨》(From Death to Morning)等。此外,还有几个剧本。沃尔夫的四部长篇小说都是以他个人的生活经历为基础的,不论是《天使,望故乡》《时间与河流》中的尤金·甘特,还是《网与石》《你不能再回家》中的乔治·韦伯,都明显带有作者本人的影子。这几部作品都是在他自己生活经历的基础上完成的,了解了他的生活经历,也就大体上掌握了作品的主要线索。

《天使,望故乡》这部小说的叙述主线就是尤金·甘特的成长过程,以及他试图摆脱占有欲极强的母亲精神支配的过程。小说中有很多主题,比如孤独、死亡、时间等。这些主题在其他著作中也频繁出现。该小说是沃尔夫所有作品中自传性最强的一部。书中的人物和实际生活中的人物基本吻合。沃尔夫以自己的家庭为基础,然后经过选择和修改,塑造出一个个鲜活的人物和可信的故事。但是,他在表达自己对家庭、社会的态度时,表现出来的不仅是他独特的艺术才华,而且也反映了他对每个人类个体和人生的哲学性思考与理解。

第二部小说《时间与河流》是《天使,望故乡》的姊妹篇,在情节上延展了尤金·甘特的人生旅程和精神轨迹。大学毕业后的尤金,离开故乡来到梦寐以求的波士顿,跟着著名的海彻尔教授学习戏剧创作,从此开始了雄心勃勃的追求。在失去了最初的新奇感之后,他找到了富有价值的友谊。他与海彻尔的助手——年轻、有教养的弗朗西斯·斯塔维克结成好友。之后,他尝试过剧本创作,渴望一展才华,但未获成功。后来,父亲死于癌症,经过短暂的奔丧,他重新北上,并在一所大学开始担任英语教师,度过了一段颇有浪漫气息的时光。后来,他经过准备,远赴巴黎和欧洲各地旅行。他在巴黎和斯塔维克再度相会,并认识了一位来自波士顿的美国姑娘,两人很快坠入了爱河。后来,他发现斯塔维克是个同性恋者,而那位美国姑娘待人欠缺真诚,于是便离开了他们,独自在欧洲旅行。最后他的钱全部花光,不得已只能回国。归程途中,他在船上和一位颇有名气的舞台美术设计师伊丝特·杰克相识,并为第三部作品的开篇埋下了伏笔。

《时间与河流》出版后,有人把沃尔夫称为“意在使他的创作范围涵盖整个国家,具有国际性的一流作家中的第一个美国作家”。著名作家凯鲁亚克深受这部作品的启迪,并创作了文学名著《在路上》,因为《时间与河流》的主人公一直处于不停的奔波中,有人甚至把这部作品称作“车轮上的小说”。

《网与石》的主人公乔治·韦伯继续了前两部小说主人公尤金·甘特的成长历程。整部小说仍然具有自传的性质。乔治·韦伯(又名蒙克)和伊丝特·杰克偶然相识,然后相恋。青春与爱情推动着乔治投入到紧张的写作和教学工作中去。但是,他们之间的争吵和分歧又迫使他远走欧洲。他只身来到德国,在慕尼黑因与别人殴斗而受伤住院。他回首过去,内心有所醒悟。作品花较多的笔墨描述了乔治的父母和他在利比亚希尔地区的童年生活以及山区的风土人情。同时还讲述了他读大学时发生的一些事件。从这部作品开始,沃尔夫逐渐把关注的焦点从人的内心世界转向外部世界,开始着力描绘整个美国社会。作者在第17章这样描述乘坐三等舱的下层民众:“这是一个卑微、随便的群体,有年迈的犹太人、意大利劳工、德国屠夫、嫁给美国人的英国中产阶级妇人——他们仅仅是三等舱里的普通人的一小部分,这种人在人行道上、地铁里随处可见,他们购买廉价的舱位往返于茫茫大海探亲访友,这些随处可见的普通人构成了一张密集的网,这张网将地球上所有普通的丝线编织在一起。”在这部作品中,作者似乎借“网”来象征笼罩着现实世界的“普遍的罪恶意识”,从而将人类的孤独、寂寞和苦难喻作“岩石”。

《你不能再回家》是编辑从沃尔夫手稿中整理出来的最后一部小说,情节续接第三部长篇《网与石》,但内容却相对独立。故事讲述主人公乔治·韦伯返回纽约后,与伊丝特·杰克重修旧好。但时隔不久,舅舅拍来电报说姨妈病故,他便匆匆赶回利比亚希尔参加葬礼。同年他的第一部小说出版,由于乔治在小说中真实地描写了自己的家庭以及故乡父老乡亲的真实事件,因而受到亲朋好友的愤怒与责难。这一事件不仅给他带来了无穷的烦恼,也使他明白了人们是多么害怕面对真相。这时,他与杰克之间的裂痕已经无法弥补,他决定与她保持一定的距离,开始在各自的世界生活。在编辑爱德华多方面的帮助下,他在布鲁克林一间陋室里拼命写作。后来在欧洲他遇见了美国著名小说家麦克哈,从他身上乔治明白了名利的无益。值得注意的是,在小说中,作者费较多笔墨描绘了20世纪30年代经济大萧条时期普通人遭遇的困境与苦难,借主人公之口表达了对德国及犹太人的态度:在这之前,乔治曾多次去过德国,对德国人及日耳曼文化颇有好感,但当他看到纳粹的邪恶本质,看到火车上那个犹太人旅伴被德国警察带走时,他原来的想法彻底消解了。他对这个世界产生了新的看法,而这一顿悟对乔治而言具有重要意义。“小说书名中那一声呐喊‘不能再回家’并未使他消沉,而是鼓舞他更努力地寻找心目中的美国。”在小说最后, 乔治通过回顾过去,将他与爱德华之间分歧的原因作了说明,阐述了一些个人的思想与人生感悟,读起来既亲切又很自然。

《托马斯·沃尔夫中短篇小说集》精选了《从死亡到早晨》、《远山》等集子中内容最为精彩、意蕴较深的篇目。《从死亡到早晨》是托马斯·沃尔夫生前出版的唯一短篇小说集,共收录14篇作品。这部短篇作品集是斯克里布纳出版公司为响应长篇小说《时间与河流》的出版而结集出版的。在发表处女作《天使,望故乡》之前,沃尔夫曾应编辑之要求,对该书的初稿作了大量的修改、删减。其实,有些被删除的内容写得相当精彩,只是因为它们和小说的主题、总体框架不相关才被忍痛割爱。于是,作者借《从死亡到早晨》出版之际,将《天使,望故乡》中删减下来的精彩片段加了进去。《远山》是一部杂集,于1941年出版,当时作者已经去世两年。这部集子收录了作者晚期的一些作品,同时也收录了早年散见于各种刊物的文章。

托马斯·沃尔夫的短篇小说和他的长篇小说之间既有相似点又有不同之处。他在短篇小说创作中仍然保留了自己独一无二的写作手法。虽然这种方法引起了许多误解,甚至批评。编辑阿斯维尔曾说过:“世上再没有谁会像他那样写作了,他的写作手法几乎完全包含了他的优势和劣势,包含了他在探究人性根源方面取得的辉煌成就,他描绘了美国真正的声、色、味、情,也透露出他对难以捉摸、神秘的人际交往和社会百态的长久关注。”

托马斯·沃尔夫的语言透出一种天真和朝气,时而像抒情的小诗,时而像疯狂的呓语。这种恣情狂放、气势磅礴的风格在南方作家中绝无仅有。沃尔夫的写作带有冲动性和强迫性。所以他实际写的文字要比出版出来的多得多。

第一部作品《天使,望故乡》出版后,有很多评论家对他驾驭小说的能力提出了质疑。有人认为他的作品内容庞杂而臃肿,语言冗长而啰唆,缺乏严谨的形式。在撰写第二部作品《时间与河流》的六年时间里,他开始关注作品的结构与形式。在《时间与河流》出版前,他发表了一系列中短篇小说,这些作品获得评论界的一致好评。但是《时间与河流》正式出版后,他再一次迎来了批评界的质疑和指责。1936年,沃尔夫出版了文艺随笔《一本小说的故事》,该书坦诚、详细地讲述了《时间与河流》的创作过程以及他的文学观点和创作方法。但是,美国学者伯纳德·德沃托却认为,这本书恰好证明了人们对沃尔夫能力的质疑:沃尔夫虽然有写作的才华,但是他没有控制和驾驭这种才华、使其达到高超艺术境界的能力。之后,当这些质疑沃尔夫的评论家看到沃尔夫的作品仍然具有相当数量的读者时,他们便采取了一种置之不理的态度。很多20世纪50年代出版的美国文学评论几乎不再提及他。W. H.奥登曾把沃尔夫的作品贬低为“华丽的垃圾”,而路易斯·温特迈耶则附和地认为沃尔夫“徒有热情,但缺乏语言的组织”。这些持批评观点的人普遍认为文学作品具有一定的结构形式和写作原则,作家应该遵守这些形式和原则。

虽然沃尔夫迎来了各种各样的质疑与批评,但是大多数评论家仍然对他的创作给予了肯定。瑞士人克劳斯·拉姆布莱希特在一篇文章中指出:“在美国文学史上,托马斯·沃尔夫是一位堪与惠特曼、约翰·多斯·帕索斯等人相提并论的作家,事实上,他算得上是美国文学界的新代表,是美国的普鲁斯特……。”此言不虚,沃尔夫那极富抒情意味的散文体写作手法、青春似火的创作热情都是独一无二的。他的语言毫无羁束,一泻千言。在整个写作生涯中,他始终保持着这种生机勃勃、狂热、不知疲倦的人生激情,即使在他心情苦闷、饱受情感折磨的时候,他青春的烈火似乎永远也没有熄灭过。他对社会画面的描绘非常直白,手法也十分多样,字里行间充满了极具讽刺性的评论。有时候,为了表达自己的狂热感情,他会一口气写上十几页甚至几十页来抒发情感,每每在这样的情况下,他的语言就会极富诗情。虽然有些人认为这样做会冲淡小说的情节,使小说显得有些臃肿。事实上,他的大段抒情对小说故事的情节起着一种烘托和深化的作用。正是通过这样的描写,沃尔夫在保证小说情节完整的同时,也尽情地展示了自己的才华。所以说,如果少了这样的语言,沃尔夫还是沃尔夫吗?

在作品中,沃尔夫无数次生动地再现了听觉的感受,把外部世界的各种声音完美地展现了出来。有时候,他会直接用一首诗来代替叙述,而且也取得了较好的效果。沃尔夫的文字不仅能够传达出事物的声音与画面,而且还能传达出事物的气味,所有的感官感受融汇在一起,给人一种全新的立体感。在《时间与河流》的第一部分第四章,他在叙述中穿插了大量的抒情内容。从表面上来看,这部分与小说的整体叙述并不和谐,有些内容既隐晦又支离破碎。因而有些读者认为这样会影响小说的叙述,从而质疑他对小说结构的驾驭能力。当然,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这些内容主要是描述主人公酒醉后的心情和感受,大段的抒情和破碎的语言的确能给人一种真实且逼真的感受。或许这一段文字正是沃尔夫在列车上喝完酒后立即写在笔记上的吧。

在他的小说中,优美的段落处处可见。例如:

我再次穿越所有时间和岁月——穿越荒凉冬日尽头的三月,穿越淡红色残阳的凄凉与悲怆,穿越四月魔幻般的绿色,穿越盛夏之际令人恐怖而窒息的具体地点,穿越十月落叶的气味与空气中木材散发出的烟雾。这些被遗忘的时刻与数不尽的片段,连同我所有巨大的记忆、多年前消失在山巅的声音、那些已然不在永不再现的亲属的声音,他们修建并长辞在那里的房屋、留有他们足迹的道路、姑妈芒向我讲述过去那些名不见经传者故事的时刻,此时一齐重现脑海。它们在我巨大的思想脉动中得以恢复,庄稼也浮现出来,一株株、一棵棵、一丝丝,直到完全、完整,并与滋养它们的大地(它们最后、有生命的部分)结合在一起。(《时间与河流》)

沃尔夫对英国著名作家詹姆斯·乔伊斯非常推崇。1926年他在欧洲旅行期间,曾两度邂逅了乔伊斯。虽然两人并不熟悉,但是短暂相逢的经历令沃尔夫非常难忘。沃尔夫在自己的创作中有意识地模仿了乔伊斯的写作风格,在《天使,望故乡》中,有很多段落都可窥见乔伊斯式的文风。尽管如此,学者米歇尔·埃沃顿认为:“沃尔夫虽然深受欧洲文学的影响,但是他的作品更多地反映了美国的文学传统。”事实上,他的第二部小说《时间与河流》在很大程度上与华盛顿·欧文与马克·吐温的写作风格十分接近。“《时间与河流》将自传体写作手法与马克·吐温在《哈克贝利·费恩历险记》中的情节叙述与结构巧妙地结合起来。”他尽情地描写时间、死亡、孤独、睡眠、火车、河流、夜晚。这些极其普通的事物在他的笔下开始变得深邃而神秘。

有人认为,与其把沃尔夫称作小说家,还不如把他称作诗人。他是一位极其质朴、自然的诗人。他巧妙地将各种诗句、民谣运用于作品中,大大加强了作品的感染力。他对各种简单的声音或词汇情有独钟。在他的作品中,随处可见各种富有节奏的诗意表达。这种独特的语言特色和艺术风格极大地丰富了作品的意义,使作品在语言层次上呈现出含蓄隽永的美感和盎然的诗意,达到了理想的艺术效果。他的这种天赋或许部分源自家庭的熏陶,因为沃尔夫小时候经常听到父亲诵读莎士比亚的诗句,从小就培养了他对这种诗性语言的爱好和兴趣。沃尔夫本人也曾坦言,他对诗歌情有独钟。在其作品中,他旁征博引,有些诗句的运用恰到好处,充分地表达了具体的感受与心境。在《时间与河流》中,诗歌仍然处处可见。《时间与河流》的副标题是:追求青春梦想的传奇故事。在副标题下,他引用了一句话:“谁知道人的灵是往上升,兽的魂是入地的呢?”该句话出自《圣经·旧约·传道书》第3章第21节。接下来,他在向编辑珀金斯致敬之际引用了德国作家歌德的一首诗,这首名为《迷娘曲》的诗出自歌德长篇小说《威廉·迈斯特的学习时代》。所有这些用典烘托出一种浪漫却坚定的气氛,把一个年轻人追求理想的炽热激情体现了出来。

沃尔夫还十分擅长直接运用打油诗或者讽刺诗来表达具体的情境。例如,在《天使,望故乡》一书中,孩子们用歌声来戏弄甘特:

“甘特老头!

醉酒回家!

甘特老头

醉酒回家!”

另一首歌子也反映了孩子们的天真和顽皮:

“相约在圣——路——易,啦——啦,

相会在博览会,

如若见到小伙姑娘们,

就说我一定会来。

我们一齐跳‘胡气咕气’——”

要想在作品中真正、如实地再现生活,作家必须经历并且了解那样的生活,他必须对各种各样的生活有所意识。沃尔夫有意识地关注了他周围的人以及周围的世界,并且以极其细微的、近乎自然主义的写作手法再现了这一切。但是他在写作的时候明显怀着一种幻想,这是他个人对这个世界的看法,因此幻想与现实之间往往有不重合之处。托马斯·沃尔夫的四部长篇小说虽然具有自传体的特点,但是作品的内容并非完全是作者的亲身经历,相反,几部作品中融入了作者大量的想象与虚构。有评论家认为,在想象力方面,沃尔夫堪与惠特曼相媲美。这话不无道理。虽然惠特曼与沃尔夫不是一个时代的人,前者逝世于1892年,而八年后沃尔夫才出世。但是他们两者之间的共同之处却不少。惠特曼的诗歌狂野、欢快,而沃尔夫的抒情性散文体作品同样显得狂放不羁、气势磅礴,具有明显的反传统特点。两位作家都深爱着美国,都对美国所展现的各种美好倾心不已。两人都用各自的诗性语言赞美了美国。他们赞美美国的经济发展和现代化的城市,美国就是人之自由精神的象征。在他的笔下,他尽情地抒发自己对美国的感受:奔流的大河、繁忙的港口、广阔无际的苍穹、各种肤色和种族的民众、高楼林立的城镇、充满现代气息的都市生活,等等。在《你不能再回家》中,他用数十页篇幅描绘了美国及美国人的生活,在这一点上,他毫不逊色于惠特曼。虽然他的小说大受欢迎,但是由于他在作品中真实地再现了他所处的生活环境、人物与事件,许多家乡的乡亲和朋友都非常恼火,这件事情迫使沃尔夫开始深入地思考文学虚构与真实经验的关系。沃尔夫坚持认为:“作家若想创作出富有价值的东西,他就必须利用自己生活经历中的素材。”

他的作品将自己的人生经历与虚构的情节紧密地穿插起来,形成了一个有机的整体,比较如实地反映了美国社会的现实。沃尔夫深爱着美国,他远赴欧洲达七次之多,但是每每在他离开美国之后,他才更加喜爱美国,感到某种记忆或某种难言的力量一直驱使自己不断返回。在描写美国的时候,他往往会关注那些容易被人忽略的细小方面,诸如“牛奶车开过街头的声音”等等。这些东西往往能勾起人们的回忆,读来清新自然,也容易打动读者的心。作为一名小说家,他把自己的直观感受倾注于笔端,用一种强烈的意识再现了自己对美国的认识和看法。和惠特曼不同,他没有使用太多赞美的字眼,相反,他甚至会在很多方面对美国提出批评,但是总体而言,他用含蓄、朴实、自然的语言表达了自己对美国的热爱。

沃尔夫往往将景物描写与抒情紧紧结合起来,这是他的又一大特色。在《时间与河流》中,优美的景物描写与抒情处处可见。美国学者罗伯特·泰勒·恩赛也认为:“沃尔夫不仅对自然世界十分关注,而且还经常将人物置身于大自然之中,对人与自然的关系大加渲染。”沃尔夫在抒情时往往使用长而复杂的句式和结构,经常连续使用三个以上的名词或形容词。这些词汇表面上给人一种 唆、重复之感,但是仔细品味,读者就会发现这些词汇不仅意义相异,而且相互之间具有某种内在的互补性。显而易见,作者在写作时并非随意用词,而是精心构思而成。正如他的小说结构一样,这种风格看似轻率、缺乏约束,但是这正是沃尔夫独特的方面之一。他的这种语言特色和艺术风格极大地丰富了作品的意义,使作品在语言层次上呈现出含蓄隽永的美感和盎然的诗意,达到了理想的艺术效果。

沃尔夫擅长对人物进行漫画式的讽刺。这些讽刺对象在现实生活中大部分都能找到原型。有些是沃尔夫十分反感的人,有些是与他产生过矛盾的人,有些是他偶然邂逅过的人。总之,他会非常仔细地观察生活中的每个人,不仅观察那些他喜欢的人,而且还特别留意那些帮助过自己的人,或者自己厌恶的人。在《时间与河流》中,他提到了戏剧班的同学,提到了他们的空虚与平庸。这些讽刺穿插在人物的简短对话之中,把人物的性格与头脑的空洞体现得淋漓尽致。

在《网与石》一书中,沃尔夫对虚伪、自负、挫败者给予了强烈的讽刺。玛格丽特·米尔斯·哈泼认为:沃尔夫喜欢鄙视市侩、蔑视权威,这种做法大大提升了他的品位,从而使自己沾上了贵族的气质。他的写作内容看似反映的是身边发生的小事情,但是从其内涵和作者的意图上来看,平凡的小事却超越了那个小环境,上升到了另一个境界。20世纪30年代的经济大萧条使沃尔夫的写作风格、写作内容发生了变化。他的作品从关注个人转向了关注外部社会和经济问题。他虽然没有像亨利·米勒、斯坦贝克等作家那样站在更高的角度审视美国乃至整个资本主义世界的矛盾和问题,但他还是抨击了美国的社会结构,对资本主义的社会制度和社会现象进行了质疑和揭示。

沃尔夫还喜欢运用戏仿、夸张等手法组织人物的对话,以达到讽刺人物的效果。例如,他在描绘巴斯科姆舅舅时就运用了夸张而诙谐的手法,读来既亲切又不失幽默。沃尔夫的讽刺往往体现在他对人物言语的口音和方言的敏锐把握上,他在小说中用斜体或省略突出了人物的方言,并以此达到深入刻画人物的目的。此外,他还喜欢用一种冷静、客观的手段呈现他对人物的讥讽态度。也就是说,表面看来他是在平静地讲述故事,无意表达个人的观点,但是仔细回味就能体会出其中的讥讽之意来。在《天使,望故乡》和《时间与河流》中,这样的例子有很多。下面一段文字表面上看来是在描写奥斯瓦尔德·泰恩·艾克的求学经历和住宿状况,但其实是想借此讽刺部分戏剧班成员头脑愚钝和缺乏才华。

奥斯瓦尔德·泰恩·艾克离开了他在赫斯特联合公司八千美金的工作,来到坎布里奇报名参加了哈彻教授有名的戏剧班,他已经攒了一笔钱——七百美金,这在记者这个行业中并不多见。他付完学费、注册费,以及其他会使他在大学研究生院出人头地的会员费后,还剩下不足五百美金。奥斯瓦尔德在坎布里奇租了一间阁楼,位于一座四四方方、脏兮兮的木屋内。葛罗根一家住在这里,他们是爱尔兰人。他得攀上一道像竖梯一样陡峭的、摇摇晃晃的台阶才能到达自己的屋子。他需要特别小心,以免他这个五尺五的瘦子碰到那堵同倾斜屋顶相连的白墙。奥斯瓦尔德房间的中央位置是这个矮子唯一能够站直的地方了,宽不足四英尺:前面只有一扇窗户,跟前摆着他的书桌。他有几把椅背挺直的椅子,一张白色的铁床摆在左侧的屋檐下,右侧的屋檐下立着几个书架。其实,剧作家往往是爬上床的,他读书的时候,只得像诗人一样跪着拜读诗作了。(《时间与河流》)

当然,沃尔夫的讽刺并非仅仅为讽刺而为之,读者往往能从其字里行间体味到一种淡淡的诙谐与幽默,从而更加深了对前者的理解。沃尔夫用语言准确地传达出了人物的性格、身份、气质,使人物对白听起来逼真、自然,富有感染力。他在作品中大胆使用了方言,从而使人物之间的对话显得真实、可信。同样,他也十分注重各种修辞手法的运用,最典型的就是隐喻和象征。例如:他把人类的发展与进步比作马背上的醉乞丐,虽然摇摇晃晃,但还是继续向前冲去;把具有悲剧命运的人物比作受伤的神;把希特勒比作神秘、黑暗的弥赛亚等。他在描绘的时候,十分注重人物的心理活动,同时兼顾了社会环境与外部世界对人物的影响,将人物的内心活动与自然环境巧妙地结合了起来,从而使读者在情感和心理上产生了一定的呼应与共鸣。

沃尔夫对各种技巧的综合运用,赋予了作品一定的思想内涵,同时打开了读者思想的闸门。他任由这种极富诗意的语言载着自己的思想自由飞翔,把小说创作提升到了一个新的高度,赋予小说一种全新的创作体验。

沃尔夫虽然出生在南方,具有地道的南方血统,但是有人认为他是一个流落异乡、背弃了南方传统的南方作家。也有人持相反的观点,认为他是南方作家的杰出代表。福克纳把沃尔夫列在诸多作家之首,认为他“情愿舍弃各种文体的束缚”,而罗伯特·佩恩·沃伦则认为他的语言“极其松散……虽然有时候写得非常出色,但多数情况都令人乏味,具有一种歇斯底里的味道”。无论这两种观点如何争论,有一点毋庸置疑:沃尔夫的风格是独一无二的。这或许也是他的魅力所在,也是他对美国文学乃至世界文学的贡献。

虽然沃尔夫较少关注南方作家普遍关注的主题——家族、种族、土地、历史。然而他的根仍然与南方紧紧相连。他虽然在《天使,望故乡》和《时间与河流》中描写了尤金·甘特一家,但并未按家族主题展开叙事,并未过多地探寻家族历史,他笔下的人物和故事都建立在南方落后山区的传统故事之上。值得肯定的是,他在《网与石》中开始重新开启了另一个家族的序幕,写作角度也大有改变,但可惜他又迅速转入了现实之中,未能将乔伊纳尔家族主题深入下去。此外,他也喜欢描写南北战争,这是众多南方作家长期以来热衷的主题。南北战争也为许多南方作家提供了源源不断的写作素材。沃尔夫写过一些与战争相关的章节,其中短篇小说《奇克莫加河》最为出色。

在《网与石》中,沃尔夫通过描写几个来自南方的青年,反映了他们对待南方的态度。

他们很少想过重返故乡。至少,他们很少说过他们喜欢那儿。事实上,他们更喜欢这里——因为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都像艾尔索普一样,现在已经陷入迷惑之中,早已对这个伟大的新世界产生了好感,已经把它当作自己的领地了,因为只有南方人会这么看——某种奇怪的、根深蒂固的自尊不让他们拥有它。现在,他们生活在传说之中:在眼前壮丽辉煌的刺激中,他们热衷于评论他们以前拥有的荣耀。“南方”——因为加了双引号的南方——现在已经成了一种被流放的荣耀,一种丰富的生存方式、生活方式、人类的价值方式,这是“这几位”永远都无法明白的东西。

沃尔夫不仅讽刺了纽约的文人,而且还嘲笑了美国南方大学的重农派,取笑了南方的职业作家:

因此,南方新联盟优雅的年轻绅士们摆脱了他们身上毫无体面的枷锁,从他们唤醒的意识里抓住了幻象的最后一根蛛丝,傲然退回了南方,并在某所大学担任教职,安安稳稳地从事学术活动,他们借此可以按季度发行一些赞扬农耕社会诸多优点的珍贵小杂志。这些具有叛逆精神的人凭借其精妙的智慧不断地制定出他们这个圈子的规章制度和仪式——这些规章制度和仪式用一种非世俗的语言肯定了根本和渊源二者的世俗优点。

之所以说沃尔夫的创作既传统又反传统,是因为他在塑造人物、反映主题方面都与其他作家大相径庭,有人把这种独特的技巧视为他的缺陷或不足,其实不然,这或许正是他独树一帜之处。他在创作过程中,虽然不大注重结构,喜欢按照事件的发生次序娓娓道来,但他却能让读者的思绪紧随故事一起游走。虽然有时候读者的思绪会被大段的抒情所阻碍,但是这并不影响他的文字带给读者的那份震撼与美感,因为小说本来就没有既定的模式和规则,又何必苛求所有的小说都按同一个模式去写呢?

译者

2011年初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