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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懒糊窗:最杂的杂文,粒粒如金》年底的织布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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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白了,就是一九九六年年底的片言只语摘编。原先题作《岁末的织布机》。“岁末”这词不朴素。织布机是朴素的,造型像一座房子。织布机是棉纱线聚会的家园:它们归来后又出发,布匹的长卷里签下柔韧且细微的名字。一个名字给我天空、土地、棉花田和在棉花田里锄草的人们。织布机属于文明,年底的织布机则为文化准备着,劳动着。文字的思维,文句的形状,春水在地秋云行空。也若瓷器制作:术语“灯草边”或“影青”。“影青”这词美得像情缘(初起)。

这篇文章其实并不是片言只语摘编。我用“摘编”形式。若干瓷片。初起于见到若干宋代影青瓷片——影青的浅碟打碎了,春水在地,秋云行空。空和空地带来一叶梧桐下的伤痕:“影青”这词美得像情缘,以至我舍不得实用,而移花接木,而标上《年底的织布机》。我曾给自选的一辑短诗题为《俗语的织布机》,相近之处是同一台织布机织出不同的两块布,不同的两块布还是同一台织布机织出。织布机(启动)。

影青是制瓷工艺。没有哪行有瓷器这一行当里的术语华丽、清新和气息古雅,同时,也颇费(猜测)。

寒风中母亲当户而织。似乎,古代读书人都有一个会织布的母亲。灰尘一地,月色一地,织布织布,布白一地;蛙叫不已,鸡鸣不已,伴读伴读,织布不已。为儿子,母亲伴读不已,母亲织布不已,后来儿子高中状元,母亲不能再像往日沿街兜售,儿媳妇说:“这多丢面子!”家中已成布匹仓库,任其虫蛀鼠啮,邻居在一边叹气:“做官是对劳动和物资的最大蔑视与浪费。”而现代读书人碰巧,会有一个织布的乡下亲戚。乡下亲戚大多也不织布了。我七八岁时,得到过乡下亲戚送的一块土布,这是表舅妈所织。而古代读书人常常造成布料(过剩)。

蓝色的土布让我回到空地之上听到织布机礼尚往来的纹理、方言、抱朴见素的(谚语)。

俞平伯五十年代在北大上课,一路走来,臂弯里夹着一只青布包袱,里面有眉批过的宋诗选本和《红楼梦》。也是乡下亲戚所送?这块青布!没有乡下亲戚或乡下朋友的人,或许寂寞。李白的乡下朋友是汪伦,桃花潭我去过,这个不是(据说)。

昨晚连做两梦。

第一梦:身在窑洞,忽然来了五六位姑娘,两位是女诗人。我说:“吃了饭再走吧。”就去搞饭。到另一个窑洞,阿人和一村在。阿人在这个梦里像是很好的厨师,他吩咐我去集市买菜,说:“要一只南瓜,还要些梅花。”我也不问要梅花作啥,就去赶集。路上,看到小孩站在骡子后头,掀开尾巴,望着涂满口红般的阴户。我喊:“作啥?”这小孩怯怯地望望我。我问姓名,他答:“吴宓。”盖临睡前读《吴宓自编年谱》故。吴宓是个极爱骡子的人,咏骡不倦,描摹讲究,念头独到,可与李贺“马诗”媲美。骡马皆备,岂无毛驴?陆游一句“细雨骑驴入剑门”来哉。我独爱毛驴,有一种可怜兮兮之美。美有点可怜兮兮,就像我与病肺少女,在柿叶绿影的纸窗下,玩“五子棋”。

第二梦:我见到“癞疙瘩”蔬菜。在饭店,疙瘩做东,我点“癞疙瘩”,伙计说一百元一斤,我道炒二两。直至酒足饭饱,也不见“癞疙瘩”上桌。太不像话,该让电视台曝光。我嗜蔬菜,中国蔬菜比西洋蔬菜好吃。同为芹类,美国芹菜脆嫩,但少滋味。昔日吾乡药芹真有一股药香,锐而厚,厚而奇,鲁迅先生《伪自由书》或《准风月谈》(是也)。

可谓白日梦——色中最爱朱砂,艳而不浮。我认识一位少女,不记得她是谁了,手臂上有三颗朱砂痣;含苞的贴梗海棠,在庭院拐角。记得我曾卷起她的袖管,晕眩于这乱世之美,我以为的乱世之美。对吗?对(不对)。

简约像是一个人。

姓简名约,生平行止,在《论语》中最是细详。

《论语》是一部简约典籍。它的文体,比《道德经》与《庄子》,更具形式感。简约是形式,这形式的质地又是那样疏朗,如一块干干净净的布,刀尺裁出中国人的内衣。

从形式感上把握简约,更能深入。

美国“简约画派”,我见过一幅画,画布上画一个圆。这个圆没有画完,接缝让我深入迷宫。

内容是迷宫的人,形式才能简约。

20世纪是个大迷宫,大家发生变化,简约掉目的,而过程反而繁琐。

我觉得作为简约传统,可以上溯到《论语》。

简约是抽象的。一切归宿,皆为抽象。

我也说不清简约。

说简约不容易,与朋友打电话说简约。打长途电话要简约,电话费又涨,真的(很贵)。

言未毕,主人于是垂头(丧气)。

一叶落地上,被人注意,还引发若干感叹。想来落下的一叶它不需要,想来没落下的一叶它也不需要。春天来了,叶子生发;秋天到了,叶子掉落。自然的事情。

而孩子们对树上的叶子更感兴趣。他们站在大梧桐树下,要挑最大最绿的一叶,然后爬上去摘下,做顶翩翩帽子。这是夏叶。

春天丫枝上鲜嫩微红。这微红中有份粉色,有份水意,连最精美的瓷器也难仿制。而我却爱冬天的——那时树干上已没有(一叶)。

1996年12月10日 星期二 晴

下午去博物馆。已有十余年未涉足这一带了。十八九岁时,曾在博物馆附近一工艺店做伙计,春天的时候,常望着弥出馆墙的紫藤走神。此藤据说文徵明手植,藤叶如老式衣服上的琵琶钮,而藤花如梦如幻如泡如影,就是不像藤花的样子。我在见到这真实的藤花之前,看惯虚谷、齐白石所绘紫藤,以致这藤花真开眼前,反而将信将疑。

梁上彩绘,为太平天国匠人所为。至今这博物馆在一些老人口中,还被称作“忠王府”。彩绘中的房子,有西洋造型,透着些透视意味,较特别。我仰着头,一梁一梁望过去,引得馆内保安对我提防,怕我是来踩点,晚上会从哪根梁上飞身而下,盗得国宝而去?

来看《吕凤子书画展——纪念吕凤子诞辰110周年》,今天是开幕式。方方面面的人来得不少,挤在展厅前讲话,我傻听一会儿,就去看雕梁画栋,去看工艺品陈列。工艺品与艺术品的区别,我想就在于创作激情这一点上。工艺品说的是制作,只要有手艺,没有思想,照样能成为一流大师。思想是激情的保证。我对近代一组玉雕《乐器》极有兴趣。无论长笛,还是大鼓,都只有邮票大小,但制作精良,一丝不苟。我蹲下身去,迎着下午扫过格子长窗的阳光,看着这玉雕的乐器洋红溢绿,玉质中蕴含的色泽,因了阳光,似乎能如泣如诉起来。有一种唯美的音乐自天而降:人间的手艺使仙女们思凡。

折到展厅,方方面面的人话还没讲完。我就去另一陈列室看瓷器。瓷器还是宋窑为美。是大美,朴素而又古雅。(略去七十七字)一线阳光在(影青)浅碟边如一根悄声细语的灯草。我小时候还常见到郊区的人挑着灯草到我家门口兜售,尽管已装电灯,祖母还是买下许多,用来做枕头芯子。灯草极软。

三点半左右,展厅安静下来。吕凤子用笔随物缘情,胜于他的用墨。他的罗汉极负盛名,一九四九年之后,他说:“罗汉救苦救难,现在国泰民安,我不用再画罗汉了。”(略去八十四字)吕凤子先生(1886—1959),自署凤先生,江苏丹阳人。晚年定居苏州。此次展出内容有一百一十项,以合一百一十周年。展品目录抄备于下(略)。

晚饭后凭记忆画罗汉一幅,题上“仿吕凤子笔意”,以作纪念。

以上是日记(摘编)。

织布至此,足够做一件寒衣:那就罢手,不妨(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