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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懒糊窗:最杂的杂文,粒粒如金》被羽毛携带或携带羽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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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角之年,他常常拿一张厚纸对着阳光,看到纸肌楮理,就想撕开。不是要把这张厚纸撕成小块,只想揭开一层,成为同等大小——变得更薄的纸页。当然不可能。

但插图可以,插图是连续揭着的手指。有时候插图也像琥珀中的蜜蜂或者蚊蚋,被文字的浆汁裹紧而慢慢变硬。表情与草都似铜丝直立,仿佛在平衡木上。

我想上乘插图即使有独立性,也是被文字携带着的几根羽毛。

冷不防几根羽毛带着一只鸟飞。朗费罗《海华沙之歌》中有许多插图,这些插图比诗更好,起码不用翻译。后来看到陈老莲为《西厢记》所作的插图,他与原文打个平手。

改琦《红楼梦图咏》,也可说是插图。我现在脑子里林黛玉的形象,就不是从影视中来。面对一本陌生书籍,这样的插图自然增加兴味。在识较多字者的过去和较多识字者的现在,上乘插图都能起到促销作用。

尽管插图这种形式起源很早,而鼎盛与发展,还是与书坊有关。有了书坊,才有了真正意义上的插图。一些精美的插图与一些糟糕的插图。

插图:体面的梗概,隐秘的招贴。

看到陈老莲的插图《窥简》,就知道《西厢记》里定有一段私情。

不是什么书籍都能插图。《毛泽东选集》不管配上西洋写实插图还是中国写意插图,似乎都太滑稽。据说文艺复兴时期的学者认为,在古典作品里加插图是一种不够庄重的行为。但《毛泽东选集》并不是古典作品,所以说不定我真能见到一本《插图本毛选》上市。

现在是一个插图的时代:你看不到翅膀,只看到猜想是从翅膀上掉下的羽毛。

我比文艺复兴时期还守旧,基本上不喜欢插图本书籍。插图画家位置尴尬,可怜可怜他们吧!我曾为一本寓言集插过几十幅图,插图时告诫自己:不能画得糟糕,这样的话等于忽略生计;但也不能画得太好,因为这一本寓言集实在糟糕。要的就是不好不坏,夹缝中混饭。

以我个人的阅读经验,碰到插图比文本更精彩的书籍,我并不会对插图更具兴趣,真感兴趣的话也以为它是一只寄居蟹。而遇上插图糟糕的书籍,就像看足球比赛往往怪罪于守门员。

连环画是插图的一种扩大化运动。

保罗·克利为一些名著插图,像在画自画像。20世纪,我以为最好的插图家是卡夫卡,他画了许多画——我看作插图。卡夫卡的优秀之处是他自己也不知道该把它们插在自己的哪篇小说或寓言里。人类舞台上大戏还没开幕,主角尚未粉墨登场,跑龙套的却纷纷出现了。他们会在哪场戏中打圆场呢?天知道!

插图,鲁迅《且介亭杂文·连环图画琐谈》:“古人‘左图右史’,现在只剩下一句话,看不见真相了,宋元小说,有的是每页上图下说,却至今还有存留,就是所谓‘出相’;明清以来,有卷头只画书中人物的,称为‘绣像’。有画每回故事的,称为‘全图’”。

“出相”这词现在还存活在吴方言里(方言里有一些很旧气的词,仿佛舞蹈着的木乃伊,如大丰射阳一带,把“菜”说成“醢”;而“锅盖”在靖江人的口语里,就是峨峨“釜冠”),但已不是“插图”意思了。两个血气方刚的小伙子十字街头自行车相撞,一个捋捋袖管,另一个就说道:

“搞出相啊?我怕你!”

翻译:不要这么凶,老子不怕你。

译作是不是原作的插图?

插图在我看来就是片断化。我以片断化——这让我发现的插图手法,写下这篇短文:

《被羽毛携带或携带羽毛》。

我没有图解我的正文,我的正文:历史更多时候创造的是插图,冷不防也被插图创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