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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懒糊窗:最杂的杂文,粒粒如金》粉红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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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到你的信了。我想:这是第几封呢?你中学时代和大学时代的信,真是一些很好的文字。有的如花窗影痕,有的仿佛老槐树下的狗叫。只是我没有保存信件的习惯。这不是说随看随弃,信件毕竟不是快餐饭盒。在这时代,信件有点接近雨天茶话。前两天接你电话,我吞吞吐吐的,我是个极不擅作电话交谈的人:面前只有一根线弯弯曲曲地通到声音那头,总觉得像是钓鱼。而写信则如拿一面镜子捉着阳光,一点一点投在春花秋叶的窗口,引得他或她终于探出头来。这时,你就尽可以藏好自己,欣赏他或她的微笑、惊讶、沉默或者空白。打电话是社交口才,写信是智力游戏。更像打牌,你打出一张牌后,这就有了等待——像剔出指甲里的污垢、脂粉和虚实,空白是最大的收藏家,它用一枚金针刺到柚子内部。而沉默是顶顶敏感的穴位。

今早上落雨,我懒在床上想入非非。“非”这字造型不错,似一条顶天立地的蜈蚣。这个世界不属于人,也不属于圣,更不属于牛鬼蛇神。只属于虫子的。“属”是大禹的尸体;据传顾颉刚说过,禹是一条虫子。连禹都是一条虫子,我却作不得懒虫,必须起床上班。前几天领导找我谈话,说我近来常迟到早退,同事们有意见。领导说,我们是朋友,不要让他为难。我们是常在一起斗牌的牌友。我的牌技高超但手气太糟,斗到现在,尚能保本。一个人尚能保本地活着,已不容易。坐在床头,套好羊毛衫,拿起本画册,这是一日之始的享受。我有一些春宫画页,被借丢了。明代春宫画线条流畅,构图简洁,那些衣纹都带着空灵的欲望。清朝的就繁琐嘈杂,特别是仿大西洋笔法的,弄点明暗,似竹头木屑,像没澡身一般。我曾对朋友说过,明春宫如小品,清春宫像公文。一个让人觉得性是岁朝清供,一个让人觉得性无非是例行公事而已。想起半则故事:某干部受贿被抓,茶饭不思,神志恍惚,想起不能机关里办公,也挺留恋。他老婆就来劝他:丢掉大机关,还有小机关,天天到我“机关”里来“办公”就是了,够你操劳。因被借丢了春宫画,我只得挺直清洁的精神,看克利画册。克利更像一位数学家,我就穿袜子。

喝杯茶——不能因为领导找我谈了我就不迟到,迟到还是迟到,不早退吧。这就是进步。一个人不能进步得太快,否则连喘气机会也没有——我拉开抽屉,这就见到你最近来信。我差点忘记。早相忘于江湖,要不是你调到外地,编报纸约我稿,我们已无文字联系。在你的信件下,有只纸盒。纸盒里装满邮票。我不集邮,凡收藏一类的东西我都无兴趣。但偶尔遇到我喜欢的邮票,就买上一些。也有这么多了。我很喜爱皮影那一套邮票。一直感到遗憾的是我至今没看过皮影。嗑着葵花子看皮影和品着雨前茶听昆曲,大俗大雅,在我想来,有异曲同工之妙。一九八八年,在南京鼓楼假日地摊上,我买到一张英文的招徕洋人的皮影宣传品。好像洋人才是我们传统与民间艺术的热爱者。红袖绿腰,皮影如花窗影痕。现在给你寄信要贴两毛的邮票了。纸盒里还有十余枚八分邮票,是“北京民居”那种。四合院像首绝句,起承转合,平仄协调。他们在绝句里种树除草,贴上“福”字,挂出灯笼。一本绝句集就为一条胡同,我们在胡同里推车喂驴,门口袒腹,墙角撒尿。从邮票上看来,北京民居是过日子的好窝点,油盐酱醋,姜葱蒜,花茶,酒。也是从邮票上来看,福建民居可以画圈,云南民居利于挖笋。民居居民,量体裁衣,所以总有一种不浪费在其间。皇帝的房子太多,房子一多,就有淫乱。大家族中的乱伦、糜烂,是觉得房间空关着可惜,不妨利用一下吧。有了房间之后,才有阶级,才有阴谋,才有腐朽。我也该去上班了。吃几片海苔。海苔像被裁得小小的复写纸。一个人一生要被那一句话复写多少次呢?一个人一生又能复写那一句话多少次呢?白纸用完。新闻纸价格年年在涨。

绕道上班,常走的那条路上都是积水。一下雨,就都是积水。春夏之季,弄湿鞋袜无所谓,还能看积水里的蜀葵与夹竹桃花。而这个季节瑟瑟得很呢。

办公室。甲在读报,乙在搽口红,丙在修录音机,丁在写信。甲说:11月7日上午河南省平顶山市中心路小学男厕所影壁墙突然倒塌将该校九名学生砸伤其中两名学生因伤势严重当天死亡。乙说:中午有人请吃螃蟹。丙说:这磁头一看就是国产的。丁在写信,丁写道:

“你的信是越写越短了(写长了又怎样呢?你是写出过如把景泰蓝敲碎一地的长信的。我却只记住一句:‘那一夜,苏州的街道上开满了荷花。’这一句是不是你的,现在想来也大可怀疑)。这说明你正在逐渐地获得生活经验。而我的信无论给谁,都越写越长了。这应该是意味着我正在一点一点地丧失掉生活经验。我似乎能感到你的寂寞。寂寞能使人在奔跑的时候停下一会儿。这停下的一会儿就是自省。”

如把景泰蓝敲碎一地,斑驳光艳。有欲望。

丁还在写信。丁就是那个叫“车前子”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