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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认识了一个索马里海盗》(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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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果然是黑,手电筒快没电了,灯光微弱,没一会儿就熄灭了。借着朦胧的月色,我们继续往前走。走在碧珠娘后头,越发感觉她的小,她急急地往前走,走得却不远,我几下子就赶上了。她问我工资有多少,又问我谈女朋友没有,问完了,也答完了,沉默又一次降临,她开始擤鼻涕吐痰。从一排茅厕穿过,走个十来米,就是她的屋子了。看得出原来是要盖两层的,却没有盖起来,二楼只有在楼梯口处盖了一间小屋子。靠近主屋边侧,单独盖了一间,应该是灶屋。走到门前,碧珠娘推了一下,门随即就开了。我问:“门为么子不锁?”碧珠娘往里走,“有么子好锁的?又没有么子东西可以偷的。”

没有电灯,碧珠娘说电费很久没交了。我突然想起我手机上有手电筒的功能,遂打开,碧珠娘借着光找到了一根蜡烛,又四处找火柴。我问:“你平常时回来,么办?”碧珠娘说:“回来倒头就睡,根本不需要灯。”堂屋没有找到,又摸着去灶屋,一进去,风迎头压过来,一抬头能看到天。原来是屋顶中央塌了一部分,灶台上还有摔碎的瓦片。碧珠娘打开碗柜,有老鼠“嗖”的一声从她手边跑过去,吓得她叫了一声。终于在灶台下面找到了火柴,我们又到了堂屋,火柴一刮着,随即被楼梯口灌下来的风吹灭。我们又到了卧室,这才点着了蜡烛。

借助蜡烛微弱的火苗,我看了一眼卧室,只有一张床,一条凳子,一个立柜,一张小桌子,再无其他。墙壁是裸露的红砖,地面是泥地,走在上面感觉凹凸不平的。窗户上的玻璃碎了好几块,用男人的衣服堵着,我想那衣服可能是来运爷生前穿的。一想到“生前”两个字,我刹那间汗毛竖起,房间太大太空,烛光无力地摇曳,而夜色浓稠得搅不开。大门嘎吱嘎吱响,我吓得不敢看房门口。碧珠娘先打开立柜翻找,没有,又去桌子上找,还是没有。我问她在找什么,她说在找云峰的电话号码,她记得是写在一个本子上的。她又走到床边翻找,被子一掀开,随即有东西掉下来,一看是好几个方便面袋子,床单发黑,中间裂开,露出里面发黄的棉絮,枕头原来应该是蓝色的,现在也是黑黢黢的,在枕头下面,她找到了那个写有云峰手机号码的本子。

“你帮我打一下。”她把本子递给我,“我打电话,他无论如何都不接。你们是同学,以前玩得也好,你说话他应该能听的。”我问:“那我要跟他说么事?”她想了想,说:“就说老娘快要饿死了,没得饭吃,让他可怜可怜老娘。”我又问:“是让他打钱?”碧珠娘说:“我没得银行卡。让他回来一趟,我都快活不长咯。”我不知道最后一句是真的,还只是她希望云峰回来用的策略,我拿起电话,拨打那个号码时,碧珠娘盯着我按键的手,她身上一股很久没有洗澡的臭气隐隐盖过来。

云峰接了电话。说实在的,已经十来年没有跟云峰联系过了,乍一联系,还真不知道说什么好。跟他寒暄了几句,他问我为什么想起跟他打电话,我瞥瞥碧珠娘,“你妈想跟你说两句。”碧珠娘拼命摇手,又用手指我,看她意思是让我来说。云峰一听是他母亲要我打过来的,本来轻松的语调一下子紧绷起来,“她又要搞么子鬼?!”我一下子噎住了,很无奈地看着碧珠娘,把手机递过去,“还是你自己来说吧。”碧珠娘吐了一口气,接过手机,劈头一句:“活贼哎,我不联系你你就永远不联系我是啵?我要死了,你是不是望都不望一眼?!”我拉拉碧珠娘的衣袖,“有话好好说。”

碧珠娘拿着手机,弓着身子,大声地唾骂。我站在一边,听着风在堂屋里回旋,像是一个肥胖的巨人在寻找出口,有老鼠在床底哪个地方吱吱乱叫,放在桌子上的蜡烛燃尽了,房间又陷入沉沉的黑暗之中,唯有手机是亮着的,映出碧珠娘愤怒的脸。“孽畜哎!孽畜哎!”碧珠娘的声音都喊“劈叉”了,“你么不说话了?你晓得羞愧啊?你个孽畜!你说话哎!”她对着手机吼,“说话!”我见不对劲儿,凑过去看手机屏幕,“碧珠娘,云峰已经挂电话咯。”碧珠娘拿手机的手一直在发抖,身子也在抖,好一会儿,她把手机递给我,“你再拨过去!我话还没说完!”我迟疑了一下,她大声喊着,“你拨过去!快点儿拨!”我吓得往后退了一步,电话拨打过去,对方已经关机。

碧珠娘喘着粗气,在房间里转来转去,一不小心撞到桌子上,她一脚把桌子踢倒,“孽畜!孽畜!”我不敢动弹,她又继续转,“都不管我!都不管我!我去死算了!去死!去死!”我鼓起勇气上前止住她,“碧珠娘,我明天再打,你莫生气。”她怔怔地看着我,停住了,随即整个身体像是筛糠似的,“哎哟,没得意思。”她像是丧失了所有的气力,一下子瘫在地上,“没得意思,真没得意思。”我说:“要我把你扶到床上啵?”她没回答我,一直在大口地喘气,“哎哟哎哟,没得意思哎!哎哟,哎哟——”她一会儿揉着心口,一会儿打自己的腿,“都不管我,都不管我。”

我简直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想抱她到床上休息,手一伸过去,她就叫,“莫管我!莫管我!”我在一边看着,更是着急。正手足无措之时,忽然听到外面有人喊我名字,一听是母亲的声音,我赶紧答应了一声。很快,一束雪亮的灯光穿了进来,拿着手电筒的母亲打量了一下我,我忙说:“你看碧珠娘!”她看过去,碧珠娘躺在地上不断叹气,“她出么事咯?”我说了一下事情的大概经过,母亲点点头,把手电筒递给我,她蹲下身去拉碧珠娘。“莫管我!莫管我!让我死了算了!”母亲不管,依旧拉她,还是拉不动,便冲我说:“过来帮忙!”我们两人把她抬起,放在床上。

她在床上缩成一团,叹气声没有了,变成了呜咽声。母亲捏住她一只手,“有么子大事?至于这样?”碧珠娘哽咽地说:“我晓得你们都讨厌我。我心里跟明镜儿似的,可是我有么子办法?我自家也不想这个样子的。”母亲靠得她更近了,“么人讨厌你?你看我说过你半句不是?只是你自家也要争气才是。”碧珠娘没有说话,她想想又哭起来,哭完又想想,母亲一直捏着她的手,说着些宽慰的话。碧珠娘渐渐没了声音,再一看,睡着了。母亲起身说:“碧珠,那我们回去了啊。”没有回话。

我陪着母亲出了卧室,母亲拿着手电筒扫了一下堂屋,光照到堂屋正中间的墙壁上,一张人脸浮了出来,我们都吓了一跳,再一看是来运爷的遗像挂在那里。我心里特别害怕,连忙催母亲赶紧走,母亲小声地说:“来运都死这么长时间咯。”我忙说:“莫说咯,怪吓人的。”走到门口时,我把手机放到口袋,顺手摸到了几张纸币,突然想起来这还是彩珠娘塞给我的。我跟母亲说了这个事情,母亲说:“你把这钱放到她卧室里去。”我说好,借着手机的光亮,又进了卧室,桌子已经被碧珠娘踢散架了,我只好把钱放在立柜上面。走之前,看了碧珠娘一眼,她把头埋在被子里,发出细细的鼾声。

大门怎么都关不上,一看是门闩坏了,我们只好放弃。夜已深,路两旁的人家都已经关灯睡觉了。月光反而明亮起来,树影在水泥路上舞动,走着走着,像是在海底。我挽着母亲的手,母亲笑道:“你么长不大哩?”嘴上虽然这么说,还是让我挽着。走着走着,母亲转头去看碧珠娘家,见那塌了屋顶的灶屋露出横梁来,咂咂嘴,“这个屋子住不得。”我说:“我觉得也是,在里面我都觉得害怕。”母亲说:“可那有么子法子嘞,她能搬哪里住?”沉默了一会儿,她接着说:“她那个被子能捏出水来,我明天给她一床新的。”说着话的时间,我们马上就到家了,我问母亲:“你说碧珠娘明天还会不会过来看电视?”母亲说:“么人晓得嘞?也许会来,也许她会换一个人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