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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认识了一个索马里海盗》凤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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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小屋子没人住已经很多年了,屋后是我们垸里的池塘,从屋前走过小小的稻场,便是一直通到长江大堤的主路。屋顶半塌,窗棂歪斜,屋里堆着棉花秆。对我们小孩子来说,这屋子像是一只年迈将死的老狗,乌沉沉地趴在那里,哪怕你踢上两脚,它也不会哼一声。有一天我放学回家,远远地看到小屋子那里聚了很多人。屋顶上的瓦都给揭掉了,门也给卸了,棉花秆也从屋里搬了出来,堆在稻场上。屋门口站着一个女人,瘦瘦高高,盘了一个发髻在脑后,穿着与婶娘们截然不同的苍灰色对襟外套,水红色宽脚裤子,抬头跟屋顶揭瓦的师傅说话时,两只弯月形的五彩耳坠来回荡着,“师傅,哪里有机瓦买的啊?”说的是普通话,比我们老师还纯正。

回到家,母亲正在灶屋烧火做饭,我说起了小屋的事情。母亲说:“你云松爷要回来了。”我问云松爷是谁,母亲说:“他,你还真是没见过。他是你云海爷的大哥,一直在外面教书。现在退休了,打算回来住。”云海爷的家就在那小屋子的对面,时常见他打开小屋子的门,从里面抱出一捆柴火往家里走。我又问起那女人是谁,母亲疑惑地想了想,“你云松爷的女儿?云松爷少说也有六十多岁了,她看样子也只有三十多岁,有可能咯。”正说话间,父亲扛着锄头从地里回来了,我们没有再说下去。

过不了几天,小屋子面目一新。屋顶换了红机瓦,早晨的阳光从屋后的构树透过来,瓦片上泛着红光;门也换成崭新的黄杨木门,配上了新锁;厢房和小堂屋的大小窗户都装上了玻璃,而这里大部分人家的窗户都还是用油纸;门前的荒草都给铲干净了,铺上了细沙。门口坐着一个老头子,胖胖松松的,白润的脸庞,戴着眼镜,头发二八分,梳理得整整齐齐,一手端着茶杯,一手拿一本书,看了几页,把茶杯搁在藤椅上的凹槽里,白净的手指翘起,小心翼翼地翻到下一页。我想他就是母亲所说的“云松爷”吧。

女人走了出来,却换了一身旧衣服,裹头巾,戴口罩,拿笤帚,去扫屋檐下的积灰。云松爷连连咳嗽了几声,回头眯着眼睛看女人,细声细气地说:“凤招啊,你不用现在做这些事情嘛。歇歇也是蛮好的嘛,你说是不是啊?”说的也是普通话。那个叫凤招的女人回头说:“是嫌我把灰弄到你那边去了是吧?”云松爷笑笑,“这个是小事情。我是说你可以坐下来歇一歇,反正有的是时间,也不在乎这一时,你说是不是啊?”凤招说:“你挪挪,要不把椅子搬到屋后的池塘边,那边我已经打扫好了。”一边说着,一边继续扫灰。云松爷摇摇头,慢腾腾地起身,拿起杯子和书,往屋里走。

清早的池塘最为热闹,五六点左右,梆梆梆的捶衣声,隔着池塘大声说话的声音,公鸡的啼叫声,此起彼伏。这些声音消停后,太阳缓缓地从长江大堤那一侧升了起来,红红软软的一团,从杨树林之间一点点地推到低空,光线弱弱的,照在麦子的叶片上,过了五六分钟,饱足的光芒刺透了最后一点薄雾,强劲地穿过窗户,照到我的床头。冬天太冷,正赖在床上,忽然听到唱戏的声音,“我本是卧龙岗散淡的人,论阴阳如反掌保定乾坤……”多年后,我才知道这是京剧《空城计》里的唱段。这声音太奇特了,我赶紧爬起来,胡乱穿了件外套,趴在窗口看,池塘边上小屋子那头,云松爷坐在那里,声音从搁在凹槽内的收音机里传出来。云松爷穿着笔挺的夹克,西服裤子,擦得锃亮的皮鞋,头轻轻摇晃,手上打着拍子,跟着哼唱:“我城内早埋伏有十万神兵——”

凤招蹲在池塘的长条石上搓洗衣服,此时池塘边上空荡荡的,洗完衣服的婶娘们都到地里去了。云松爷问:“你累不累啊?”凤招说:“池塘的水太脏了,你看水里都是红虫子。”云松爷说:“你要累就歇歇。”凤招说:“能不能买个煤气灶?烧棉花秆,熏得眼睛疼。”云松爷说:“乡下洗衣裳是累,你要是累就别洗了,反正换洗衣裳多。”凤招说:“去跟镇上的彭玲问一声,煤气灶要多少钱?”云松爷说:“嗯,你那个衣裳别搓狠了,会掉色。”凤招拎着一桶衣服上来了,云松爷问:“重不重?”凤招说:“你问不问?”云松爷说:“要是重的话,就拿一半出来放在那个红盆里。”凤招说:“你问不问?”云松爷说:“好,我问。”凤招说:“那你现在问。”云松爷说:“我知道了。”嘴上说着,依旧不起身,跟着收音机哼哼。

小屋前的稻场,又多了一只狗,成天趴在云松爷的脚下。云松爷喜欢沿着垸里慢慢走动,狗摇着尾巴跟在后头。大家对读书人都敬重,尊称云松爷为“先生”。他点头笑笑,“唔”的一声。凤招大家也知道了,是先生新娶的媳妇,母亲便让我叫她“凤娘”。下雨天,婶娘们在我家坐在一起嗑瓜子聊天,说起这个凤招,最熟悉的还是云海爷的媳妇秀云娘,两人现在是妯娌,偶尔也会说说话的。“她说的话,跟电视里的人一样,俺这个土话人家都不晓得听不听得懂。”秀云娘说着,又压低声音说,“我大哥云松都六十好几咯,这个凤招也就三十一二岁,之前嫁了一个人,生了一儿一女,没过两年,丈夫出车祸死了;又嫁了一个人,又生了一儿一女,过不了两年,那个人得癌症死了;现在她又嫁给我大哥,你说能图么子?”大家愣了一下,有人说:“你大哥是老师,有退休金,是图这个?”秀云娘一拍手,“对咯,否则你想啊,人家还多年轻,为么子嫁给你一个老头子?对不对?”大家纷纷点头说是。

凤招不跟我婶娘们来往,她也不像云松爷那样喜欢坐在门口,经常看不到她。有时候问起,云松爷说:“她啊,看她孩子去了。”再问起她孩子的事情,云松爷眯缝着眼睛打瞌睡,问话的人也就讪讪地走开了。再过些天,门口多了两个小孩,一男一女,男孩十岁,女孩八岁,都是凤招跟第二任丈夫的孩子。这些都是秀云娘跟我们说的,“拿自家的钱,养别人的伢儿,我不晓得我大哥么样想的。这个钱给我屋东儿,也比给外人吃强,你说是不是?这不是老糊涂了么?”大家都说是。

两个孩子不在我们小学读书,他们都在城里的实验小学读书,平时住校,到了周末,凤招就接他们过来。她骑着自行车,女儿坐在前面的横档上,儿子坐在后头的车座上。我们放学,父母从来是不接的,自己背着书包走在去垸里的泥路上。有时候听到叮铃铃车铃响,回头看,是凤招的女儿在按车铃。凤招一边往前骑,一边小声说:“郭颖,不要乱动。”郭颖抬头看她,做了个鬼脸。有时是后面的儿子松了手,去抓空中的蛾子,凤招忙说:“郭浩,抓紧了好不好?”郭浩也听话地搂着她的腰。我们这些孩子都很羡慕他们能坐自行车,也羡慕他们一身的新衣裳。

太阳好时,凤招把小桌子搬出来,郭颖和郭浩趴在那里写作业。云松爷坐在他们身后听戏。凤招拿出一本杂志,搬个小板凳坐在云松爷后头看。郭颖有不会做的题目,跑来问凤招,凤招看了半天说:“问先生。”凤招接着看杂志,一抬头见郭颖还在那里,眉头皱起,“你怎么还不去呢?”郭颖只好拿着本子,走到云松爷边上,声音小小的,云松爷凑过来问:“你说什么?”郭颖没说话,转身又回到桌边,郭浩趴在桌子上笑。云松爷把收音机的声音调小,走了过来,“题目难不难?要不要吃糖啊?”郭颖和郭浩低着头写字,不说话。凤招说:“不要老给他们买糖吃,他们牙齿不好。”云松爷说:“小孩子长个子,需要糖分嘛。你说是不是?”凤招说:“郭浩有个蛀牙。”云松爷说:“那我带他去医院看看。”凤招说:“那你记得。”

我家门口阳光充足,很适合晒太阳,云松爷有时候也会过来坐坐。我不会做的题目,我母亲也让我问先生。云松爷坐起身,戴上老花镜,眯着眼睛看题,笑了笑,拿起笔来画了两道,“这个简单嘛,你看我写的步骤,看明白了吗?”我点头说明白,又继续拿回去做。做做又抬头看他——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干净的男人。我父亲,还有那些叔爷们,从地里回来,经常是一身脏,而云松爷从头到脚,没一处是不干净的。他那头发,一丝不乱,涂了发蜡,硬挺挺地往后贴着;脸色红润,不见胡茬;手指细长,指甲缝隙里也没有泥。走近他时,还能闻见我说不上来是什么的香气。有时他用方言问我:“庆儿哎,你长大了想做么事啵?”我说:“不晓得。”他说:“要不要上北京?”我说:“不要!”他说:“说到底还是屋里好咯。”我不知道该如何回应他,他也不介意,眯着眼睛对着逐渐西沉的夕阳,忽然一字一顿地朗诵起来:“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春天来时,凤招在稻场上开辟了一小块菜园,种了点儿菜,还围上了篱笆,又养了几只鸡。她时常不在家,听母亲说她在镇上油厂上班。鸡没人喂,就跳到小菜园里啄食。云松爷也不管,坐在门口打盹儿。有人说:“先生,鸡要啄菜咯。”他睁开眼睛,看了一眼,“噢,没得事。”又继续打盹儿。凤招下班后骑车回来,我们在自家门口都能听到她的声音:“你为什么不管管这些鸡?菜都啄没了。”云松爷回:“鸡饿了,总是要吃点东西,你说是不是?”凤招说:“我不是告诉过你谷子就在屋里,你拿出来喂喂它们不就好了嘛。”云松爷说:“谷子我找不到,眼睛不好你也是知道的。这些菜没有了,我们可以买的嘛,你说是不是?”凤招声音大了起来:“钱呢?你就那点儿钱,哪里够?我不上班,全家吃什么?你说啊?!”云松爷回:“钱嘛,身外之物。现在不也是能过下去嘛,你说是不是?”凤招没理她,去撵那几只鸡了。

有时在路上碰到凤招,喊她,她也停下笑笑,“你放学了呀?”我学着她操着普通话,“是的呀。”她笑笑,又继续走,走路的动作略有蹒跚。有时候她走过我家门口去垸里的小卖铺,秀云娘压低声音说:“有了,看那情形,差不多三四个月。”大家又笑,“先生这么大年纪,也是不能小看的。”先生有时候坐到我家门口,父亲问他想好给孩子取什么名字没有,他沉吟半晌,说:“这个嘛,总归要好好想想的,你说是不是?男伢儿,叫泽渊;女伢儿,叫尔雅。你说好不好啊?”父亲其实也不太懂,“先生取的名字有文化,当然几好咯。”云松爷点点头,又念了一遍:“泽——渊——尔——雅——”念完咂咂嘴,“我觉得也挺好。”

凤招肚子越发大了,没有再去上班。有一天,云松爷到了我家门口,母亲把椅子搬出来让他坐,他没有像以前那样自然而然地就坐下来,反而有点忸怩地站在那里,想说什么又忍了回去。此时我也拿着作业出来写,他对我说:“庆儿哎,你要不要吃米糕啊?你凤娘做了好多,你要是想吃就去……买。”说这个“买”时,他脸腾地一下红了,后面的声音也低了下来,“五角钱两个。”我看母亲,母亲看云松爷,云松爷看地,母亲从口袋里掏出五毛钱塞给我,“你快去!”我接过钱来说好。云松爷脸越发红了,又忙说:“不想吃,别勉强哈。我……”母亲打断他的话,“我也懒得做饭咯,让他自家吃点儿米糕几好!”云松爷问:“真的啊?”母亲又催我快去,“米糕我也想吃。”

这是我第一次进这个小屋,莫名地有些紧张。阳光透过屋顶的两块玻璃瓦,落在小堂屋的水泥地面上。堂屋的左边是一个厢房,是云松爷他们的卧室,门开着,能看到一张小小的双人床,铺着蓝白格子床罩,靠窗的一张小桌子上放着女人的化妆品和一摞书;堂屋的右边往里走是厨房,靠墙立着很少见的煤气灶,灶台上小锅里搁着蒸笼,米香氤氲,应该是在蒸米糕。从屋顶垂下来的小灯,靠卧室墙面铺了缀着花边桌布的饭桌,木制的碗柜、收起窗帘的小窗,到处都是干净清爽的,让人不敢妄动。我小声地叫了一声:“凤娘。”没有人答应。鹧鸪声一声远一声近,风吹树梢时哗哗响,大门随之“吱扭吱扭”地一开一合,我感觉时间快要停滞了,就像是油锅上结了一层膜,把我裹在里面动弹不得。

“哪位?”凤招的声音刺破了这层膜,把我解救出来。她从后门进来,提一桶衣服。我一时有点儿慌乱,小声地叫了一声“凤娘”,手里的五毛钱捏成一团。她“噢”的一声,把洗衣桶搁在地上,向我走过来,我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她简直把我罩在她的阴影里,我才到她的腰间,离她明显隆起的肚子很近,她身上散发出的香气笼罩着我。我怯怯地抬头看她,她也在看我,我赶紧低下头,她的松紧带布鞋映入眼帘。布鞋离我远去,走向厨房,停住,又转回来,走到我身边的饭桌上。抬头看去,蒸笼揭开,模子里的米糕已经蒸好,白白软软,香喷喷的。“你要几个?”她低头问我。我说两个,她找来袋子把米糕装好递给我,见我把五毛钱伸过去,她眉头紧了一下,“五毛钱只能买一个。”我说:“云松爷说五毛钱两个。”她“唔”的一声,“他真这样说的?”见我点头,想了想,从袋子里拿出一个:“他肯定记错了,五毛钱一个。”

她身上有种说一不二的气势,让我不敢再多说一句话,拎着只装一个米糕的袋子转身走开,走到门口,忽然想起来老师教的,便转身说一句:“谢谢!”她好像没有听见,又把蒸笼端回到厨房里。走到家门口,云松爷还在跟母亲说着话。我把袋子递给母亲,没有看云松爷一眼,我心里有点儿生他的气。母亲的声音跟了过来:“咦,你这个馋嘴猫,这么快就偷吃了一个!”我转身生气地大声说道:“我冇吃!米糕是五角钱一个!”母亲愣了一下,看了云松爷一眼,又冲我瞪了一眼,笑骂道:“五角钱一个就五角钱一个,你喊这么大声音做么事?”云松爷的脸红一阵白一阵,嘴里咕哝着:“呃……这个……”手从口袋里掏出五毛钱,快快地走过来,塞到我手里,“你买糖吃。”母亲忙过来挡住,“哎呀,先生,莫惯坏细伢儿。”云松爷把钱硬塞到我手里,随即转身逃开,“拿着拿着,我有事先走了。”

雨落下时,门前水洼汇成小河,秀云娘的鸡缩着脖子站在我家屋檐下,抬起一只脚,眼睛警觉地东看看西看看,忽然间“咯咯”几声跳开,云松爷家的狗跑了过来,云松爷却没有出现。秀云娘在钩织手上的一只拖鞋,“想钱想疯咯。我老大才几多退休金,屋里又买这个又买那个,就是金山银山,也要花光咯。你看现在七八个月,非要去住医院,把我当个么子?”母亲“哎”的一声,看了我一眼,“俺垸哪个不是你接生的?你看庆儿现在也长大咯,当初还不是多亏你。”秀云娘冷笑了一声,“说到底,人家是城市里的人,瞧不起俺乡下人。唯愿她生个金菩萨出来。”

我母亲又提起之前米糕的事情,秀云娘见怪不怪的样子,“你不说这个还好,你一说这个我就起火!我屋东儿,她都不肯便宜一角钱,五毛钱一分都少不了。五毛钱买么子不好,要不是看在你是老大屋里人的面子上,鬼去买!你看她屋门口那个菜园,几金贵!她去医院之前,天天坐在门口,生怕少了一片叶子。我屋鸡有一次过去,她拿石头砸,气得人死!不就是一点菜啊,比命还金贵!”母亲又说起:“要是生了伢儿,你家婆婆会来照应么?”秀云娘笑了起来,“她啊,高兴得很。一大早去医院咯。八十岁的人了,想照看也是有心无力吧。”雨势渐大,打在窗棂上,溅出一朵朵雨裙。关窗时,看了一眼云松爷的小屋,在一片迷蒙的雨雾中静默地站在那里。屋门口他家的几只鸡挤成一堆,屋前的菜园低洼处积了水,搭起的藤架歪倒在地,篱笆也被水流冲开一个口子。

云松爷回来时,大家都知道他有了一对龙凤胎。大家聚集在他家的堂屋里,实在站不下了,挤在门口看。云松爷喜气洋洋,逢人来都发糖吃。我人小,从大人的腿间钻了进去,偷偷看厢房,凤招倚在床头,两个红红肉肉的小家伙睡在她一侧。秀云娘的婆婆珠奶奶站在一边和秀云娘说话,婶娘们轮流进去看,“咿呀,真是像先生!”“先生,好有福气嚯!”嘴里说着话,手要去摸孩子的脸,凤招忙过去挡,“他们刚睡着。”要去摸的人讪讪地收起手,闲扯了两句,退了出来。珠奶奶操着蹩脚的普通话问:“你要喝水么?”凤招淡淡地说:“不用了。”珠奶奶搓着手不知道说什么,凤招也没抬头看她。

天气好时,云松爷推着婴儿车,到我家门口晒太阳。母亲过来逗逗两个孩子,问取好名字没有,云松爷笑笑,“早就想好了,男孩叫泽渊,女孩叫尔雅。你说好不好啊?”母亲说好,他点头笑,低头摸摸孩子们的脸,又点头笑。母亲又问:“凤招又去上班了?”云松爷说:“是的哎。她清早喂一次奶后去上班,中午回来再喂一次奶,下午再去上班,晚上回来。”母亲说:“她这样未免太辛苦咯。”云松爷笑了笑,没有回话。有时凤招下班后找过来,母亲让她坐坐,她开始还会迟疑一下再坐,后来也就习惯了。凤招抱起泽渊,细细地看,“哭了没有啊?”云松爷说:“好的嘞,一直在睡觉,乖得很。”凤招把泽渊放下,又抱起尔雅,“这脸上有红疤,肯定是被蚊子咬了。”云松爷慌乱地凑过来看,“没事的嘛,蚊子咬咬,也不怕的。你说是不是啊?”凤招白了他一眼,云松爷又回去坐好,“你就知道没事没事,有事了看你怎么办?”母亲忙给凤招端水倒茶,凤招忙说不用。

跟母亲渐渐熟了后,只要是放假,凤招也会时常过来坐坐,在我们这里待久了,她也能说一点我们本地话了。母亲在家里剥棉花,她坐在我家堂屋说话。泽渊和尔雅学会了走路,也能开口叫爸爸妈妈了。母亲问起云松爷去哪里了,她咂咂嘴,“他哦,去市里领退休金了。”母亲说:“有公职的人就是好哇。管么子不做,就能领钱。不像我们种庄稼的,苦了一年也冇看到钱。”凤招苦笑了一声,“从哪里说起哟。他那点儿退休金,顾不了一家人的嘴!亏得我上班,要不然全家人要饿死。”母亲惊讶地问:“真这么少啊?”凤招拍拍手,“可不是嘛。当初我认识他,他跟我吹他一个月多少多少退休金,说我跟了他,不愁吃不愁穿。等你过来后,嚯嚯——”她身体抖动了一下,“就是个老骗子嘛!”母亲尴尬地笑笑,“他是个读书人,会是个好爸爸。”凤招扭头看门外,“但愿咯,他一把年纪了,也不晓得能活几长时间。”

云松爷跟刚回来的时候比,的确衰老了很多。他的脸一点点塌了下来,头发斑白,走路慢慢的,孩子也不大抱得动。他经常坐在小屋后面的池塘边,收音机的声音响亮地抛洒在水面之上,而他却常常低头睡着了。泽渊和尔雅在他脚边玩耍。泽渊拿着小棍挖土,尔雅则蹲在墙角看蚂蚁,有时其中一个去推云松爷的腿,推了半天没有反应,便尿了一裤子。凤招回来后,生气地问:“你看看都尿湿了,你怎么不给她换一下?”云松爷缩在一旁,细声细气地说:“这个,这个这个……”云松爷想走过来帮忙,凤招呵斥道,“你不要过来!你一个当爸爸的,也太不用心了!”越说越气,眼泪也要出来了。珠奶奶从池塘那边踮着小脚赶过来,气狠狠地回:“哎哟,我儿是你骂的?!”云松爷拉住珠奶奶,“娘哎,你莫管咯。”凤招没有理会珠奶奶,把两个孩子抱到房里去,锁上门。珠奶奶又转头骂云松爷,“你一个男子汉,叫一个女人呼来喝去的,还像个样子么!我都八十岁咯,管不了你咯。”说完气呼呼地走开了。

不久,凤招又跟秀云娘吵了一架。秀云娘的鸡又一次跑到小屋门前的菜园里。凤招拿竹篙去赶,正在阳台上晒衣裳的秀云娘直接开骂:“你屋菜是金子还是银子?又是石头砸又是竹篙打,你看你几能的!你嫁一个男人死一个男人,你这个扫把星!你连我屋鸡都不如!你个烂屄的!”凤招一句也没有回她,转身跑进屋里去。秀云娘还在骂,云松爷出来说:“秀云哎,你行行好,莫再说,要得啵?”秀云娘说:“我不说可以,我就问你一句:你看看么人喜欢她?”云松爷脸上有点儿挂不住,呵斥道:“够咯!我喜欢她就行了!”秀云娘一时间无话,拎着洗衣桶下楼去了。这边云松爷往回走时,凤招手里提着箱子往外走。云松爷慌忙上前拦,“你要去哪儿?”凤招眼睛红红的,“我讨厌死这里了!我要走!”云松爷双手伸开挡住凤招去路,“她说的都是气话,你莫放心上。”

凤招把云松爷的手扫到一边,云松爷没立住,倒在地上,见凤招继续往前走,他喊道:“渊渊!雅雅!妈妈要走咯。”两个孩子从屋里追了出来,哭喊着抱住凤招。凤招立在那里没动,身体一个劲儿地颤抖,喘着粗气,眼泪淌了一脸,也不去擦。云松爷起身过去,凤招忽然厉声喊道:“老骗子!你再过来一下试试?!”云松爷呆立在原地。凤招继续骂道:“你为什么不遭雷劈?!你这个老骗子!你害我到现在,老娘受够了!”云松爷摊开手,“我们回去再说,好不好?”他往四周环顾了一番,我们都在自家门口,没人敢上来劝。

他又往前走了一步,凤招声音尖脆得“劈叉”了,“你死开!死开!”泽渊和尔雅松开了手,吓得大哭起来。云松爷看着孩子们,不敢过来,“渊渊!雅雅!你们莫哭啊,到爸爸这边来好不好?”孩子们仰头看凤招,又看云松爷,又哭了起来。凤招把他们往云松爷那边推,“你们去!去!”孩子们迟疑地走了几步,云松爷忙把他们抱了过来。凤招转身就往垸口走去了。云松爷从未用这么大的声音喊:“凤子啊!凤子!”两个孩子很沉,抱在手中,又在大哭,云松爷走几步,就累得气喘吁吁。母亲忙过去帮忙抱住孩子,云松爷脸色惨白,抬头看,凤招已经走出很远。

秀云娘提起这件事,沉默了半晌,说:“哪里有这么狠心的娘,伢儿也不要咯!我大哥几可怜,这么大年纪,身体又不好,还要照看两个伢儿,你看他脸色几不好!”她坐在我们灶屋门口,细细地抠手上的死皮,“我不就是当时随便骂了几句,哪至于就这样了嘛!你看我大哥也不理我,我婆婆也说我,我到哪里说理去?你说说,我那天哪一句说得有错?”母亲把棉花秆折断,塞进灶腔,“我看两个伢儿,都是你帮着照应的。”秀云娘摊手说:“那还能么办?总不能看两个伢儿饿肚子是不是?我大哥,自家都顾不过来,莫说两个伢儿咯。”母亲又问:“你大哥去找凤招没?”秀云娘撇嘴摇头,“不晓得找了几多次,人家根本不想见他!这就是个狠心的女人,你看看她跟前面两个生的伢儿,她不都不要咯。哪里有这样做娘的?”见我在一旁做作业,秀云娘又咕哝了一句:“以前她带过来的两个,跟俺庆儿也差不多大,现在都不晓得是么样了。”

有时候泽渊和尔雅在我家门口玩耍,他们的脸和衣服都一样脏,母亲有时候看不过,拿热毛巾给他们擦脸。云松爷袖着手坐在自家门口,俨然成了干瘦的老头。有人跟他说话,他半晌反应不过来。他的收音机也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唯有那只狗还趴在他脚边。秀云娘在地里干完活回来,天都断黑了,在灶屋做好饭,来叫云松爷去吃,云松爷“唔”的一声,再去看两个孩子,他们都在堂屋的水泥地上睡着了,手上还捏着糖果纸。有一天云松爷卧床不起,送到医院去,说是中风,住了一段时间院,全是云海爷这边垫的钱,实在住不起了,又被送了回来。我跟母亲去小屋看望了一下,房间里满是屎尿的臭气,珠奶奶在厨房里给泽渊和尔雅喂饭吃。秀云娘站在门口跟云海爷说:“你一定要把那个贱屄找回来!我们都熬不起咯。你一定要去!”云海爷默默地吸烟。

凤招回来时是晚上。母亲正在灶屋里洗碗,她径直走了进来,我叫了她一声“凤娘”,她对我笑了笑。她的脸越发瘦削,侧脸看去像是一把尖利的刀,切开灶屋里的昏暗,“花姐,你家有没有脚盆,我借一下。”母亲忙说有,跑到洗澡间拿出一个来。凤招接过脚盆正待走,母亲叫住了她:“凤子,你今夜要是没得地方睡,可以到我家来。”凤招“嗯”了一声,离开了。灶里的柴火噼啪作响,母亲转头看了一眼,走了过去,灌了两壶开水后,把开水壶提在手上,往外走。我问她要去哪里,她说:“你凤娘那里煤气罐肯定早没气咯。”我说我也要去,母亲没奈何,让我打着手电筒给她带路。

夜晚如此之黑,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连风也没有,夜色沉沉地压在我们头上。走到柴垛边,一只猫忽然窜了过来,吓了我一跳。黑暗中手电筒给我们凿开了一条通往小屋的路。门半掩半开,走进去,没有电,饭桌上搁着一截短短的蜡烛。泽渊和尔雅坐在没有放水的脚盆里,抬头见了我们,没有任何表情,又低头拍自己的小腿。厨房里黑幢幢的,凤招立在那里低声地呜咽。母亲叫了一声:“凤子。”凤招“嗯”了一声。母亲又说:“煤气罐肯定没气了,我这有两壶水,你先给两个伢儿好好洗个澡。”凤招又“嗯”了一声。母亲把两个开水壶小心地放在堂屋边上,又看了一眼黑幢幢的厢房,没有进去。

泽渊忽然喊了一声“妈妈”,尔雅也跟着喊了一声“妈妈”。凤招没有回应。母亲跟我说:“你去提一桶冷水来,再拿两条干净毛巾。”我说好,跑回去,吃力地提了一桶凉水过来,毛巾也拿上了。两壶开水都倒到脚盆里了,热气腾腾,凤招坐在那里给孩子们脱衣服。母亲蹲在脚盆边试试水温,太烫,又倒了些我拎过来的凉水。水温正好时,把泽渊和尔雅放进去。凤招哑着声说:“花姐,你回去吧,我做得过来。”母亲没有理,拿毛巾给泽渊打肥皂洗身子,凤招忙着给尔雅洗。两个孩子兴奋地拍打着水花,拍着拍着忽然顿住,盯着凤招看,咧嘴笑,“妈妈!”凤招一下子又落泪了。

之前,泽渊和尔雅都是秀云娘带回家睡的,凤招回来后,秀云娘没有来见她。珠奶奶来过一会儿,见孩子们都给洗干净了,也换上了干净衣服,便说:“我带伢儿去我那里困醒。”凤招说好。珠奶奶又到厢房去看了一会儿,出来说:“松又拉了,床单我洗干净了,放在你房里柜子最上面,你给他擦洗干净,换上就行咯。”凤招说好。珠奶奶说完,一手牵着一个孩子往外走,泽渊和尔雅死活不愿意跟着。凤招抱起两个孩子说:“我送他们过去。”天太黑了,母亲让我打开手电筒给她们带路。母亲抱着泽渊,凤招抱着尔雅,我搀着珠奶奶。有了一点儿风,从江边吹来,贴着脸摩挲。泽渊和尔雅都睡着了,只有我们的脚步声在路上荡起。把孩子放到床上安顿好,我又打着手电筒,带着凤招和母亲回来。忽然听到母亲问:“凤子,你晚上么办?”凤招小声说:“还能么办,他在屋里。”母亲“嗯”了一声,顿了半晌,又说:“凤子,慢慢来。人啊,总是这样那样的坎儿要过哩。”凤招淡淡地说:“花姐,我前面两个男人都死了。你说,我还能么办?”母亲没有再说话。

云松爷去世那天,正在下雪。池塘结了一层薄冰,泥路、柴垛、屋顶上面都积了一尺高的雪。云松爷的尸身被清洗干净,停放在堂屋,身上穿着当初回来时的那身夹克和西服裤子,身上没有肉了,只有皮包骨,衣服都塌了下去,嘴巴张开,露出仅剩的几颗牙齿,怎么也合不上。大家都在等火葬场的车子来,哭得不成声的珠奶奶坐在一旁被众婶娘包围着,而凤招一身素衣坐在靠后门的一角,冷冷地睁着眼睛,泽渊和尔雅头戴白色孝布,一边一个静静地靠在她腿上。大家都心照不宣地没有去找凤招说话。风从后门灌进来,撩起泽渊和尔雅的头巾,还有凤招的刘海儿,她没有去管。云松爷的狗蹲在尸身一旁,有人过来它让让,人走过去,它又蹲回去。

云松爷的头七,小屋里传来了争吵声。母亲走过去看出了什么事情,我也跟着去了。秀云娘站在门口,拍着手说:“不是不帮你!我自家都一大摊子事,忙都忙不过来,再加上这两个,让我么样弄?之前你不在,不都是我在照看?大哥住院的钱也是云海出的,我们都没找你要,还要么样?你还以为和你前面两个那样,把伢儿扔给叔伯,自家图撇脱,我告诉你,到了我们这里,没得这回事儿咯!”云海爷站在堂屋里抽烟,秀云娘说到兴头上,他忽然吼了一句:“莫说咯!”秀云娘越发生气了,“我为么子不能说?你问问这个女的,让你大哥遭了几多罪受?!”凤招冲了过来,被在场的其他叔爷拉住,“你大哥就是老骗子!最后还不是我端屎倒尿,伺候他到死?!伢儿是你们家族的后代,你们不管,我一个女人家,么样养活这两个?”坐在一角的珠奶奶,双手搂着泽渊和尔雅,此时说话了:“我八十多岁咯,说要死就死咯,我是有心无力……”还没说完,就哭了起来。大家一时都无话。

头七的第二天,我还在蒙眬的睡意之中,隐约有嘈杂的声音破窗而入。我没在意,翻了身继续睡我的。声音越来越大,渐渐能分辨出秀云娘和云海爷的声音,夹杂其中的是凤招的声音。我立马起床,趴到窗口看:小屋门口,停着一辆搬家用的小卡车,几个陌生男人远远站着,立柜从厢房里搬了出来,现在倒在稻场上,没有人去扶起,因为秀云娘和云海爷挡在前面,而凤招搂着两个孩子堵在门口。秀云娘挥舞着手,“这些都是我大哥的东西,你凭么子都搬走?哪一样是你买的?你害死我大哥不算,还要把他东西都带走,你拍拍你心口问自家,你还有良心没得?”凤招气得直哆嗦,“我跟你说,老骗子根本没有什么钱!这些东西都是用我的钱买的!你有什么资格不让我搬走?!”秀云娘推云海爷,“你说两句!说!”云海爷闷了一阵,秀云娘连连推他,他回头瞪了一眼:“莫推咯!”

秀云娘收了手,云海爷咳嗽吐痰用脚擦地,半晌后他抬头对凤招说:“你么样来的,就么样回。”凤招吼了一声,“凭什么!”说完催那几个男人搬东西。男人们迟疑地看看两边,刚往屋里走了几步,云海爷狠狠地说,“你们敢搬一下,出不了这个垸!”男人们又收住了脚步,其中一个对凤招说:“这个我们没得办法。对不住咯。”说完,他们往车那头走。凤招喊道,“你们别走!”男人们没有理会,还是把车子开走了。一时间,稻场上安静了下来。母鸡咯咯咯地从柴垛上飞了下来,在菜园里东啄啄西啄啄。铺在立柜上的细格子桌布被风给掀起来,又落下,又掀起,又落下,发出啪嗒啪嗒的声音。

凤招松开两个孩子,自己一个人返回屋里,锁上大门。泽渊和尔雅拍着大门,哭着喊妈妈,里面没有回应。秀云娘和云海爷也疑惑了,他们往门口走了几步,从屋里传来哐哐当当的打砸声。秀云娘跺了一下脚,急忙推云海爷,“你快进去!这个女人发疯咯!”云海爷跑过去,把泽渊和尔雅抱开,伸脚踢门。珠奶奶此时也过来了,冲着秀云娘说:“这是搞么子鬼啊?造孽啊!你们就图这点儿东西,亏不亏心?!”秀云娘气得发抖,“你是不是老糊涂了?胳膊肘往外拐!”珠奶奶没理她,转身去拉两个正在号啕大哭的孩子。云海爷还在踢门,没料到门突然打开了,一脚没收住,正好踢到凤招的肚子上。凤招惨叫了一声,倒在地上。云海爷愣住了,回头看秀云娘,又看珠奶奶。“孽畜哎!”珠奶奶赶了过去,进屋吃力地扶起凤招。我跑出房子,冲到灶屋对正在做饭的母亲说,“出事咯!凤娘被打咯。”母亲赶紧丢掉柴火,跑出门去。

秀云娘问母亲:“她没得事吧?”母亲淡淡地说:“要不你让云海踢你一脚试试?”秀云娘被噎得撇嘴,站在我家门口半晌,忽然塞了两百块钱给我母亲,“你要是方便,就给她。云海——”秀云娘顿了一下,“也不是故意的。”母亲又把钱塞回去,“这个钱你要给就自家给。我生成是个外人,不好介入你们的家事。”秀云娘“哎哟”一声,“花姐哎,你就莫推三阻四咯。我也难!”不容分说地把钱又塞给我母亲,转身跑开。母亲没有去追,站在那里发了会儿愣。几只麻雀落在对面容娘家的电线上,又扑腾一下,全飞走了。

母亲走进左厢房时,凤招躺在床上,盖着棉被。“我不要!”凤招扭头不看母亲递过来的钱。母亲说:“为么子不要?这还给少咯!凭么子你要受这一脚?”凤招没有说话,母亲把钱放进她上衣的口袋里,又告诉她泽渊和尔雅在隔壁厢房睡着了。凤招脸色发黄,手上因为砸东西的缘故,有几处割伤了,已经被母亲涂了药水给包扎好。凤招沉默了半晌,说:“我咽不下这口气,我要全垸里都晓得这一家人的德行。”母亲说:“千万莫!鬼晓得他们会做出么子事儿来。”凤招恨恨地说:“我怕什么?我什么都不怕。”

秀云娘与母亲交恶后,跟别人说起来还是气恨:“要不是她跟凤子说七说八,凤子不至于做出这样毒的事情来!”大家都知道凤招抱着两个孩子,从垸头走到垸尾,挨家挨户,只要有人在,她就走进去说秀云娘与云海爷对她做的事情,有人可怜她就给她钱,她也不要,又去下一家说。秀云娘说的话,有人转告给我母亲,我母亲低头纳鞋底,没有说一句话。凤招带着两个孩子离开后,小屋也闲置了一段时间。小屋里原来的床、柜子都给砸烂了,也没人收拾,依旧留在原地。

原本以为再也看不到凤招了。谁知有一天放学回家,经过小屋门前,却看到凤招拿着锄头正在菜园里除草。我惊讶片刻,叫了她一声,她冲我点头笑了笑,蹲下身清理泥土里的石块。回家后,我跟在做饭的母亲说起这事,她说知道了,往灶里塞进一把柴火后,又想了想,“她这是要搞么事嘞?”饭做好后,母亲让我去叫凤招过来吃饭。等我跑过去时,她还在清理石块,听完我的话,她摇摇手,“不用啦,我自己带饭来了。”她指指小屋门口,石墩上果然放着布袋,里面是她带来的饭食。我回去后跟母亲说了这些情况,母亲“嗯”了一声,“她总归有她的打算。”

渐渐地,我们也知道凤招的规律了。每逢周末,她总会过来侍弄她那块菜园,种上了大白菜、包菜、莴苣,丝瓜架子也搭上了。她只忙她自己的,谁也不理会,母亲几次叫她吃饭,她说自己带饭了。忙完后,她就坐在石墩上吃自己的饭,有时候也进到小屋里发呆。到了快天黑时,她就沿着垸里的路赶到村口的公路上去搭乘最后一辆去城区的公交车。有几次,秀云娘专门买肉买鱼,做了一桌好菜,让她过来吃,她连头都不抬一下,更别说理她了。后来在菜园的边上,她又拓出一块地种麦子,稀稀疏疏四五行,路过的叔伯咂嘴:“真是好不吃辛苦!劲劲巴巴地种这么点儿,不够一口吃的!”但凤招不管,麦子熟时,她拿镰刀割,其实只有一小把,她又蹲在路边拿棒槌碾出麦粒来,放进自己特制的小袋子里。

直到有一天,我看到珠奶奶过来,站在离凤招不远处说话:“凤子哎,你莫这样要啵?你看我都快入土的人咯,就求你这一回。你这样,叫我们的脸往哪里放?”见凤招闷头做自己的事情,她又继续说:“把泽泽和雅雅带过来让我看看,要得啵?”说着抹眼泪,“他们是云松的种,我是年纪太大,实在带不动了,你也体谅体谅我……”凤招直起身子,像是陷入了沉思,嘴里咕哝了一句什么,随即拍拍身上的土,去石墩那里拿过自己的袋子,上了大路,大步往村口的公路走去。珠奶奶站在稻场,又哭了一会儿,秀云娘出来说:“娘哎,你是没得罪找罪受!热脸贴到了冷屁股上!”珠奶奶骂道:“烂屄嘴的哎!你积点口德要得啵!”

从那次以后,我再也没有见到凤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