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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二十九岁的夏天:四季流转而步履不停的爱情故事》直到世界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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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猫的雪

春天快来的时候,下了这个冬天第一场雪。

原本以为会是没有雪的冬季的。

雪从午后开始飘下。第一个人发现之后,整个办公室都因这突如其来的雪而沸腾起来。站在办公室外面的露台上,我们缩着脖子东张西望,像踱步觅食的鸽子。整个世界凝固成了一个铅灰色的平面,寒冷的气流将万物的密度、色调一一梳洗过,天空、阴云、远处的楼房、落光叶子的水杉树都干干净净整齐地贴在一起。一切都安静得如铅笔素描,唯有雪花缓慢飘落着。

“怪不得昨天开始就这么冷!原来是要下雪。”

“是啊!今晚回去的时候可不要堵车。”

一辆卡车缓缓从巷子那头开进来,因为庞大,立刻塞满了整条巷子,车开到我们这栋楼的院门外停下,有个青年灵活地跳下车来,“哐当——”地推开院子的铁门。那是一道很小的铁门,挂在院墙的月洞后,却是欧式的。

“楼下装修完了?”

“可能啊,快两个月了吧?”

“看来快开业了……”

“不会是什么令人讨厌的店,以后院子里都是吵吵闹闹的人吧?”

“这么一说忽然有些想念我们的竞争对手啊。”

“唉,人家已经搬去了光明的五角场。”

小巷深处这栋普普通通的三层小楼,就是我们事务所所在的地方。巷口的马路边悬铃木高大浓密,一路往深处,巷子两侧种满水杉和竹子,夏日树叶浓密时,这些植物简直可以遮蔽巷子窄小的入口和里面的一切。事务所租用了小楼的二层和三层,而一层曾经也是一家建筑事务所,对着一个因为疏于管理而显得乱七八糟的院子。加班的时候,经常能看到楼下的灯也是亮着的,心里立刻宽慰不少。同事想念的,大概就是这种同病相怜的支撑力。

卡车开始往下卸货,似乎在和雪比速度一般。

“好冷,回去吧……”

“真的,好冷!我还没穿外套就跑出来了……”

一群人又缩回办公室。

夜里照常加班,赶最后一班地铁回家,走过院子时,一楼尚且灯火通明。站住往屋子里看了看,有人端着食物,放到堆满小半个屋子的纸箱上。几个年轻人在忙碌。暖黄色的玻璃灯泡高高低低地挂着,照亮从屋顶垂吊下来的用黑色金属拼接而成的一只张开翅膀的大鸟,让人想到乌鸦什么的从空中掠下来。他们正在那下面组装一张木头长桌。

落地玻璃窗里面的世界,像一颗透明的橘子味硬糖。

“世界尽头”,就是这样四个黑色的字,挂在长满常青藤的外墙上。大概是店名吧。

像猫大踏步走过房间一样,雪迅疾地团团落下,悄无声息。院子一角的蜡梅的香气模糊成一团,也许是雪的缘故,有着清冷的水的气息。裹紧大衣,我也快步穿过院子。明天负责的公园咖啡厅就要开始施工,雪可不要下太久。

2 背影

早晨起来,雪已经停了,屋顶上积了一层,看起来不厚。天空阴沉,风又刮了起来,呜呜直响,令人头皮发麻。“不知道会不会影响到施工。”我想。

手机不停地发出新消息的提示音,拿起来看,朋友把我们这些即将参加同一场婚礼的同一个学校的人都拉到了一个群里。

谁已经出发了,谁正堵在路上,满屏都是这样的字眼,有几个熟悉的名字,大多数都是陌生人。大约是因为从天南地北往一个曾经熟悉的城市会聚,人人都显得略微兴奋。我屏蔽了消息,站在厨房的窗前刷牙,窗外的两盆月季积了雪,我从未清理过花盆,几根野草冒出薄薄的雪层,折着腰。

还没有刷完牙,接到一琦的电话。

“什么时候到?”

“火车十一点到南京。”

“先来我家吧。直接去参加婚礼好像有点早。他们几个也会先来我家。到时候我们再一起去。”

“嗯,本来也就是这么打算的。”

“认得路吗?不然我去接你。”

“不用,认得路。”我说。

“好,给你们准备了好吃的哟!”她愉快地挂了电话。

一琦家,念书的时候去过两三次。去年给她寄过一次小东西,地址也一直写在手机的记事本里。

十二点到她家,已经到了三个人,我是最后一个到的。我们吃完结块但好吃的菠萝炒饭、酒糟鸡、芒果蛋糕、晓蓓带来的青岛小鱼干,喝掉一大杯热柠檬红茶,弹了一会儿吉他,摆拍了一些照片,说了一些话,渐渐都安静下来,只有电视机里的人还在说着话。我趴在沙发靠背上,看着窗外的树梢,香樟树叶积满厚雪,并在午后开始融化,到处是水滴答的声音。看来南京的雪比上海的要大。

后来有人在沙发上睡着了,电视也关了,只有空调发出微微的风声。

我们就这样耗到五点才急急忙忙出门去婚礼现场。

吃的是自助餐。凑热闹似的,五六个人坐一张不大的桌子。吃到一半又有人挤进来。

“把这个虾吃了。”拿完食物回来,晓蓓指着她盘子里的一只虾对我说。

“好吃?”

“不知道,就这一只。”

“怎么忽然对我这么好?”

“刚才在那边拿吃的的时候,松放到我盘子里的。”她眨了一下眼睛。

“什么啊。”我抱怨了一句,只好把已经伸过去的叉子硬生生拐个弯到并不喜欢的芝麻菜上。

“你说这人怎么回事,连话也不过来说一句?”

“也没什么要说的。”我放弃了戳盘子里的芝麻菜,换了块肉。

“我要吃你那块鱼。”

“吃呀。”我把自己的盘子推过去。

八点过一刻,同她们告别,我提前离席。出门时,婚礼正进行到一半,新娘换了简便的礼服出来和新郎一起开始挨桌敬酒。气球和鲜花都闪闪发亮,乐队的大提琴手闭着眼睛似乎正沉醉于演奏,一切都幸福得如同梦境。

冬天寒冷的夜色褪在这明亮之外。站在黑暗里看向明亮之处,明亮总是格外温暖。然而在发呆的时刻,还没来得及系上的围巾已经被风吹得要飘起来。学校即在酒店不远处,我于是多走几步,穿过曾经的校园去车站。夜晚的校园还是亮堂堂的,还没落光叶子的法国梧桐落下重重的水滴,在坑坑洼洼的路上溅起一个个大水泡来。穿着黄色羽绒服的女孩戴着手套从路的尽头走近,正戴着耳机打电话。建筑系大楼灯火通明。图书馆旁边的桂花树丛叶子在路灯下油绿发亮,树梢的积雪尚未融化,寂静的湿漉漉的草丛深处一只猫都没有。

我掏出包里准备的猫罐头,打开放在草丛里的井盖上。

“已经回去了?”

坐在候车室里百无聊赖地翻一本乏味的小说时,收到松的消息。

“嗯,要加班啊。”

“一卷旧胶片扫了出来,有几张你的,冲印了本来打算给你的。”

“还有这种东西?”

“都是背影和一些别的,一琦她们的我已经给过了。”

“哦。”

他发了一条语音过来。

我点开来听,音乐声停了,耳机里他的声音近到让我不习惯。开头是好几秒的空白。“一直以来注视的都是背影而已,抱歉。”空白过后,他说。

音乐再次响起来。

我从座椅上站起来,走了几米,又在人少一点的位置坐下。离发车还有十五分钟。

火车无声地穿过冬天的夜晚,开到苏州,旁边的人下了车。我放下手中的书,看向窗外。远处公路上的路灯在黑暗里连成一线,像飘浮的雨珠。我用手掌盖住眼睛,一开始抽抽嗒嗒,之后好像夏天突然下起大雨似的哭了起来。

3 Building Diary,Day 2:关系

“完美晴天。”

早晨到工地,抬头看开挖土方的吊机时,我忍不住这样感慨。

阳光强烈,天空碧蓝如洗。在这样的阳光下,橘红色的吊机手臂闪闪发亮,冬天在一夜之间消失殆尽,就连工地上刚挖出的新鲜泥土也都闪耀着春天的光芒似的。

咖啡厅很小,开挖土方只花了一天。今天是第二天,现场已经开始浇筑独立的钢筋混凝土基础。基础浇筑完成之后,会再浇筑地梁连接各个独立基础,以此形成不规则的整体基础。我拿着相机来来回回给工地拍施工照片,之后的施工过程也会一直配合下去。

咖啡厅所在的工地在公园的端部,连绵在一大片树林的末尾。开挖的地基周围也错落地长着树。大部分是玉兰,还有两棵香樟。树木已经有些年份,就玉兰树而言,已经相当高大。阳光下这些灰褐色的枝干光秃秃的,凌乱地膨胀成一团。但只要走近到树干下,抬头仔细看,就会发现枝头已经结满了灰扑扑的花苞,毛茸茸的。

一年多前的夏天,事务所受邀在这座公园里做一个小型咖啡厅。建筑插入场地既成事实,和树木的关系则成为最重要的考量。在做建筑方案的过程里,我们测量了每一棵树的位置、大小,建筑的形体完全穿插在树木的缝隙里,得以保留了场地上所有的树木。此外,在避让树根的同时,建筑也尽量和树枝接近,建筑结构也因此不是普通的梁柱结构,而是扁长的方形结构体——为了让落地的结构体数量少、位置相对自由。

等到春天花朵盛开的时候,应该是相当繁华的场景。花谢之后,低矮的露天平台则会消失在夏天的树荫里。

这也是我们在方案里最终呈现的关系。

4 乌鸦青年

那个青年出现在我从工地回来之后的傍晚,大半圆的月亮已经出现在天上。我像往常一样去事务所露台站一会儿,那个青年在楼下的院子里,只穿着一件浅灰色衬衫,深灰长裤好像不够长似的露出一大截脚踝,又瘦又高,看起来二十六七岁。他手里拿着一把崭新的铁锹正努力在地上挖一个坑,一边不时蹲下去把挖出的土里的小石块挑出来放到一边。一棵还未种下的树立在一旁,树差不多和他一样高,细长纤弱,叶片的背面在黄昏的日光里闪烁着银白色的光。

“那人穿那么点不冷?”路过的同事看见我在看他,于是停下来和我一起看着院子。

“不知道啊,在干活吧。”我说。

之后的几天里,一楼也始终保持着忙碌的样子。几个青年敲敲打打,屋子里渐渐布置了木质家具、桌子、椅子、深深的暗绿色绒布沙发、绿色植物,有简单的吧台——温柔又保持客气距离的会客厅,整体大致给人那种感觉。而乌鸦在空中看着这一切。

院子也每天都改变着模样,先是枯死的爬藤植物和杂草被清理干净了,橘子树、桂花、蜡梅、水杉错落有致地显露出来,乱糟糟的院子忽然变得清晰有序。之后他们又整理了铺好的地面,那天我看见那个青年半跪在地上,一块一块拼接地上的彩色陶瓷马赛克,依旧穿得那么少。再后来有一天院子里出现了一大批新的盆栽植物。新的植物,新的地砖,甚至还添了一张桌子,好像所有一切都变得和从前不太一样,虽然还是一个略显沉郁的院子。

那家店是从哪一天开始营业的我并不清楚,陆陆续续有客人进来,并不太多。来帮忙的人似乎都忙完了,店里剩下那个青年和一个长发女孩,晚上六点之后只有那个青年一个人。大约夜里十点关门,上午十点开门。夜里他总是坐在乌鸦下面的桌子上,有时候对着电脑,有时候在看书。

我们在院子里遇见过两次,客气而匆忙地打过招呼,除此之外从来没有过别的交流。

这天晚上下班后,在院子口遇到乌鸦青年,他也正出门。衬衫外面随意地穿着一件黑色的半长针织开衫。

“你好。”他让到一边让我先出去。

“呃,谢谢。”

两个人一路没有再说话地一起往前走。

“抱歉,我要去下便利店。”快到巷口时他突然开口这么说。便利店在地铁站相反的方向一百多米远。

“我戒烟,需要吃点东西,去买巧克力。”他露出一点不好意思的表情。

“啊,好。”我有点心虚,真话在此刻也显得有点虚假,“我也得去,我的牙膏用完了。”

“嗯,好的,那一起?”

于是我们分别拿着一盒牙膏和一块巧克力,出门继续往地铁站走。

“吃巧克力吗?”过了一会儿,他问。

“好啊。”

他在路灯下停下来,拆开包装纸,然后再用细长的手指小心翼翼地一点点地集中地用着力气,仔细地隔着锡纸把板状的巧克力掰碎。薄薄的旧毛衣袖口有一点点起球,哪怕是在温暖的路灯下看起来也会让人感到有一点点冷。

他把锡纸里的巧克力掰碎后递给我。是明治的黑巧克力,便利店里常见的那种。

巧克力总是让我想起冬天。

一夜的大风带来第二天深沉的蓝天,阳光下落光叶子的水杉树林,人们穿梭其中,若有若无的鸟鸣和说话声从遥远的地方传来。男孩手心的温度,球鞋上落满的灰尘,在阳光下看得清清楚楚。一切都寒冷明亮。在那样亮闪闪的好天气里就是应该出去谈恋爱才对的冬天。

微微起球的旧毛衣、巧克力的碎屑,如此温柔而似曾相识,然而那一切离我实在是太遥远了。

“真好吃啊。”我说。

“真的吗,还担心你们女孩子都不吃呢。”

“不会啊。你们店是做什么的?很好看啊。”

“卖木质家具来着。也有一点家居的小东西,生活用品什么的。”

“因为担心买不起,一直没太好意思进去。”我说,“乌鸦很好看。”

“哈?没有那样的。”他不好意思起来,“我好像也不太买得起。”

“真的?”

“嗯,也买不起喜欢的大衣。”他一边说一边笑着看自己的毛衣。

“哈哈。”

“销售大部分还是在网络上,店里主要是给大家看一看再坐一坐的。也有咖啡和果汁,不过果汁就是买来的,直接从纸盒包装里倒到杯子里而已,不要期待。白天会有点心,晚上有啤酒。”

“啊,这样已经很好了!那你做什么?”

“市场推广。”

“具体做什么?”

“就是做一些推广策略,长期的短期的什么的。还有整理一些自媒体资料,有时候要组织一些采编还有拍摄,对推广数据进行跟踪和监控什么的。也做一些设计,不忙的时候也当服务生。”

“我是建筑师。”我说。

“嗯,了解。”

“店开在这么隐蔽的地方,有客人来吗?”

“谁知道呢。大概根本就没有。”

“所以叫世界尽头?”

“哈哈哈,这样想好像也没错。”

“还可以再给我一块巧克力吗?”

“当然啊!”

“实在是好久没有吃过了……”我小声地说。

冬春交替的夜晚里,天气也和过去的记忆一样模糊不清。

5 时间机器

下午收到松寄来的快递,薄薄的一个文件袋。我的地址大概是他从班级通讯录上看到的。

打开来看,一共有六张相片,装在白色信封里,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

相片这种东西,大概和星光类似,是连接过去的时间机器。

那时候,一琦、晓蓓、松、我,还有另外两个男生,是怎么熟悉起来的我已经忘记了。同学之间的熟悉无非如此:大概是在专业教室坐得靠近,课程设计又被分到一组,或是有一天吃饭在食堂遇到,渐渐一个小的团体就那样形成了。我们一起做课程设计,深夜跑到专业教室外面无人的走廊里用投影仪在白墙上放电影,偶尔聚在一起吃饭。也坐过很久破旧的公交车,在车上把窗户全部打开,吹着大风到郊区去看建筑。

研究生一年级下学期快结束的时候,一月份我们去慈城测绘民居建筑。天很冷,下过两场雪,我们住在当地的清道观。每个大馆门口都立着九九消寒图,是九个笔画为九的字排列成的九宫格——“亭前垂柳珍重待春風”,从冬至那天开始每天有人在上面添上一笔,涂完这九个字后,数九寒天就会过去。白天我们出去测绘,傍晚回到道观。

松就是那时候带着相机的,偶尔拿出来给我们拍一张,收到的相片开头的场景就是这些。什么正踩到院墙上测量屋角,试吃树林里捡到的黄橘子酸到脸都变形,讨好路边冷若冰霜的大猫,诸如此类。

我们总是在走马楼上的圆桌上吃晚饭,饭桌上总有米酒和黄酒。大家有时候偷偷喝一点米酒,浊白的、寒冷的,像冬天青灰色的空气,甜美的淡的酒气——然后昏沉沉地坐在昏暗的室内听老师们的学术会议。松坐在不远处,他不喝酒,显出认真听课的样子。投影仪的光落在白墙上,明暗不定,让我想起屋子外面那片阳光来来去去的阴晴不定的树林。

白天我们一起出去测绘。一个人测量数据,另外一个在图纸上先画下草图并记录数据,之后再用相机将建筑的整体以及局部全部记录下来。工作的大部分时间我们都一言不发,但偶尔也聊天。

“昨晚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只鸵鸟。”譬如那天松就这样说。

“比起人来还不坏啊。”

“嗯,是的。还会飞,飞离了很高的墙,比我厉害多了。”

“我昨晚梦见下雪了。”我一边说一边去扶那半边已经坏掉的窗扇。

“嗯?”

“迷路来着。前面还是很热闹的庙宇,就是我们前些天测绘的那座,转过头就是下雪的山林。山林下有两条路,一个脚印也没有,不知道哪条才是回家的路。我站在路口使劲想,还是想不起来。于是变成在梦里自责,也不明白为什么那条路我走了八年了还是不认得。”我说,“真是蠢啊。”

我们在那儿待了十多天。回去之前的晚上,我们喝了很多米酒和黄酒,每个人都笑嘻嘻的,就连头发花白的老师也高兴地大说特说着建筑理论。

我高高兴兴地转来转去,转到阳台时,看到松也在外面。

“明天回到学校之后就差不多放寒假了。”我说。

“嗯。我直接从这边走,不回南京了。”

“去见女朋友吗?”

“嗯。”

“恩爱。”

天特别冷,天空冻得像一块蓝色玻璃,一朵云也没有。月亮漂浮在天空中,像蓝色大海上的一小片茫然的浮冰。落光叶子的乌桕树的枝丫伸得高高的,白色的果子在暗夜里星星点点。

“太冷了,进去了。”

“嗯。”

他起身走了。

“进来,不要冻生病了。”进门时,他扶在门框上又说了一句。

“知道了。”

那时候,我们在捍卫自己的懦弱上,异常坚定,而在喜爱的事物上,则十分被动,主动远离,好像自己不配得到这一切似的。换句话说,如果对方想要给自己围起高墙,那么我简直是要立刻递过去砖块的。

那之后很久——大约是三年那么长的时间,我在一个加班的晚上,收到松发来的一个音乐链接,那时我们已经很久没有任何联系。

是一个叫上杉升的日本人作词的《世界が終わるまでは…》(《直到世界的尽头》)。

孤身一人,彷徨在大都市

就像被人丢弃的空啤酒罐

如果非要探究彼此的一切

才叫爱的话

还不如永久长眠

直到世界的尽头也不愿与你分离

曾在千万个夜晚许下心愿

一去不回的时光为何却如此耀眼

对憔悴不堪的心落井下石

渺茫的思念在这个悲剧的夜

而人们总是追求着表面答案

结果错失无可取代的宝物

在这个充斥着欲望的街头

就连夜空繁星也难以照亮我们

在世界结束之前,谁愿意给我讲一个

与繁花盛开最贴切的不幸

谁都满怀着期望却又不相信永远

短暂的时光与这个悲剧的夜

直到世界的尽头

也不愿与你分离

不再年轻的略带沙哑的声音唱着日语,歌词大意如此。

6 Building Diary,Day 17:秩序

咖啡厅开始施工之后,每隔一天的上午,我都会从家里直接去工地上班,收集并处理完问题再返回公司。建筑从图纸转化为实体的建造过程中总会状况百出,各种意想不到的问题都会在施工过程里一一出现。有时候是设计图纸本身考虑不周全,周边场地限制也会引发临时状况,工人没有按照图纸施工的问题通常也层出不穷,甚至厂家也会出现部件加工错误,诸如此类。如果听之任之的话,房子自然还是会建起来,但多半已经不是原来的样子。

相信并维护在图纸中建立的建筑秩序,消解施工问题对秩序的打乱,配合施工的建筑师驻守工地大部分意义也正在于此。在工地上,几乎超过百分之九十的问题我并不能现场解决或者做出决定,记下问题并拍照,回到事务所之后,再和老板及主管以及施工方一起探讨解决的办法。之后我会更改图纸,完成一系列相关的工作。

如此一天就过去了,又到了深夜。

长久以来,我一个人过着这样类似于白色高墙的极其单调的生活。或者说,总是在工作,工作就是生活。周末不加班的时候,偶尔一个人去展览馆,去植物园,也一个人去动物园。回来的路上在附近的菜市买一根排骨、一把小青菜。在排骨汤炖好之后将青菜叶子切成两段放进去,撒好盐,靠在厨房的窗口等汤再煮两分钟。天上总是有云。音乐也总是开得很低,家里最大的声音大约来自于洗衣机。进入冬天之后,咖啡厅项目也进入施工图阶段,从校对钢结构图纸开始,我开始了漫长的加班。每日早晨走进因暖气而充满欺骗性的办公室,工作到凌晨才回家。冬天的夜晚寒冷僵硬,风在落叶里刮过空旷的路面,留下“吱——”的一声,那是干燥的拖音。回到家,打开卧室的灯,猫必然团在枕头上,睡眼惺忪地弓起背伸直前爪。有一段时间我持续地咳嗽,拖很久才去买止咳糖浆,懒得找杯子,直接对着瓶口喝,满嘴甜腻辛凉。在有些夜晚的片段里,我站到事务所露台上去透气,天边挂着莹白色的月亮,弯弯的,小小的。后来月亮渐渐胖圆,又再次消瘦,季节如此过去,从不停歇。

预制好的钢结构运到现场,脚手架搭了起来,一切都变得十分迅速。从第一堵结构墙到第一层楼板,一层的结构已经完全搭建出来,开始了局部第二层的施工。玉兰树的满树花苞也从灰绿色变得越来越浅。每一天都是百分之百的晴天,晴到让人心虚,让人担心晴天用完了,其他的日子都只有下雨的份儿。

7 刻舟求剑

“分手后大约第二年的时候,去过一趟以前住的城市。我曾经在那里和前女友一起生活半年。分手后我回国了,她还一直在那里生活。

“那天晚上,找了个借口独自出门,一个人漫步在街头,期待能在街上遇见她。也许再多走一会儿就能遇见了呢?这样一边想着一边漫无目的地走,就一直走到了大半夜。也经过了很多曾经一起去过的很多地方,人工湖、公园……这儿那儿的。”

乌鸦青年坐在我对面说。

“遇到了?”我问。

“怎么会?那是电视剧里才会发生的事情吧。”

“不知道她的住址?”

“其实是知道的。”

“至少可以在那附近转的嘛……不然怎么遇到……”

“事实上并非是那么回事。好像只是为了在所有地方留下一遍记号似的,但并没有可以停留下来接近的地方,只是不断漂流而已。

“好像只是在刻舟求剑。”他认真地说道。

“啊,好像这样的事情我也干过不少……”我说,“我曾经在一个夏天喜欢上一个男孩子。”

“嗯?”

“然后记住了那个夏天所有过境台风的名字——从1号风球出现到结束时的16号风球,觉得一起经历的什么都有意义,哪怕是风的名字。”

我喝完了最后一口果汁。

怎么就说到了这里都已经不记得了。我看了看时间,都已经过去了三个小时。

而这个晚上一开始,只是我抱着一大丛香樟的树枝和几大枝玉兰花苞——几乎要把我整个人都遮蔽起来,天知道我是花了多大勇气才抵住了地铁上众人的目光。我抱着这些,用力地用身子推开了楼下的门。

“这么晚还营业?”我探进半个身子问,店里全是咖啡味,他在看书。

“有一次一个女孩晚上十点跑进来说煮好菜发现没有筷子,因此买了一双。”

“真是体贴的店铺啊。”

“还有一次是家里的灯坏掉了,请我帮忙看看。”

“确定是为了买筷子才进来的?”

“也是。”他装作想了想的样子,过来帮我开门,“你这是怎么了?哪来这么多树枝?”

“工人割的,扔了一地……”我说,“太可怜了,又没办法,只好抱了一点小枝回来。你们店里要吗?”

“要啊!多的就是空花瓶,估计它们都空得无聊死了。你太好啦。”

我们翻箱倒柜地找出花瓶,他不知道从哪儿又找出一把花剪。我们给花器盛满水,再一一剪枝、插满。

终于都弄完坐下来之后,他给我倒了一杯葡萄汁。

“上回你说的咖啡厅建得还顺利吧?”

“嗯,每天都是晴天,施工进度很快。不过,有棵树不太好。”

“啊?”

“有一棵香樟离建筑太近了,感觉挖地基的时候伤到了它的根,现在看起来不太好,树叶几乎全黄了。”

“啊,那怎么办?”

“我也不知道。公园的人过来给它打了吊针,希望能好一点。”

其实公园的工作人员只是在树枝上随随便便挂了两个装满营养液的袋子,我也不知道是不是真有用,反正看起来让人不敢抱什么希望。

之后怎么从树枝说到了做过的蠢事,实在是记不清楚了。

然而又好像是很自然地发生了。

8 尤加利女孩

但最后我们又回到了树枝上。

“外面那棵是什么树?”他问我。

“窗口你种的这棵?”

“嗯,朋友送的,寄来的时候好大一个快递。稀里糊涂就种下去了,也忘了问。”

“西班牙橄榄。”我说。

“真的啊?叶子有点蓝,很好看。”

“那个呢?也知道叫什么?”他指着屋檐下倒挂的一串串在晾干的大叶枝条。

“尤加利,Eucalyptus。”

“很棒的名字啊。叶子也很漂亮。”

“是吧?”我说,“它们其实是大树来着,就是桉树。桉树的树叶在风里响起来的时候,会让人心里相当空荡荡的。”

“这种感觉一定很贴切吧,因为名字就像是皮肤晒得有点黑黑的运动少女的名字。”他说。

“啊?”

“尤加利这个名字,像日本冲浪少女之类的人有的名字。”

“会有这种感觉?”

“会有,大风里阳光强烈的感觉。”

“好像这样的少女大多数时候并不是什么主角。”

“真的?”

“就算不是运动少女,我也从来没有当过什么主角。”我毫无底气。

“大家都差不多。主角什么的,远得像个梦啊。”

“接下来大概一周我都不会来这里。”他接着说。

“有事?”

“嗯,去别的城市一趟。”

“好的。”

“明天,应该又是超级大晴天吧?”他看着外面的夜晚。

“是吧。”

很长时间,我们没有再说话,只是默默地看着头顶的乌鸦在桌面上投下巨大的影子。

“天气越好的时候,越是不知所措。好像自己一直在浪费着好天气。”沉默良久,他这样说。

不知该如何回答,我没有再说话,只是伸出手指一遍一遍地描绘乌鸦的轮廓。

9 优雅地低于他们的生活

中午十二点刚过,手机就响了起来。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我没有接,将手机调成无声。但来电一直持续着。我担心是合作方,犹豫了一下,接了。

“啊,是她。”声音传来的一瞬间我知道了是谁,然而名字在到达脑海的路上堵住了。

是大约两周前我在上班路上遇见的老同学。当时她说她也在附近上班,接着塞给我一张她的名片。

我于是慌忙地从皮包里翻出一张名片来,递给她。最近一直去工地,怕万一遇到要给名片的人,包里就放了几张。

我的包里居然也有名片这种东西,现在想起来,还是觉得有点不可思议。

“下次一起吃饭。”交换名片之后,说了这样一句,她匆匆走了。

“名片的质感和硬度都不错。”当时我心里发出这样的感慨,并随手将名片夹在了手边的书里,之后就忘记了这回事。

“喂?喂?是严桉吗?”

“是。”

“中午一起吃饭?”电话里她说。

“呃……在哪儿?”

“外面这条马路上的Wagas,我五分钟后到你们公司路口,你出来吧。”

我下楼的时候她已经在巷子口,见到我之后立刻开始往前走。她穿着职业的套裙,看起来下午应该有正式会议。

“我赶时间,下午要去开会,只有半小时吃饭时间,就想来这边快点吃完,经过这儿就想叫上你好啦。”

站在柜台前,匆匆扫一眼,店里好像只有三明治和蔬菜沙拉,我点了半份鸡肉蔬菜沙拉。

到处都坐满了人,恰好一对情侣离开,留下两个靠窗的座位,我们就坐了过去。

“下午要去和三十多家材料供应商开会。”她说。

“嗯。”

“你还在做设计啊?”

“是啊。你转管理方向了,是吧?”对着满满一大盆绿叶蔬菜和坚果,我感觉自己像一头牛。

“对,转了。你现在工资多少啊?”

霎时尴尬,我含糊不清地说:“反正很低就是啦。”

“那是多少嘛?”

“很少啊。”

“有这么多吗?”她说了一个数字。

“差不多吧。”

玻璃窗外的桌子上坐着一个看起来十四五岁的外国男孩,金发,非常帅,春天的阳光落在他脸上。他若有所思地吃着一盘意大利面。

年轻人皮肤就是好啊。感觉自己应该也点意大利面的,也许会好吃一点。

“那你靠情怀活啊?”

“靠钱啊。”我装作听不懂。

“这么一点钱,怎么待得下去?”

我不得不收回放在意大利面上的目光,让自己全身心地默默感受这句来自灵魂深处的拷问。

“我们班,估计最低一档的收入差不多就是这么多了吧。你何苦啊?”她接着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

“因为没用啊。”我说。

“哎呀干吗这么说啊,说人话。”她讪笑起来。

“因为没用的同时还不情愿抄别人的设计。”我说。

她没有再反驳。之后我们没有再多说,她匆匆吃完提前离开去开会。我看着阳光下的金发少年,又吃了几口蔬菜。

我并不知道这样的会面意义何在,原以为彼此的误解应该不至于这么深的。我能接受的有限,能做的也有限,所以获得的东西有限。当然,换一个场所,获得的也许可以多些,但被现实压榨之后差不多也就是这样,不能接受一些事实,所以代价如此,大概就是这么回事。然而在别人那里,想必这些都是另外一回事。

自己的身上,一定是哪里有着不对的气息,像是鱼类混进鸟群,斑马失去条纹之类的格格不入,惹得别人好奇地看上那么几眼,接着开始评头论足。后来我发现,如果别人想看你的无能,那么就赶紧给他们看好了。“果然如此。”恍然大悟之后他们就会心满意足地离去,转头就会忘记你。他们喜欢看起来强势的人。

天气是好得有点过分了。

我毕竟好像也是失去得一无所有了。

10 金鱼

松寄来的最后一张相片上,我和一琦正在榻榻米上相向而坐。阳光明亮,榻榻米的小桌子上放着纸杯和有金鱼的鱼缸,一琦的笑容一如既往地十分可爱。

那是从慈城回来后不久。二月过完新年,我们回到学校,各自进入自己的导师工作室,并将在导师工作室度过之后的学生生涯。导师是上个学期结束的时候每个人自己去商谈来的。结果在这学期开始才公布,但事实上,上个学期结束的时候大家都已经得到了各位老师的肯定答复。

开学时我得知,我所选择的那位老师没有选择我,最终,我被系里的工作人员分到一位谁也没有选择的H老师那里。

那位H老师并没有工作室,也并不做建筑设计,实际上她在做什么我也不知道。她在学校的风评极差,就之后的两年我的种种经历来看,这种风评还是太仁慈了。我需要在她指定的任何时间无条件地为她做任何事情,哪怕我在另外一个城市也得立刻赶回来;她在我仅仅因为晚了一天到校需要导师签字才能完成注册时拒绝签字,因为“怕惹麻烦”,更不用提写毕业论文期间无数次的指责与恐吓。

那时的我,自然对未来还是一无所知。当时我面前有两种选择:

要么走出学校,去别的建筑事务所找实习机会;要么就要在学校里无所事事地晃荡。

我决定去别的地方看看。在那之前,我打算将自己的作品集重新做一遍。

学院默认每个人都有工作室可去,研一时我们可以待的专业教室被收回,之后我就像一只孤魂野鬼一样拎着笔记本电脑游荡在校园里。

图书馆被勤奋的人占满,八点之后根本没有位置。我只好去没有空调的普通教室,因为总是有课,大概每隔两个小时就得换个教室,电源插口也很难占到。冬天可真冷啊,每天我都冷得发抖。

而就在这个时候,我的导师给我打了第一个电话。

“我接了一个小项目,是一个九年一贯制学校。但是我搞学术嘛,很忙,没空做这个,你下午来我办公室,把资料拷回去然后做吧。”她非常干脆,“基本方案要哪些图纸、哪个深度,你一个研究生肯定知道吧,不然就是白学了。半个月后给我就行了,时间还是够的,你加油。下午三点到我这来。”

我目瞪口呆。

那天晚上晓蓓到寝室找我。

“X老师会带我们工作室所有人去日本半个月。”

“哇,这么好……”

“你不是刚好要做作品集吗,趁没人在那儿待着好了,外面教室太冷了……走之前我把钥匙给你。”

“对我这么好,你简直和X老师一样好!”

“又不是白待!工作室里的植物和金鱼没人管,你得照顾它们。”

就这样每天去X老师的工作室待着。所有老师的工作室都在一层楼里,隔着玻璃门和落地窗就能听到外面走廊上的动静,各个工作室之间也常常串门。但我除了X老师的工作室,哪儿也没有去过。

每天早晨到工作室,我放下手中的包,脱下外套,打开电脑,再把金鱼的鱼缸捧到洗手池里。我把金鱼捞出来放在洗手池里,给鱼缸换水。换完水之后再给所有的植物浇水——连贯地做这些事情让人很安稳,好像自己有那么一点用处。

金鱼有两条,原本也并不是红色的金鱼,而是两条普普通通的青色的鲫鱼,是他们在城南调研时从一个干涸的水沟里捞回来的。不知道是谁买了金鱼的饲料喂它们,渐渐地,青色的小鱼变成了红色的,尾鳍也长长地飘逸起来。

天气晴朗,我白天做导师的学校项目,晚上做作品集,时间很快过去了一周。

那天下午,看着窗外艳丽的阳光照到窗口的榻榻米上,我想,金鱼需要晒太阳吗?

晒一会儿应该没错吧。

就这样把鱼缸放到榻榻米上的矮桌上晒着太阳,怕金鱼有什么不对,我自己也在一旁拿着一本书看着。

我的导师,H老师这时又给我打电话。

“听说你跑到X老师的工作室实习去了?”第一句话便是这句。

“啊?”

“不要怪我没有警告过你啊,不准去别的老师的工作室,每个老师没有你想得那么简单!如果想之后顺利毕业的话,就还是按照我说的做比较好。”

“我只是在她们出国期间帮她们照顾下植物而已。”

“那再好不过,不要给我惹麻烦。”她挂了电话。

我又气愤又伤心。

每个人都有去处,而我此后将与他们都不相同。躺在榻榻米上,我这样想着,有一种失败者的觉悟,不知道什么时候居然就睡着了。

“怎么了?”耳边传来这样的声音。

睁开眼看,是一琦在我面前,她的短发垂下来,发丝边缘在阳光下呈现出金色透明的光。

“嗯……晒太阳晒睡着了。”我努力起身,有点不好意思,发麻的手撑到榻榻米上的小桌子上,“还好,没有流口水!”

“哈哈,来喝茶,还有巧克力。”她坐到我的对面,手上拿着一小盒巧克力和两袋袋装泡茶。

“哇,哪里搞的?”我高兴起来,起身去烧水。

“别人给的。”

我们找了两只纸杯,一本正经地把袋装泡茶放进去,又到榻榻米上坐下,打开巧克力包装,我立刻吃了一块。

“还是只有冬天的巧克力能抵抗塌陷的生活啊。”我夸张地说。

那时候的我还没有开始养猫。

“你最近不高兴吧……导师的事情,分到H那儿去了。”一琦问我。

“是啊,有名的噩梦。”我叹了口气。

“当时你不是去找了E老师的吗?”

“嗯,结果还是落选了。”

“没有去找其他老师?”

“没有……总觉得和这个老师说完‘想之后接受您的指导,希望能进入您的工作室完成接下来的学业’之后又转身去找另外一个老师说出同样的话,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就不知不觉谁也没找。”

“没有十足把握已经被老师选中,他们都再找了别的老师啊,笨蛋。不然你也不可能分到H那里去啊。”

“我只是平庸……不然也不会落选……”

“这里谁不平庸?”一琦对我翻了个白眼,“我也没有找其他老师,只找了Z老师一个人。”

“嗯,知道的。松也和你一样吧。也好想拥有你们那样确定无疑的才华啊。”我默默地喝着杯中有点烫的茶。

“说什么呢,你明明有的啊……”

松就在那时候经过玻璃门,往里面看了一眼,我和一琦也都看到他了。

“刚好说到你,进来聊天啊!”一琦喊他。

“我还有事,你们说吧。”他说完就消失了。

这张照片大概也就是那个时候拍的。

“这家伙,总是那么疏远,最近越来越明显。他问过你导师的事情吗?”一琦撇了下嘴。

“没有啊。”

“果然是‘霁月难逢,彩云易散’啊。”

“哈哈哈,还是吃巧克力吧。”我笑了起来。

冬天的树枝把天空分割得七零八落,阳光落进窗户里,榻榻米也被晒得微微发烫,金鱼在鱼缸里转了一圈又一圈,巧克力的碎粒落在锡纸上。真温暖啊,心好像都被包裹在什么柔软的东西里似的。

“一琦,你有觉得学校很大吗?”

“学校很大?”

“是啊。”我说,“大到无处可去,让我觉得自己从来都不属于这里,从来就没有来过这里一样。”

那天之后又过了半个月,我做完了作品集,用它找到了实习的事务所,随后离开了南京。

后来,在人生时常出现的孤独与冰冷的时刻,我都会努力提醒自己不要想起那个午后和鱼缸里的金鱼。

它们过分美好,令人心碎。

11 Building Diary,Day 32:雨

早晨有雨有雾。

不知道是因为下雨还是其他什么原因,总之,雨中的工地完完全全是另外一个样子。到处都乱糟糟的,到处都是积满水和稀泥的坑坑洼洼,到处都是泥浆。没有泥浆的地方也看起来滑得不行。

就因为一根弯曲的柱子我已经和负责人在那里扯了十几分钟,谁也不肯让步。

“这根柱子怎么是弯的?”早上来到工地,我一不小心就看到了二楼那根新装上去的好像歪了一下脖子的柱子。

“是生产的时候就有点弯,装的时候也没矫正,就这样了。”

“看到是弯的也就直接焊上去了?”

“之前没注意,装上去之后才发现有点弯,也没有弯得特别厉害吧,还好吧。”

“肉眼都看得出来扭了一下啊……而且这根柱子是直接露在外面的,不是在墙里的。”我简直无语。

“那怎么办呢,装都装上去了,都焊好了……”负责人露出一副无奈的样子。

“这样当然不行啊。”我也很无奈,“这样太难看太敷衍了。”

“那我们也没有办法……”

就这样翻来覆去地纠结。

“这样安全性可能也成问题的,”最后我说,“是你们施工的问题,我们无法接受,一定要直的。不管你怎么办,我们都要直的。就算我回去问了老板,肯定也是这个答案。”

“……”

我们一言不发地站在简易的遮雨棚下,看着已经快完成主体的咖啡厅。今天雨停之前大概都无法施工了。

最后商量的结果是切断已经焊接的上部,在施工现场用高温重新定型那根弯曲的柱子,之后再重新焊接。

走的时候,雨越发大了起来,工人们都在旁边的廊檐下躲雨。天色昏暗,公园呈现出深沉的新绿色。空无一人的工地上,白玉兰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出了第一朵。

晚上觉得饿,我去厨房找出小锅接了凉水,拿了鸡蛋想煮泡面时却发现已经没有面了,只好改煮白水蛋。厨房的灶台因为很久没怎么清洁而显得有点脏,我靠着墙,看着窗外。雨已经停了,月亮好亮。云在远处高层建筑的缝隙里,云峰被月光照得发白。水沸腾起来,锅的边沿冒起白色水泡,我把鸡蛋放进去,用长筷子压一下它,它灵巧地在水里打一个滚。

“雨好大。”乌鸦青年发来消息。

“这里白天也是,工地上还有点冷。”我回复。

“雨天的公园很不一样吧?”

“确实是。”

“明天就回去了。”

“好呀。”我问,“下雨的时候要听点什么好?”

“还是莫扎特好了。”他如是说。

那个煮好的水煮蛋,剥好之后放在碗里忘记吃,深夜被猫拨到地上随着莫扎特狂滚的时候,我才想起来。

12 重建

“哪个出口?我忘记了。”约好一起去美术馆看展览,上地铁时我发信息问他。

“好像是4?我也记不清了,抱歉啊。”

“反正正确的出口见。”

“嗯!”

到4号口的时候发现不对,仔细辨认了下方位确定是2号口,于是往那边走。结果看到他已经从第一部电梯上下来,正上第二部电梯往地面上去,一边走一边低头看手机。

“是2号出口啊,我在那边等你。”我收到消息。

不知道为什么,好像不想辜负这句话一样,就那样看着他随着电梯一直往上,消失在出口的方向。

靠在墙壁上,看着来来往往的人,又过了几分钟,我才乘上电梯。

“你这么快就到了啊。”见到我的时候他说,“感觉还没有好好地等。”

一周没有见,他好像晒黑了一点点。

我们走进展览馆,看了一点无聊的展品。有画得十分细致工整的铅笔画,蜻蜓、蝴蝶、圆圈、锥形,形成工整的对称图案,冷峻、精确、忧郁,算是好看的。也有大块的染料制成的布,挂在墙上,像湖水一样蓝。展厅地面是胶质的材料,皮鞋踩上去,咯吱咯吱作响。看完一张画转身的时候,尤其响得厉害,让人觉得走去看一个展品是很大动干戈的一件事情,我就有点不好意思也懒得走路了。

展厅沉闷、空旷,百无聊赖,像所有考试已结束的午后,像所有雪花都已落尽的黄昏。

“去看江边的轮船好不好?上次见到有很大只的。”他问。

“好啊,我也想晒太阳,还想吹风。”我说。

我们买了两杯喝的坐到江边的椅子上,我高高兴兴地也学着他把腿盘起来。阳光一会儿出现,一会儿消失,风很大,吹得我头发全乱了,头顶的树叶哗啦作响。天空布满了潮湿的絮状的雨云,却又很明亮,像穹顶一样明亮。美术馆建筑外立面上有个巨大的红色的温度计,显示温度为19℃,来的时候是18℃。

“去看望了姐姐。”他说。

“你有姐姐?”

“嗯,有的。”

“我也有呢,双胞胎。”

“你是妹妹?”

“是啊。”

“我是双胞胎的弟弟。”

“晕,还蛮巧的……”

“你们不会长得一样吧?”

“不会,她哪有我这么漂亮。”

“哈哈,真的假的?”

“假的。你姐姐呢?和你一样?”

“我姐姐比我好看。”

“那当然。”

“不常见到,父母在十四岁那年离婚了。”

“这样啊……”

“不过离婚是好事。”

“应该是吧。”

“离婚之后,姐姐跟着母亲,我和父亲一起生活。那之后就不常见,即使还在一个城市。十六岁那年我被父亲送去英国上高中,一直到念完大学才回来,见得更少。”

“一个人?”我问。

“嗯。十六岁到二十二岁,自己一个人在外面的。”

“难吗?”

“还好,只是觉得饿。”

“饿?”

“嗯。初中的时候还在国内,有一阵子每天中午省下吃午饭的钱去打游戏,下午还要去参加田径训练,放学之后再踢球,虽然中午的时候肚子会叫,但是好像并不觉得饿。真正留意到饿,反而是在出国之后,吃什么都觉得空荡荡的,一种非常抽象的饿。”

“没有很颓废的日子吗?”

“当然有啊。”

“那怎么办?”我说,“我的青春期全被我颓废掉了。”

“就重建啊。”

“重建什么?”

“废墟。颓废不堪的日子里,想起来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打扫卫生。把散落在房间里各处的啤酒罐、书和纸收起来,擦去桌面和地板上落得满满的灰尘,清洁地毯,把衣服都放到洗衣机。水槽里的水杯和瓷盘也沾满泡沫,水龙头开到最大专心地洗碗的时候,水声就可以把其他一切声音覆盖。这样一件一件事情地做过来,感觉到自己的秩序好像在这些琐碎的日常事件里开始重新建立。至于秩序是不是有用,是否只是徒劳,我自己也是一无所知。虽然明知道它们会再次崩塌,但是除了一次又一次重建之外,我也没有别的办法。

“也是那时候学会了做饭。”他说。

“真是温柔啊。”我说。

回去的路上,听到巨大的轰隆的施工声。路边围挡起来的工地里,一台吊机像恐龙一样,正扭着头一口一口吃着建筑表面的水泥。因为水泥太硬,它吃得很艰难,被吃掉了混凝土的墙下面露出因为拉扯而变形成一团的钢筋。

“那是在干吗?”看见我一直盯着吊机看,他问我。

“好像是在拆房子。”我有点惊讶。

“这房子看起来还蛮特别的啊。”

“是的,挺有名的建筑师,得过国际大奖的。这房子也没建几年,世博会的时候建的。”我说。

“干吗要拆?”

“对啊。谁知道呢?”我摇摇头。

13 萦绕于人的种种告别

梦到了松。

梦里我们在告别,在楼梯上。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告别,就是那种我出门有事刚好在楼梯上偶遇到他,然后又说再见的那种。我正在下楼,而他往上走。我们已经错开了好几级台阶,忽然我好像想到什么似的,我回头对他说:“把手给我。”

他把手伸下来,于是我握了一下他的手就走了。

醒来时,我还残留在梦境刚刚消失,现实还带着某些如同体温般不可思议的温度的地带里。我想起我们曾经也确实在楼梯上遇到过的。

那时候,我们还刚认识不久。建筑系有三层楼,因为各种事务,我们常常需要跑上跑下。这时我们通常不会去乘坐电梯,而是在楼梯上跑来跑去。

有那么一天,我们在楼梯上遇到,我正急急忙忙往下跑,而松往上走。

“鞋带松了呀,冒冒失失的。”擦肩而过的时候听到他说。

“不要摔倒了,在楼梯上。”等我回头看的时候,他已经推开楼梯间的防火门走出去了。

那之后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六年。

年轻的时候,会觉得一年很长,三百六十多天,每一天都是漫长的。后来年岁渐长,六年大约真的还是很长,只是再也觉察不出来了。时间悬浮于琐碎的日常,像一条光滑而模糊的隧道,人们在我的周围来来去去,而我什么也没有做成,连告别都不成样子。

14 跋山涉水与如履平地

我和施工现场的总负责人一起,陪同这位我并不知道来历的大人物视察我们的工地。

前几天建筑的主体结构全部施工完毕,之后就接到了通知说会有位大人物来工地的消息。

他并没有上楼站在平台上看,只是慢慢地绕着建筑转圈,仰头看。

也是,楼梯只有结构,没有踏面,看起来还是有些危险。

那位领导看了一圈建筑,好像并没有任何特别之处可以吸引他的注意力,将目光投向建筑外面的马路。然而马路暂时被施工竖起来的围挡挡住了。因为施工地在公园的端部,为了低调行事,围挡很高,在外面几乎看不见里面。

“太大了。”他站在平台上,摇摇头。

“呃,您觉得建筑有点大吗?”

“不是有一点,是太大了,太高了。”

“建筑有两层,虽然看起来好像有三层,但是那是错层的缘故。最高的标高是9.4米,大部分都在5.6米的标高。”

“和你们的模型看起来不一样,模型感觉没有这么大。”

“可能是有一点这种感觉。因为现在建筑只有结构,结构会显得强势一些。”我解释说,“等玻璃幕墙和家具、人物进入之后,就会被细分了。

“现在是春天,白玉兰树也还没有长叶子。等叶子都长出来之后,会对建筑有很好的遮挡的。

“建筑完工之后周边也都会重新按照公园规划绿地,会重新覆土种植一些乔木和灌木的,景观设计已经做好了。”我又说。

他没有再说话,只是微微抬头,久久地看着蓝色的工地围挡,若有所思,就像站在水族馆巨大的水箱前等待一只海龟从额前飞过一样自然。

送领导离开之后,和工地负责人又就施工问题聊了一会儿,我就回公司了。

然而,还没有走到地铁站,就接到了工地负责人的电话。

“领导决定把房子拆掉。他觉得房子太大了,对公园和市民影响不好。刚刚已经接到停止施工的电话了!”

“啊?”我整个人都没有意识到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就是想拆掉。我们已经接到通知了。”

“刚才?”

“对。你要不赶紧和你们老板汇报一下?”

“好的,谢谢你。怎么说停就停?”

“我也是没办法啊,领导说的啊。你们赶紧协调一下。”

“好的。那再联系。”

“我现在立刻过去。你在那边看能不能稳住一会儿。”接到电话时,老板说。

“领导已经走了。”

“是这样,那你先回来。”

“好。”

地铁到站。我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是不是你的衣服?没有拿!”

旁边的姑娘拉住我。

“谢谢。”

我将目光盯向玻璃门,也试着意味深长地看着空无一物,像那位大人物一样。

然而玻璃门匆匆打开,人们蜂拥而入,将还没来得及出门的我撞得半个身子都侧过来。

“你先做一些准备。”到公司后,老板嘱咐我。

“我们争取看明天能不能给那位领导汇报一次,这样也许还有机会。”

“啊,太好了。”

“所以现在需要一个明天汇报用的文本,需要一些针对性的调整。”

“好的。”

“室外场地我又考虑了一下,再次增加了绿地面积,一直延续进室内,减少了硬地面积,这样内部也可以拥有更多的绿化。已经画了草图,马上拿给你。接下来需要你做几张效果图,室内多放一点树,建筑所有的平台上也是,看起来要有森林感。”

“好的,明白了。”我说。

“公园的树也要画大一点。建筑要消失得强烈一点。”

“好的。”

“把建筑与环境结合的概念再演绎一遍。我们做了那么多室外平台不正是为了和公园的环境结合吗?就是这个意思。

“再专门做一个章节介绍一下我们事务所之前做过的一些项目——和环境结合得很好的那些。

“底层架空造景的艺术馆、屋顶引入水域和草木种植的私人会所,这两个近期的项目可以放进去。”

“好的。”

“那就抓紧吧,有消息我再通知你。”

“好。”

修改建筑的电脑模型,调整参数,打开另一台电脑渲染出图——这需要相当长的时间。在等渲染的同时,整理之前的设计概念并删去原有的资料,我略微考虑了一下,又新增了一些建筑与植物之间关系的概念分析图片。我一直在紧张地忙碌着,脑海里除了工作之外别无其他,似乎什么都来不及想,只是机械性地飞速地完成当下的任务。

就这样,天黑了下去。之后时间又是怎样流逝的我也一无所知。渲染完成之后,我开始在Photoshop软件中为建筑场景增加一些树和人物。

接到主管的电话时已经夜里十二点半。

“还在准备文件?”他问。

“快好了,大概还有一个小时就可以结束。”

“不用了。”

“嗯?”

“明早就拆了,确定了。他们打算之后在那里改建成休息廊。先不用弄了。”

“……好。”

“早点回去。”

“嗯。”我挂了电话。然而我只是像机器一样继续运转着,将剩下所有的事情接着做完了。

深夜的办公室里,空调发出微微的震颤声,还有我站起来时全身关节发出嘎吱的声响。只有这些声音,除此之外,一切都寂静无声。我默默地关掉电脑和室内所有的灯,准备离开。

我感觉到自己当下需要大哭一场才好,哪怕迁怒于什么也可以。然而放眼望去整个办公室,乃至我生活的周围,没有一样不是无辜乃至无情的。新月的冷光缓慢地滑进窗户,电脑、金属台灯、细长的玻璃杯、建筑手工模型、摊开的草图纸,月光下它们模糊的轮廓连绵不断,像是横卧在我办公桌上的山脉与河谷,而我的生活,无非是深陷其中的跋山涉水。

而相对于另一种人物而言,任何潜在的不利事物都要被迅速地扫平,大概才是其人生的真谛。

昏暗里,只有院子里围墙边的蜡梅的新叶上还浅浅映照着灯光。

15 凌晨四点的春游

“你还没回去吗?”推开楼下的门时感觉自己很高兴他还在。

“感觉到你还在,就还没走。”他坐在有乌鸦下面的桌子边,“刚好自己也有些事情。”

“好累啊。”我说。

“你没事吧?傍晚你回来的时候感觉你很严肃。”他问。

“没什么事,只是累到了。”

“那就好,没有吃饭吧?”

“怎么会知道?”

“大概知道。吃蛋糕吗?累的话,带回去吃也可以。”

“我有时间,但是你是不是要回去了?很晚了。”

“我没什么事,暂时还不想睡觉。喝什么?”

“咖啡吧。”

“这么晚还喝咖啡啊。”虽然这样说了一句,但他的手已经拿起了滤纸。

“我好像也不太想睡觉啊。”

我趴在桌子上,看他把咖啡的过滤纸卷成小巧的锥形放到漏斗里,然后又转身去烧开水。我把桌上他的手表戴在手上,看了看又拿了下来。一旁的书是契诃夫的。再把烟盒打开来看,白色的烟支看起来很好看,用手指一一数过去,还剩十七支。

拿了一支烟走到外面,靠在玻璃门上,点着了,认认真真吸了一口。从来没抽过,嘴唇凉凉的,是小时候烧稻田里的干稻草的烟味,此外无他。抬头就看到月亮,细如弯钩,本身却十分明亮,镶嵌在深深的暗蓝的天空里,金星在一旁呆立着,像两个被夜晚的春风冻着的人。白天经过院子时,水杉发芽了,一片青雾,此刻那片看不清的雾应该带着月光。

怕烟灭了,又吸了一口,完全不得要领,差点呛到。

“薄荷味的,很淡。”他把咖啡递给我。

“就暗暗地吸了一口啊,你也看到了。”我有点尴尬,“只是觉得很凉。”

“说得这么狼狈。”

“建筑师嘛,除了一些看起来显得很成功的样子的家伙,我们大多数都是一群狼狈得很的人呀。”

“原来是这样的?”

“嗯。反反复复地改图啊,不停给甲方汇报啊,要命的是就连自己也不停怀疑自己啊,诸如此类的,平庸到比脚下的泥土都要平庸一万倍的一群人。楼下,就是你们这儿,原来也是一家建筑事务所,你知道吗?”

“听说过。”

“有一次我们两家做同一个投标竞赛,简直太紧张了!主管要求我们每天下班之前都要把我们的模型用图纸盖起来!以免有人在窗外看到。”

“哈哈,需要做到这种程度?”

“就是啊。也有同事偷偷跑到他们窗户前看,什么也看不到。有一次周末加班,楼下派了最漂亮的女同事上来,直接冲向了我对面男同事的电脑,开玩笑似的说要看看。男同事不知道该怎么办好,眼看着她已经坐下来,拿到了鼠标。”

“啊!看到了?”

“我在这边把他电脑的电源关了,就是插线板的开关——我们公用一个插线板,然后假装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

“哈哈哈,够机灵的啊!”

“如果换作是你,肯定是下不去手了,毕竟那个女生还是很好看的。”

“那一定得是相当好看啊。”

“后来,我们赢了那个投标竞赛。”

“真厉害啊!”

“没有用的。有什么用呢?我们吃午饭常常能在餐厅遇到,他们每次都吃得比我们好!”想到这里,我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不做了。”咖啡喝了好几口,我捂着杯子,终于说出了口。

夜晚的天空呈现出一种明亮的普鲁士蓝色。

“什么?”

“咖啡厅,不做了。”我转头看他一眼。他半靠着坐在旁边的椅子上,腿长长地伸到图案是向日葵的地砖上。

“你正在做的那个?”

“是啊……”我轻轻叹了一口气。

“不是已经快盖好了吗?”

烟已经灭了。我在院子里找了半天垃圾桶,把剩下的大半只烟扔了进去。

“怎么办呢,说不做就不让做了啊。今天来了个大人物,在工地上转了一圈,觉得我们的房子太大了,可能会让市民对公园产生不好的印象,大概怕风评不好影响到自己吧,明天就拆。”我说。

“太过分了啊!”

“是啊,过分。”

“……真的太过分了!总是会有这种人,大大小小的事情……”

“大概觉得只是一座小小的房子,不足挂齿。”我说。

“建了多久了,这个房子?”

“四十二天。”我算了一下,“从最初的图纸到现在,一年半。拆起来的话,应该很快的吧,大概只需要两三天。”

“……抱歉啊,什么忙都帮不上。”

“不是给咖啡加了糖吗?”我想起他之前拼命拒绝给咖啡加糖的样子。

“喝出来了?果然是加得有点多了……”

“不多,没事,并不是只为房子盖不成了伤心,虽然那也的确令人沮丧,但说到底,那不算什么。”

“嗯,我大概是知道的。”他问,“去看树和房子?”

“好啊。等天再亮一点?”

“嗯,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应该要去看看的。等下我们走过去吧?”

“走过去好,我也一直想和你一起看看的。”

“啊,等等。”快出门时,他想起什么似的跑到柜台里面,蹲下去找什么。

“找什么?”

“开始营业那天晚上放了烟火,应该还剩了两支……”

“难道还要带上吉他?”我看着店里角落里放着的一把吉他。

“不会那个,小时候只被逼着学会了钢琴而已。你会吗?”

“……不会。不知道为什么会有点初中时要去春游的感觉。”我有点哭笑不得。

“我也有一点,虽然天还没有亮,但恨不得往包里塞上饮料和面包才好……啊,找到了!”

16 直到世界尽头

我们沿着马路往公园走去。凌晨的马路中央泛着路灯的金黄色的柔光。道路两旁的悬铃木长出了新叶,此刻它们在略微清冷的气流里沙沙作响。收摊的报刊亭门前的椅子空无一人,一只猫窝成一团在椅面上睡觉。炸鸡店门口还亮着灯。月光明亮,一切都纤毫毕现,真是一个过分清晰的夜晚。

工地被外围的树和施工的围挡挡得严严实实,外人几乎什么都看不见。

“恐怕得去高一点的地方才能看见。”他四处张望。

“不远处是有座房子的。”我说。

那是一座两层高的旧水泥房子。以前大概是公园的管理用房,在我们拿到的规划图纸上,那座房子是拟拆的,被当作绿地处理了。最初来看基地的时候,想到它的屋顶上鸟瞰一下四周,然而那座房子已经空无一人,大门紧闭,无法上楼。唯一的一座室外钢梯从楼顶曲曲折折下来,防锈漆也剥落得七零八落,大概是为了防止有人爬上屋顶,楼梯落地之处被各种垃圾堆得严严实实。于是当时直接就放弃了上楼的念头。

“记得是有楼梯的。”我打开手机的手电筒,一边说一边绕到房子的西侧。

楼梯果然还在,入口也一如既往地被垃圾堵着,不知道装满了什么的塑料编织袋、啤酒瓶、建筑垃圾,堆得比我的腰还要高。

“但是被堵住了,上不去。”我说。

“你往后一点,怕有什么动物之类的。”他打量着垃圾堆。

“搬开?”

“嗯,搬开!”

他挑着看起来干净一点的地方开始搬起建筑垃圾来,我于是也一起动起手来。很快我们就搬出了一个人大概可以跨过去的缺口。他试着踩上去,站在楼梯上,回头伸过手来将我拉了上去,之后我们踩着被锈蚀的楼梯小心地走到屋顶上。

“啊——”我和他几乎是同时发出了惊叹。

“真美啊。”

白玉兰全开了。月白色的花朵唐突地跳出丛丛夜影,而树林连绵,像潜伏着巨大的沉默的白色海洋。硕大的花朵像青鸟一样落满枝头,雀跃又出奇安静。我们深灰色的房子则退在黑暗里,几乎消失了。天空暗蓝,有几颗星星,夜晚头顶的天空像鱼类的眼睛。强烈的春风从高处落下,跳上树梢擦过额头又绕过脚踝之后落到地面,风也是天空的深蓝色。

“伤心得好像要从此心怀秘密。”我说。

但没有人在意它们。盛开的白玉兰,至今没长出叶子的香樟树,草地上的荠菜,雨里新发的绣球叶子,胆小躲在草丛里又把尾巴露在叶子外面的猫,还有经过的风,夜晚的虫鸣。

建筑建了又拆,拆了再建。

一切都无人在意,不过是凭借强壮,随意践踏罢了。

我们在屋顶上坐下来。

“这个盖不成,下一个总可以,下一个不可以,下下一个总可以的,如果真想盖房子的话,总归是有一天可以的。现今无非是平庸的人画平庸的图纸,大家再费心费力地一起把这平庸搭建出来。拆了也没什么好特别伤心的。”我告诉他。

“所以是为了别的。”

“嗯,有时候会很怀疑。”

“怀疑什么?”

“这些年,一直也努力过的。

“不是说那种拼命冲刺挤到人前的努力,自己还是做不到那样。一直也是个畏畏缩缩的人来着,但也是在暗处用力发着光。即便是这样,好像连自身都没有照亮。

“漆黑一团的自身。有时候怀疑,自己所处的地方,已经是世界的尽头,而乌鸦盘旋其中。再怎么奔跑,再怎么满怀着期望,也并没有真正的未来可以到达。我的生活就是我的世界尽头。

“此处就是尽头,没有别的地方可去。路牌上就这么写着。”

“房间一直没有人住,就渐渐变得像宇宙。”他说,“有个诗人这么写来着。”

“嗯?”

“一直这样孤独地生活着,一定是在世界尽头,你没说错啊。”

“但也只能守护着那一点珍贵的脆弱生活下去。”他轻轻叹了一口气,“直到我们世界的尽头。”

而那时大约鲸鱼会沉入山脉,燕子也会飞过河谷。

“放烟火吧。”他从背包里掏出烟火,又从口袋里掏出打火机。

晨练的人们的声音隐隐约约出现在离公园不远的马路上。烟火被点燃了,咝咝地闪烁着火花。

天快要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