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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停止的那一天》第二章 外力 午后拜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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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说珍妮缝了两针,詹姆斯忧心忡忡。“这下可糟了,”他说,“这对你妈妈不利。”

“可那次意外不是她的错。”

“没什么分别,”詹姆斯说,“如果确实有伤口,这个证据会让事情变得更加复杂。要是贝弗莉报警了可怎么办?”

“她不会那么做的。贝弗莉喜欢我妈妈,只有我妈妈对她那么好。”

“你必须密切观察。”

“可是我们不打算再去看贝弗莉了。”

“嗯,”詹姆斯说着捋了一下自己的刘海,表示自己在思考,“我们得安排你们再见一次面。”

第二天早上,拜伦和母亲在喂过鸭子后步行穿过草地。露茜仍在睡觉。戴安娜翻过篱笆去捡蛋,然后他们俩一人拿着一个蛋,小心翼翼地迈着步子走过草丛。太阳尚未完全升起,草地上的露珠在熹微的阳光中闪着银光,脚下的泥土表面却并不潮湿,一踩即碎。低处的山丘上盛开着成片的春白菊,宛如一湾湾池水,初升的太阳在每棵树后投下一道黑黑的阴影。空气清新有如薄荷气息。

他们稍微聊了几句,说起暑假,说到他们多么盼望它的到来。母亲建议拜伦邀请朋友来喝茶。“真可惜,詹姆斯再也不来了,”她说,“差不多有一年了吧?”

“大家都很忙。我们在准备奖学金考试。”他不想提到那次在池塘里出的事,从那以后,詹姆斯的家人就不让他来这里了。

“朋友难得,你要好好珍惜。我曾经有很多朋友,现在再也没有了。”

“你有。那些同学的妈妈都是你的朋友。”

她沉默片刻说道:“是的。”不过她这句回答平淡无味,仿佛她心里并不是那么想的。冉冉升起的太阳在沼泽上方投下更加强烈的光线,那一片片的紫色、粉红色和绿色开始闪耀着如此鲜艳的光芒,看起来就像露茜画上去的一样。“如果我没有朋友,那只怪我自己。”她说。

他们默默地向前走去。母亲的话让他感到伤心,就像突然发现自己失去了什么重要东西,而把它弄丢时自己甚至都没注意到。他想起詹姆斯坚持让他们与贝弗莉再见一次面。他还记得詹姆斯跟他讲过的魔术:只要向人们展示部分真相并将其他部分隐藏起来,人们就会信以为真。他的脉搏跳动速度开始加快。他说:“也许贝弗莉会成为你的朋友。”

母亲看起来一脸茫然。显然她没明白他说的是谁。当他解释说他指的是迪格比路那位女士时,她笑了起来。

“哦,不。我想不会。”

“为什么呢?她喜欢你。”

“因为事情没那么简单,拜伦。”

“我不明白为什么。在我和詹姆斯看来很简单。”

戴安娜弯腰捡起一根燕麦草,用手指甲刮过它的麦穗,无数的种子撒在地上,留下一道羽毛状的印迹,但她不再谈论朋友。他感觉自己从未见过她如此孤独。他把一棵倒距兰和一只优红蛱蝶指给她看,但她没有回答,甚至没有抬头瞥上一眼。

到这时,他才意识到她是多么不快乐。这不单是因为迪格比路上发生的那次事故或珍妮缝了两针,她还有另一种埋藏得更深的不快乐,涉及别的事情。他知道成年人有时不快乐是有原因的,有些事情别无选择,比如说死亡,悲痛无法避免。他妈妈没有参加她母亲的葬礼,可是她得知噩耗时还是哭了。她用手捂着脸站在那里,颤抖着。当父亲说“够了,戴安娜”时,她才把手放下,用那么纯粹的痛苦眼神看了丈夫一眼。她的眼睛哭红了,边上还有道圈,她的鼻子被鼻涕眼泪弄得滑溜溜的,让人很不舒服,就像看着她赤身裸体。

原来失去父母亲是那种感觉。如此忧伤不快是很自然的事情。可是,发现母亲因为某种他甚至难以名状的东西而忧伤不快,那可就不对劲儿了——他以前从未想到这一点。显然有一种办法可以弥补这种情况。

拜伦独自待在卧室里,拿出詹姆斯那份有关戴安娜优点的副本。他模仿着詹姆斯的笔迹,因为它比他自己的或他母亲的笔迹更工整,他把“y”和“g”的尾巴写成詹姆斯式的圈状花体,他开始写信。他说自己是戴安娜·赫明斯,是在那个不幸的早上驾驶“美洲豹”汽车经过迪格比路的善良女士。他写道,他希望没给亲爱的贝弗莉造成不便,想知道她能否好心地接受邀请,到克兰汉宅喝茶。他在信封里装上家里的电话号码和地址,又从自己的存钱盒里拿出一枚崭新的十进位制两便士硬币放进去,给她买公交车票。他加了句,他希望这笔钱够用,然后又将那个孩子气的词语“够用”删掉,换上听起来更老练的“足矣”。他在信的末尾签上母亲的名字,又在附言中说了句有关天气温暖的话。正是这种关注细节的巧妙方法让他成为一个与众不同的写信人。在另一句附言里,他还要求她读完信后把信烧掉。“这是我们之间的私事。”他写道。

当然,他知道贝弗莉的地址。他怎能忘记那个地方?拜伦告诉母亲,那是他设计的蓝彼得徽章,要求给他一张邮票,然后当天下午就把信寄走了。

拜伦知道,那封信纯粹是撒谎。但撒谎归撒谎,却是个善意的谎言,不会造成任何伤害。此外,迪格比路那次事故之后,他对真相的体验已经有所延伸。很难分辨一个版本的真相朝另一个版本过渡时的那个转折点。在那天其余的时间,他一直坐立不安。贝弗莉会收到这封信吗?她会打电话吗?有好几次他都向母亲问起信件要多久才能送达、邮局一天两次送信的确切时间。那晚他几乎无法入眠。整整一天,他都望着学校里的钟,等待时针转动。他太紧张了,都没法向詹姆斯坦白这件事。第二天下午,电话铃响了。

“克兰汉0612号。”母亲从玻璃桌上拿起电话说。

他听不清整个谈话的内容,起初他母亲的口气听起来有些谨慎。“不好意思,您是哪位?”她说。可是过了一会儿,他听见她叫了起来:“是的,当然。那可太好了。”她甚至发出一小声礼貌的笑声。然后她放下电话,在大厅里站了一会儿,陷入了沉思。

“是什么有趣的人吗?”他一边说,一边漫不经心地溜达着走下楼梯,跟着她走进厨房。

“贝弗莉明天要来。她来喝茶。”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想笑。只是那样一来,他就会泄露自己的秘密。因此,他得做点别的,听起来更像咳嗽。他迫不及待地想把这件事告诉詹姆斯。

“你是不是写了封信,拜伦?”她说。

“我?”

“贝弗莉提到一封信。”

一股热流涌上他的面颊。“也许她想的是我们送她礼物那次。也许她搞混了,因为你把我们的电话号码告诉了她。你说过让她随时打电话,记得吗?”

她似乎对他的解释很满意。她把头埋在围裙里一圈圈的褶皱中,开始从食橱里拖出面粉、鸡蛋和糖。“你说得对,”她说,“我很傻,请她来喝茶不会有什么坏处。”

詹姆斯就没这么乐观了。这让拜伦困惑不已。尽管詹姆斯承认拜伦这样写信给贝弗莉有些莽撞,但也很高兴他们之间能够再次见面。他希望拜伦选择一个居中的位置:“比方说,如果你们在镇上与她会面,那么我就可以去那里,假装是偶遇。我可以逛进你们见面的地方,就好像我没想到会看到你,然后说:‘嗨,你们好。’然后就可以加入了。”

“可是你明天也可以到我们家喝茶。”

“遗憾的是,由于一些我无法控制的因素,我不可能去。”

作为备选方案,詹姆斯向拜伦提供了一整套的指导。詹姆斯告诉他,他必须仔仔细细地做笔记。又问他是否有多余的笔记本。拜伦承认自己没有,于是詹姆斯从书包里掏出一本练习簿,然后拧开钢笔盖,在封皮上写下“完美行动”几个字。拜伦的记录应该包括他们和贝弗莉的谈话,特别是提到珍妮伤口的地方,不过一些最琐碎或看似无关紧要的细节也应该记下来。拜伦必须尽可能把字写得工整一些,还要记下谈话的日期和时间。詹姆斯又说:“对了,你家里有没有隐形墨水?记录必须保密。”

拜伦说:“没有。我在积攒巴祖卡泡泡糖的包装纸,用来做X光指环,不过得需要很多包装纸才行。而家里不许我吃泡泡糖。”

“没事,”詹姆斯说,“我会在假期中给你寄去一个暗号。”他又补充说:“珍妮缝过的伤口是个让人忧心的问题,必须尽可能多地了解伤口的情况,这很重要。”但听起来他并不为其前景焦虑。实际上他看起来很兴奋。他在练习簿背面仔细地写下自己的电话号码,告诉拜伦:“一有进展就给我打电话。我们必须在假期中保持定期联络。”

拜伦注意到,当母亲来接他时,她显得有些紧张。今年毕业的男孩们在唱歌,把自己的帽子扔到空中,妈妈们在拍照片,有的还支起三脚桌,为毕业生举办野餐会,可是戴安娜匆匆忙忙地回到车上。到家后,她飞快地在房子里四处收拾,取出干净的餐巾,做好一份份三明治,用保鲜膜把它们紧紧地包起来。她提到要把“美洲豹”快速清洗一遍,然后再把它停在车库里,可是随后她就忙着去拉开椅子,对着镜子检查自己的形象,把车子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让它仍然停在车道上。

他们的客人晚到了半个小时。原来贝弗莉下车下早了,只得步行穿过低地,走完剩下的路程。她站在前门处,头发僵硬如楔(可能她用的头发定型剂太多了),穿着一套色彩艳丽的短裙,上面印着巨大的热带花卉图案。她给眼皮画上青绿色的眼影,只是那效果却像在眼睛上画了两个浓浓的圈。她从一顶紫色帽子的帽檐下探出头来,脸看起来有些上重下轻。

“你居然邀请我们来,真是太好了。”她开口便说,“我们一整天都很兴奋,一直不停地谈论这件事。”她为自己女用裤袜的状态而道歉。那上面有一道道的抽丝,缀满了细细的毛球。她又说了一遍,说戴安娜能抽出宝贵的时间招待她们真是太好了。她保证她们不会待很久。她看起来像拜伦的母亲一样紧张。

贝弗莉身旁依偎着一个小女孩,比露茜小点,穿着一件方格花布的校服,薄薄的黑发垂向腰际。她的右膝上贴着一块巨大的橡皮膏,保护她那缝过两针的伤口,它的直径有10厘米。看到她的伤口,戴安娜吃了一惊。

“你肯定就是珍妮了,”说着,她蹲下来跟小女孩打招呼,“真可惜,我的女儿今天出去了。”

珍妮跟在她的妈妈后面,看起来像个很怕生的孩子。“别担心你的膝盖,你不会再让它受伤的。你很安全。”贝弗莉说。她的声音响亮、欢快,仿佛沼泽对面有人在观察,而她需要他们听见她说话。

戴安娜用力地扭着自己的手,仿佛就要将它们扭得向外翻转:“她走了很远的路吗?需不需要换身衣服?”

贝弗莉向她保证说,珍妮的衣服很干净,又说最近几天几乎注意不到珍妮脚跛。她又对着珍妮说:“你已经好多了,对吧?”

珍妮的嘴嚅动了一下,表示同意,看起来就像在吃一大块太妃糖并且被粘住了嘴似的。

戴安娜建议她们坐到外面新买的日光浴躺椅上去,她去给大家端饮料。然后她会带她们看看花园。但贝弗莉问能否让她们进屋,她说太阳晒得她女儿头疼。贝弗莉的眼睛似乎总在四处张望个不停。她们从戴安娜肩旁飘然而过,飞快地在走廊上走来走去,把那些闪亮的木制品、一个个装满鲜花的花瓶、乔治时代风格的壁纸、如幕布般打褶的窗帘尽收眼底。“漂亮的房子。”她说话的样子跟露茜说“漂亮的奶油蛋糕,漂亮的饼干”时很像。

“请进,请进,”戴安娜说,“那我们就在起居室喝茶吧。”

“真漂亮!”贝弗莉又说了一遍,踏进屋子,“过来,珍妮。”

“说是起居室,其实根本没有这个词听起来那么豪华。”戴安娜领着客人穿过走廊,她细细的鞋跟敲击地板,发出咔嗒、咔嗒的声音,而贝弗莉跟在后面,凉鞋发出啪、啪的声音。“只有我丈夫把这里称为起居室,当然,他并不住在这里,或者说,他住在这儿,但只有周末才回来。他在金融城的一家银行工作。因此,我都不知道为什么要称它为起居室。我的母亲说它是房子里最好的房间,但西摩不太喜欢她。”她说得太多了,似乎有些前言不搭后语,“我真的有点手忙脚乱。”

贝弗莉什么都没说,只是跟着戴安娜,左看右看。戴安娜问她们想喝茶、咖啡还是别的什么更刺激的饮料,但贝弗莉坚持说,随便喝什么都行。

“你是我的客人。”

贝弗莉耸耸肩,承认自己不会拒绝果味冰霜卷或者像樱桃可乐那样的泡沫饮料。

“果味冰霜卷?”戴安娜看起来有些迷惑,“恐怕我们没有那个。我们也没有泡沫饮料。我丈夫喜欢在周末喝加了奎宁水的杜松子酒。我家一直存放着哥顿和舒味思的酒。也许他书房里有威士忌,你可以喝这个。”她还提出让贝弗莉穿她的紧身裤,换下那条抽丝的裤袜。“你介意穿Pretty Polly牌的吗?”她问。

贝弗莉说,Pretty Polly很好,还说她喝杯柠檬汁就成。

“放下你的笔记本,拜伦,去把贝弗莉的帽子放好。”戴安娜犹犹豫豫地推开起居室的门,仿佛提防什么东西跳出来扑向她。“哦,你女儿呢?”她问。

她说得对。从走廊到起居室不过几步路,可是小姑娘居然走丢了。

贝弗莉转身冲向前门,朝着楼梯和镶着木头的墙壁,以及放电话的玻璃桌和西摩那些画着船的绘画,喊她女儿的名字,仿佛珍妮已经融入了这所房子的建筑构造,会从薄薄的空气中现身。她看起来又羞又怒。

他们一起寻找这个小姑娘。戴安娜叫着珍妮的名字,贝弗莉也是,但只有戴安娜果断地从一个房间冲向另一个房间。她突然开始担心起来,跑到外面的花园里,在那里叫珍妮。她没有听到回答,于是叫拜伦去拿毛巾。她得到池塘边去。贝弗莉不停地说,她很抱歉,抱歉带来这么多麻烦,那孩子会把她气死的。

戴安娜一边顺着草坪冲过去,一边脱鞋子。“可是她怎么翻过篱笆呢?她的一只膝盖受了伤,记得吗?”拜伦跟在她后面跑着,大声说道。她的头发就像金色的飘带一样飘在脑后。显然下面没有珍妮的踪影。“她肯定在房子里的什么地方。”戴安娜说着,又奔跑着穿过花园。

在客厅里,拜伦从贝弗莉身边经过,她正在研究他母亲外衣上的标签。

“耶格牌,”她喃喃地说,“漂亮。”

他肯定吓了她一跳,因为她向他投去尖利的目光,但随后脸色便柔和下来,变成微笑。

他们继续在楼下搜索。贝弗莉打开每一道门,朝里面张望。等到第二次检查楼上时,拜伦才注意到露茜的房门虚掩着,于是停下脚步,随后发现珍妮就像个碎布洋娃娃一样蜷缩在床上。在这半小时里,他们四处寻找她,在花园里、草地上和下面的池塘边呼唤她的名字,而她显然在这里睡着了。她在枕头上摊开胳膊,露出胳膊肘上的两个伤疤,上面已经结了厚厚的痂,就像两个压扁的樱桃。她就躺在被单下面。

“没事了!”他冲着两个女人叫了一声,“你们不用紧张啦,我找到她了。”

站在玻璃桌旁,拜伦用哆哆嗦嗦的手指拨通了詹姆斯的电话。他必须压低声音,因为他没有征得母亲同意。“请问您是哪位?”安德里亚说。他尝试解释了三次才让她明白过来,然后他不得不再花两分钟等她去叫詹姆斯。当拜伦解释了他们搜寻珍妮并发现她在睡觉的过程后,詹姆斯问:“她还躺在床上吗?”

“肯定在。是的。”

“你得回到楼上,在她睡着的时候检查伤口。天赐良机,拜伦。你做得非常好,记着画一张图表。”

拜伦踮着脚重新走进那个房间。他轻手轻脚地掀起被罩的一角,珍妮的鼻子里发出沉重的呼吸声,就好像感冒了似的。他的心脏跳得那么剧烈,他只得屏住呼吸,以免将她惊醒。橡皮膏看起来很硬。她的腿很细,因为走了一大段路,还有点脏。他用指尖掀起她膝盖上方的被罩。橡皮膏上没有血迹,看起来是新贴上的。

他的指甲刚滑到被罩角下,珍妮就突然惊醒了。她睁大那双黑色的眼睛注视着他。他被吓得向后一个趔趄,倒在露茜的玩具屋上。珍妮觉得很好笑,嘴里发出一连串呃逆声,好像它们是直接从她体内冒出来的。她的几颗牙齿就像破碎的棕色珠子。“你想让我抱你吗?”他说。她点点头,张开双臂,但仍然不说话。他抱起她,惊讶地发现她是那么轻,他觉得怀里仿佛空无一物。在她的棉布校服下,她的肩胛骨和肋骨向外凸出。他小心翼翼,不让自己碰到她受伤的膝盖,而她贴着他,也小心翼翼地向前伸着腿,保护贴着橡皮膏的地方。

在楼下,贝弗莉的焦虑似乎通过饥饿表现出来。她坐在起居室里,自顾自地吃着黄瓜三明治,随意地聊天。当拜伦抱着珍妮出现时,她很不耐烦地点点头,又继续边吃边聊了。她问戴安娜从哪里买的家具陈设,喜欢瓷盘子还是塑料盘子,美发师是谁。她询问那台留声机的牌子,问戴安娜是否对其质量感到满意,是否知道并非所有电子产品都是英国造的。戴安娜礼貌地微笑着,说她不知道。“未来就靠进口货了,”贝弗莉说,“现在经济一团糟。”

她对戴安娜的窗帘、地毯、电子壁炉的质量评论一番。“你有一个可爱的家,”她用三明治指指那些新玻璃灯说,“但我没法在这里生活。我害怕有人破门而入。你有这么多好东西。我更喜欢城镇生活。”

戴安娜笑了,说:“我也喜欢城镇生活,但我丈夫喜欢乡村的空气。而且,不管怎么说,”她伸手端起自己的玻璃杯,摇摇里面的冰块,“他有一支猎枪,以防出现紧急情况。他把枪放在床底下。”

贝弗莉看起来有些惊恐,问:“他用枪打猎吗?”

“不,他只是端着枪。他有一件特殊的斜纹软呢上衣和一顶猎鹿帽,每年8月,他都和同事去苏格兰打猎,但他其实讨厌那些事。他被蚊蚋叮咬,它们似乎喜欢叮他。”

两个女人一时都不说话。贝弗莉剥掉另一个三明治上的脆皮,戴安娜注视着自己的杯子。

“听起来他似乎就是那只‘被选对了的香蕉’。”贝弗莉说。

戴安娜的嘴里似乎冒出一阵不期然的笑声。她瞥了一眼拜伦,不得不用手蒙着脸。

“我不该笑,我不该笑。”她说,但笑个不停。

“那也是不得已的事情。不过我倒宁愿敲窃贼的脑袋,用一把大头锤或什么。”

“哦,太好笑了。”戴安娜说着,擦擦眼睛。

拜伦伸手抓起笔记本,记录道:父亲有一支猎枪,贝弗莉可能有把大头锤。他也想吃一块小三明治,它们被切成三角形,比他拇指大不了多少。不过,贝弗莉似乎认为它们全是为她做的。她把装三明治的盘子放在膝上,一口咬掉半块,放下来,再拿起另一块来吃。甚至当珍妮拉她胳膊要求回家时,她还在吃个不停。他为詹姆斯画了一幅小姑娘伤腿的图示,以及贴橡皮膏的位置。他记下了准确的时间,可是当他开始记录他们的谈话时,他不禁感到沮丧。作为一段刚刚开始的友谊,它似乎偏向了病态的一侧,不过他不得不承认,自己从未见过母亲像今天听贝弗莉称西摩为香蕉时那样大笑。他没有记录这部分谈话。

他写道:“贝弗莉说了三次DH很幸运。在下午5时15分她说:‘真希望自己这辈子也能像你那样有所作为。’”

贝弗莉还告诉戴安娜:“如果你将来想发迹,就得目光长远一些。”但拜伦写得太累了,因此没记录这句话,却画了一幅那个房间的布局图取而代之。

与此同时,贝弗莉要了个烟灰缸,从口袋里掏出一盒香烟。戴安娜把一个涂有亮漆的小陶盆放在贝弗莉旁边,贝弗莉把它倒过来。“看起来像外国货,”她查看着它粗糙的底部说,“有意思。”

戴安娜解释说,它是属于她丈夫家族的。他是在缅甸长大的,在那里的局势恶化之前。贝弗莉透过牙缝说起昔日的帝国,但母亲没有听清,因为她正取出一个细长的镀金打火机。当她摁着打火机打燃火石递过去时,贝弗莉给烟装上过滤嘴,微笑着说:“你绝对猜不到我的爸爸是做什么的。”

不等戴安娜回答,她就吐出一圈烟雾,大笑着说:“是个教区牧师。我是个教区牧师的女儿,结果发生了什么?23岁怀孕,住廉租房,连个婚礼都没办。”

在那天下午的拜访结束时,戴安娜提出送她们进城,但贝弗莉拒绝了。当他们朝门口走去时,贝弗莉为那些饮料和三明治一个劲儿地感谢戴安娜。等到戴安娜问“可是她的腿怎么办”时,珍妮才步伐蹒跚,开始像晃动木腿一样摆动那条伤腿。

贝弗莉摆弄着自己的帽子,坚持要去坐公交车。戴安娜已经为她们做得太多,她们不能占用她更多的宝贵时间。戴安娜说自己的时间并不宝贵,况且现在已经放假,她都不知道该怎么打发时间。这时,贝弗莉发出拜伦父亲那样的笑声,就好像她想忍住笑却没忍住。“嗯,下周怎么样?”她说。她再次为下午的茶和Pretty Polly紧身裤感谢戴安娜,她说她会把它洗干净,下周一还回来。

“再见,再见!”戴安娜说。她站在前门的台阶上挥挥手,然后转身走进屋。

拜伦仿佛看见贝弗莉在经过那辆“美洲豹”时停顿了片刻,但他拿不太准。她似乎在查看汽车喇叭、车门和轮胎,仿佛看到什么有趣的东西,决心把它牢牢记住。

在贝弗莉这次造访之后,戴安娜心情愉快。拜伦帮着她清洗了盘子和玻璃杯,她告诉他,她是多么享受这个下午,比预计的更享受。

“我以前认识一个会跳弗拉明戈舞的女人。她有漂亮的衣服和其他一切。你真该见见她。她会这样举起手,砰地跺一下脚,那姿态是最美的。”母亲拢着双臂,举过头顶,状如拱门。她跺了几下脚,她的鞋跟发出清脆的响声。他从未见过她那样跳舞。

“你是怎么认识那个女人的呢?”

“哦,”她垂下双臂,拿起茶巾说,“那是过去的事情了。我不知道怎么突然想起她来。”

她把擦干的盘子放进碗柜,咔嗒一声关上柜门,就仿佛把他那个会跳舞的母亲也关进了碗柜。也许她刚刚获得的快乐跟贝弗莉到此拜访有关。现在詹姆斯参与进来,一切都变得更好了。母亲去拿报纸来生火。

“你没看到我的打火机吧?”她问,“我想不起来把它放在哪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