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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停止的那一天》第一章 内情 可怕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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詹姆斯·洛和拜伦·赫明斯在温斯顿男校上学,这是一所私立学校。另一所小学离得更近,但它并非私立的,谁都可以去,其学生来自迪格比路的公屋,他们透过校车顶层的窗户,朝温斯顿男校的男孩们扔橘子皮和烟头。温斯顿男校的男孩不坐校车上学,他们由自己的母亲接送,因为学校离得太远。

温斯顿男校的男孩们的未来已经规划好,从生到死,按部就班。明年他们就要参加公学的统一入学考试了,最聪明的男孩会赢得奖学金。到13岁,他们就会寄宿。他们会用纯正的口音说话,学到正确的知识,与上等人打交道。之后,他们会进入牛津或剑桥。詹姆斯的父母考虑让儿子去牛津圣彼得学院,而拜伦的父母则看中了奥里尔学院。毕业后,他们会像自己的父亲那样,在法律界、伦敦金融城、教会或军队谋职。有一天,他们会在伦敦拥有私人公寓,并拥有一所乡村大宅,供他们和妻子儿女度周末。

那是1972年6月初,一缕晨光透过拜伦卧室的蓝色窗帘下的空隙溜进来,勾勒出他拥有的那堆宝贝。它们摆放得整整齐齐,包括《看与学》全年合订本、集邮册、手电筒、新的魔咒魔法箱,以及一套自带放大镜的化学实验仪套装,那是他的圣诞礼物。校服前一晚已经被他的母亲洗净、熨好,搭在椅子上,看上去活像个扁平的男孩。拜伦核对了自己的手表和闹钟,它们的秒针都在平稳地移动。他静静地走过大厅,轻轻打开母亲的房门,在她的床边坐下。

她一动不动地躺着,头发就像枕头上的金色荷叶边,脸随着呼吸轻轻颤动,仿佛她是用水做的。透过她的皮肤,拜伦可以看到她紫色的静脉血管。他胖嘟嘟的手柔软如桃肉,但詹姆斯的手能一直看到静脉,这些静脉就像一些淡淡的线,从胳膊肘向前延伸,有一天会像成年男子的静脉那样向外凸起。

早上6点30分,闹铃声打破寂静,他的母亲一下子睁开眼睛,眼中闪耀着蓝色的微光:“早上好,宝贝儿。”

“我很担心。”拜伦说。

“别又是为时间担心吧?”她伸手拿起玻璃杯和药丸,喝了一口水。

“如果他们打算今天加上那额外的两秒,可怎么办?”

“詹姆斯也很担心吗?”

“他似乎已经忘了。”

她擦擦嘴,他看到她在微笑。她面颊上露出两个酒窝,就像两个小洞。“我们遇到过这种情况,事情总是这样。等加上那几秒,《泰晤士报》会首先报道的,BBC的全国新闻节目也会进行讨论的。”她说。

“这事弄得我头都疼了。”他说。

“等到闰秒时你不会注意到的,不就是两秒钟嘛。”

拜伦感觉热血沸腾。他几乎要站起来,但又重新坐下。“那是因为没人意识到两秒钟影响巨大。事情有没有发生,是有区别的。多走一步,你就会从悬崖边上跌落。这非常危险。”他脱口而出。

她迎着他的目光注视着他,皱着眉头,就像在算一道算术题一样。“我们真的得起床了。”她说。

他的母亲拉开凸窗的窗帘,望着外面。夏季的雾霭从克兰汉沼泽涌出,浓得像要将花园外的一座座远山冲走。她看了一眼手腕。

“差24分钟就7点了。”她说,仿佛在把正确的时间告诉手表。她从衣钩上取下自己那件粉红色的晨衣,去叫露茜起床。

当拜伦想象母亲的大脑时,他设想那是一套嵌入式小抽屉,镶着珠宝的把手是如此细腻光滑,他的手指得非常使劲才能抓住。她跟其他人的母亲不一样。她们穿着用钩针编织的紧身短背心和蛋糕裙,有些甚至穿着新潮的坡跟鞋。而拜伦的父亲希望太太的穿着更加传统正式。戴安娜那些纤瘦的裙子、鞋跟尖尖的高跟鞋、与服装配套的手提包及笔记本,显得其他女人身形庞大,准备不足。在她面前,詹姆斯的母亲安德里亚·洛像个黑发巨人一样居高临下。戴安娜的笔记本里贴着她从《好管家》和《家庭杂志》里剪下来的文章。她会在里面写下必须记住的生日、学期的重要日子,还有菜谱、做针线活儿的诀窍、栽培种植方法、弄发型的小窍门和她以前未听说过的一些名言警句。她的笔记本鼓鼓囊囊,里面满是各种教人改进的建议,如“让你今夏变得更加漂亮的22种发型”“用于各种场合的棉纸纸艺礼物”“变废为宝厨艺”“(在英文单词中)字母i总在e前,除非它位于c后”。

詹姆斯有时会说:“Elle est la plus belle mère。”(她是个很漂亮的妈妈。)这时他会脸红,然后陷入沉默,仿佛在思考什么神圣的问题。

拜伦穿着他那条灰色法兰绒短裤和汗衫。他必须用点力才能扣上衬衣的扣子,这件衣服几乎还是新的。他用家制的吊袜带将高及膝盖的袜子固定好,然后朝楼下走去。镶着木板的墙壁就像七叶树一样闪着幽光。

“亲爱的,除了你,我没同别人说话。”母亲用悦耳的声音说。

她已经穿好衣服,站在走廊另一端的电话桌旁。在她旁边,露茜正等着她给自己的辫子系上丝带。空气中弥漫着Vim和碧丽珠清洁剂的浓浓气味,就像新鲜空气般令人心安。当拜伦从母亲身边经过时,她吻了一下自己的指尖,又将手指按在他额头上。她仅比儿子高出一点点。

“只有我和孩子们。”她对着话筒说。她身后的窗户呈现出不透明的白色。

拜伦走进厨房,在早餐桌旁坐下,打开一块叠好的干净餐巾。母亲在与父亲通话。父亲每天早上都在同一时间打来电话,而她每天早上都会告诉他自己在听着。

“哦,跟平时一样,今天我会做家务、除草,就是过完周末后要整理的那些事情。今天可能会很热。”

露茜从母亲手里挣脱,溜进厨房,猛地跳到自己的凳子上。她把星星糖的盒子倾斜着,朝她画着彼得兔的碗里倒。当她伸手去端那只蓝色水壶时,拜伦叮嘱道:“拿稳了。”他望着泼溅的牛奶流到她的麦片上,但仍彬彬有礼地说:“你会弄洒的,露茜。”不过她已经把牛奶洒出来了。

“我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拜伦。不需要你的帮助。”露茜的每个词语轻轻敲击着空气。她把水壶放回桌上,水壶在她手中显得很大。然后,她在碗周围撒下一道由麦片构成的墙。他只看到她头顶的淡黄色头发。

从客厅里传来母亲的声音:“是的,西摩。她闪闪发光。”他猜他们在谈论那辆新买的“美洲豹”汽车。

“露茜,能把星星糖递给我吗?”

“你不该吃星星糖。你必须吃你自己的水果沙拉和健康的‘欧倍’麦片。”

“我想读读盒子上的字。我喜欢看黄色小灰熊。”

“我在读这些盒子上的字。”

“你不需要同时读所有盒子呀,况且你还不识字呢,露茜。”他温和地说。

“一切正常。”走廊里传来母亲悦耳的声音,并发出一阵颤动的笑声。

拜伦感觉胃里有点热乎乎的。他想抢在露茜阻止自己之前拿起一个麦片盒子,仅仅一个而已。但就在他偷偷拿走盒子时,她的手向上一挥,奶壶顿时歪倒,发出一声响亮的破碎声,崭新的地板上一下子满是白色牛奶和蓝色陶瓷碎片。两个孩子望着这一片狼藉,吓得目瞪口呆,而现在差不多到他们刷牙的时间啦。

转瞬之间,戴安娜已来到这间屋子。“都不许动!”她大喝一声,举起双手,仿佛她正在指挥车辆停下,“你们会受伤的!”拜伦一动不动地坐着,感觉脖子都变得僵硬了。她朝清洁橱走去,踮着脚,伸出胳膊,伸长手指,这时地板在她脚下发出沙沙声和吱嘎声。

“都怪你,拜伦。”露茜说。

戴安娜拿着拖把、水桶、畚箕和刷子冲回桌边。她将拖把塞到肥皂水里,拖着它擦掉地板上的那一摊液体。她看了一眼手表,将破碎的陶瓷片扫成一堆,拿畚箕将它们铲了起来。她用手指抹掉最后的瓷片碎屑,把它们抖进垃圾桶。“搞定!”她欢快地说。直到这时,她似乎才注意到自己的左手掌。它被划破了,一道道血痕,如同鲜红的条纹。

“瞧,你流血了。”露茜说,身体伤害既让她害怕,又让她欣喜。

“没事的。”母亲用悦耳的声音说,但鲜血顺着她的手腕流淌,尽管她穿着全身围裙,衬衣边缘仍然留下几点血痕。“都不许动!”她再次喝道,同时转身冲了出去。

“我们要迟到了。”露茜说。

“我们从不迟到。”拜伦说。这是父亲的规则,英国人应该一直准时。

当戴安娜再次出现时,她已经换上那件薄荷绿的衣服及与之搭配的羔羊绒开襟羊毛衫。她也抹上了草莓红的唇膏,给手扎上了绷带,那只手看起来就像一只小小的兽爪。

“你们怎么还坐在那儿?”她叫道。

“是你叫我们别动的。”露茜说。

咔嗒、咔嗒,当孩子们跟着她冲出屋子时,走廊里回响着她的鞋跟敲击地板的声音。他们的运动夹克和校服帽子挂在校鞋上方的钩子上。戴安娜一把抓起他们的书包和体育课小包揽在怀里。

“快点。”她叫道。

“可我们还没刷牙。”

他们的母亲没有回答。她猛地拉开前门,跑进蒙蒙雾气。拜伦不得不冲出去找她。

她就站在那里,车库门衬托着她矮小的侧影。她注视着自己的手表,右手像夹子一样攥着左手腕,仿佛时间是个小小的细胞,她正透过一架显微镜观察它。

“没事的,”她说,“我们抓紧点能赶上。”

克兰汉府是一座乔治时代的建筑,用白石头砌成,在夏季的烈日下闪着骨头似的白光,而在冬季的早晨又泛着粉红的肉色。周围没有村子,只有这所孤零零的房子、花园和一片沼泽。尽管如此,这座建筑还是巍然屹立于阵阵风中,背后的天空与大地若隐若现。拜伦希望它建于别处,比如建在一片平坦的绿地上,或者平缓的河岸上。他父亲说,这种环境的好处在于私密。这就是詹姆斯所谓的轻描淡写。你得驾车行驶三英里才能找到个邻居。在花园与沼泽的第一片斜坡间有一块草地,那儿有个很大的池塘,还有一片呈带状分布的梣树。一年前,池塘周围竖起了篱笆,禁止孩子们在那里玩耍。

沙砾车道在“美洲豹”的车轮下发出爆裂声。雾霭像罩子一样挡在拜伦的眼睛前,甚至离他最近的东西也被模糊了颜色和边界。上面的草坪、种着草本植物的边缘花圃、宝塔状的蔷薇丛、果树、山毛榉树篱、那块菜地、扦插用的花圃和篱笆大门,它们全都消失了。汽车向左一拐,在大雾中闯出一条道路,朝着高处的一座座山丘驶去。大家一声不吭。他母亲绷紧身体,倾向面前的方向盘。

沼泽地上的情况更糟。它方圆十多英里,不过那天早上山丘与天空之间没有分界线。汽车前灯在这铺天盖地的乳白色中钻出一个个浅浅的小洞。偶尔,大雾中露出一群湿漉漉的牛或斜出的树枝。当母亲突然转向超过它们时,拜伦的心怦怦直跳。有一次,拜伦告诉詹姆斯,沼泽里的树非常可怕,简直就是鬼魂。詹姆斯听后皱了眉头。詹姆斯说,这种想法很有诗意,但不是真的,就像电视上会说话的警犬也不是真的一样。他们经过贝什利山的铁门,这是疯子们住的地方。等“美洲豹”的车轮从拦牛木栅上方隆隆地驶过后,拜伦才松了口气。可是接着,就在快要进城时,他们拐过一个拐角,来了个急刹车。

“哦,不,”他说着便坐直了身体,“又怎么啦?”

“不知道,堵车了吧。”这是他们最不希望碰到的事情。

他母亲把手指塞到牙齿中间,啃掉一片指甲。

“是因为有雾吗?”

“我不知道。”他母亲再次回答,并拉了一下手刹。

“我想太阳已经升起来了,”他欢快地说,“它会很快驱散雾气的。”

在他们目力所及之处,道路已被汽车堵得水泄不通,一直堵到蒙蒙雾罩的尽头。在他们左边,一辆被烧毁的汽车露出阴暗的剪影,标志着迪格比路住宅区的入口。他们从未走过这条路。拜伦看见母亲朝那边瞥了一眼。

“我们要迟到了。”露茜哀叹道。

他母亲做了一件完全出人意料的事情。她猛地松开手刹,把车速调到一挡,车轮顿时加速,向左一拐,笔直地驶向迪格比路。她甚至都没看一眼反光镜,没有发出信号或调整车子。

起初孩子们惊讶得说不出话。他们驶过那辆烧毁的小汽车。它的车窗玻璃已经破碎,车轮、车门和引擎也没了,看起来就像一具烧焦的骷髅。拜伦轻轻地哼起歌来,他不希望自己想这些。

“父亲说我们决不能走这条路。”露茜说,用手蒙住自己的脸。

“这是一条穿过廉租房的捷径,我以前来过这里。”母亲说,轻轻地踩了一下油门。

他们根本没时间去想她说的话——她曾不顾他们父亲定下的规则,来过这里。迪格比路比拜伦想象的还要糟,有些地方甚至没有铺柏油。雾气粘在一排排房屋之上,它们呆滞模糊地伸向前方,看起来又像是崩塌瓦解了。排水沟里塞满垃圾——碎石、袋子、毯子、盒子,混杂在一起,难以分辨。有时雾中会露出一条条晾衣绳,上面挂着褪色的被单和衣服。

“我没看。”露茜说着便滑下座椅,藏了起来。

拜伦试图找出点不让人惊惧的东西,某种他认识又能让他对迪格比路产生好感的东西。他有些杞人忧天,母亲说过他好多次。接着他盼望的出现了。一件美丽的事物:一棵穿透大雾光芒闪烁的树。它伸展的树枝构成宽阔的拱门,上面似乎装饰着粉色的花朵,就像泡泡糖的那种粉色,不过克兰汉府的果树早就过了花期。拜伦感觉到一阵安慰,仿佛见证了一个小小的奇迹或友善的举动,而他此刻几乎不相信这两者的存在。树下冒出一个移动的剪影。它很小,就像个小孩子那么大。它朝着公路转动,有轮子。原来是个骑着红色自行车的小女孩。

“几点了?”露茜问,“我们会迟到吗?”

拜伦瞥了一眼自己的表,呆若木鸡。秒针正往后移动。他的嗓音切割着喉咙,他意识到那是一声尖叫。

“妈咪,真的发生了。停车。”他抓住她的肩膀,用力拉扯。

他弄不清随后发生了什么。一切发生得太快了。在母亲面前,他试图戳自己的表,更确切地说,是调整秒针。恰在这时,他也意识到那棵奇迹树,意识到那个小女孩骑着自行车闯入公路。它们全都在同一时刻出现了,全都一下子从虚空中,从浓浓大雾中,不合时宜地冒了出来。“美洲豹”猛地转向,他的双手扑到桃花心木的仪表盘上,撑住身体。一个急刹车,“美洲豹”戛然而止,耳边传来金属般的沙沙声,接着是一片寂静。

随后是几下振动,比片刻更短暂,比颤动更轻微。这时拜伦用目光在路边搜索那孩子却没有找到,他知道发生了可怕的事情,生活将从此改变。不等这种想法形诸语言,他就已经知道了。

沼泽上方闪耀着一圈令人目眩的白光。拜伦说得对,阳光会随时刺穿雾气。

(1)指英国的私立精英学校。

(2)译注:拜伦和詹姆斯经常在对话中夹杂着法语,本书将保留其中的法文原文并在后面的括号中注明其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