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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家有龙多少回》恶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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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篇

昨夜的一场火烧来了这场雨。这雨本是囫囵个的,落地上迸碎一个个的响,扑棱棱不罢休。那天晚上,这个冬天的寒冷终于漏光了,连颜色也懒得留。起先寒冷的外头裹的是冬天,没料想这冷强劲又连绵,一再地推诿,撑大了冬天,一丝冷也走不漏。我们拿刀剖开这冷一路跑啊跑,只听见两瓣冷“呼呼”灌进耳朵,末尾我们来到冬天的边沿挨过白天、更挨过黑夜,我们喘着气,浑身哆嗦了一阵后才领略到这冷已洇透脸皮、渗进肉里并为之惊愕。老天捂着雨不落,人们抡着铁锹、锛子或镰刀一小口一小口地凿着冷。后来那场火带来这雨,即使这冬天太干太硬太顽固也将会湿透。如今雨声撞着四壁,他们在吃晚餐,没有不情愿,更没声响——但他们听到了声响,并非脚步声,而是雨水击打男人们的宽阔发的响。那盏白炽灯好似高悬的寂静,灯光以硬的力度照下来,压不垮他们,尽管扯亮了他们和桌子以及桌子上的物什,却仍在没有妥协的拐弯里透着文明的折痕,而灯光的视线之外尤其是桌子以下犹如未开垦的蛮荒之所。他们或哭或笑,无论哭还是笑连同规则之下的光照也都从他们脸上迸溅出来。他们坐在这一侧的对面,喝着玉米粥。男人喝粥时乜斜了女人一眼,女人张了嘴正想要吃一口,被闯进来的俩人歇住了。外面的雨还在下,噼里啪啦地敲得够响,也够久,硬生生地敲烂了这寂静。他俩进来的时候带来了他们的样子、名字和愤怒甚至裹挟了外头的雨水和潮气。这门推得太厉害,好像这事情要抢在这俩人之前闯进来。男人正喝粥,那粥却不见减少。而与其说女人的衣领突地显得过于高了,毋宁说是裸露的脖子突地沉重地降下一厘米。他俩环顾四遭,佝着身子探寻,还特意把那些灯光照不到的罪恶与安详给崩坏。他俩又回到了门口,将门外的响声堵了回去,他们杵在那里像两竿不矮的个子,一个这般高,另一个也这般高,一个方脸,另一个是阔嘴,他们说:“快说,那小孩哪儿去了?”

“怎么回事?”男人咬一口唇边的汤匙,瞧一眼对面,他分明是在问对面。

“我们都瞧见那孩子跑进你屋子里来。”

“你瞧瞧,是不是这个?”他说。

他俩转脸收窄了目光,瞧向男人对面,瞧向男人对面的我,唾了一口。听了这话,我,一个十来岁的小孩子,听到看到这些严厉、深层、故作幽默的言辞,心头乱撞,勉力咽下话头却咽不下稀粥,几欲哭出声时心脏要跳出来,而他们所有人的脸没丝毫异样,沉静而冰冷。

“不是这个,是另一个。”他俩说。

“我只这么一个儿子,没有另一个。”我爸说。我爸弓一样绷紧的后背撑紧了身体,这起身的动作推倒了椅子,一步紧似一步地来到我身旁,细细地端详我,就像把我所遭受的所有不幸和急切统统收归到自己的目光中。我急促地张着嘴,似乎不为吃粥只为惊愕,而那汤匙也早失手掉落在地。我弩着的身子尽力不让自己和神情被吓住并哭出来,但脸却变了卦而被这哭绷得裂了缝。“你搞错了,这是我儿子,不是别人的儿子。”

“我没说你儿子,我说的是别人的儿子。”

然而我的惊惶只不过是暂时的,并很快获得了妥协。我爸拾起汤匙格外克制地喂我一口粥,抚拍我的背像是要熨平我的紧张,他说,“没事的没事的。”我爸又喂了我一口并将汤匙递给我后又将我递给我妈,这才走回原先的位置。“你说这个啊,我们正吃饭,没瞧见你说的那些个孩子。”

“不是好些个,是一个,一个孩子。”

“对,是一个,”我爸指着我说,“你瞧瞧,是不是这个。”

方脸突然笑了,他的笑却坏了脸庞里直角的事,他也似乎领略了我爸的意图,笑容凝滞时俨然瞒不过疑虑,挪过来一尺坐下,并装作摆正了衣饰甚至言辞,瞧了瞧我爸我妈和我的碗筷。他说,“不是,你儿子,你儿子的衣服太新,又太干。”

“这么说,你不知道他长什么样?”

“他杀了我一条狗。”方脸说。

“不,不,”阔嘴说,“是两条。”

“两条?不是一条吗?好吧好吧算是两条。死了吗?是死了吗?是死了的没错吧?”

“你们吃饭了吗?要不要吃碗粥?”我爸说。

窗外雨声瑟瑟,使这房间更添寂寥。桌子下头突地响动了一下,似乎桌子也跟着颤动了,捎带着方脸脸上的笑容也再次绽开,起了个峰值,犹如向来安静的几何空间突然患了一秒钟的癫痫。我爸还在闷闷地吃粥,这一口咬着下一口,那碗里的粥却不见减少。

“不用了。”方脸猛然起身说,“他只是杀了我一条狗,不,不,是两条,其中一条狗是我儿子。我得赶紧走了,他早逃到别处去了。”

“可我明明看见那孩子朝这里跑来的。”阔嘴说。

“你找到了吗?”这整个房间一览无余,连个能藏身的衣柜都没有。

“啊,没有,”阔嘴说,“可这桌子下头我们还没瞧呢。”

方脸将后退出去的步子又还回来,他的下颚含着桌面并依次往上排好五官的序才贴上我爸的脸,他说,“你这桌子下头藏了人吗?”

“我这桌子下头藏不住人。”我爸说。

“你听到了,”方脸再一次撤回去自个的步子,说,“人家都说没有了。”

“可——”阔嘴说。

“我说过了,”方脸突地断了阔嘴的话头说,“他早逃到别处去了。”

他们决计要走了,并真走了。他们离开以后,我们继续吃晚餐,灯光不再滞留,跑到外头的光线削出一截黄,也更为蓬松,挟着雨水,呜咽呜咽。阔嘴一径也不开口,早钻进雨中要离开,他还很年轻;而方脸的一只脚又折进屋里头,另一只脚却还晾在雨里头,脸上瘦削不堪,消尽了先前的张狂,感叹一声,“你儿子长得可真清秀。”门窗开阖,转面清闲,雨声扑打在外,被挡了一下又折回来的灯光,重新摊开来,滤一遍房间。屋里的静退去又归来,桌下头的声响也没了。我怀疑自个听错了,却又不能确信。我的脑壳在嗡嗡响,有两只角在冒头、生长,已是拱出头皮。焦灼难耐,蒸透了衣裳,浑身湿漉漉,却是无知无觉。碗里的稀粥仍分毫未动,又仿若结了冰,凝结于空的雾气濛了眼,添了轻烟,令人瞧不清他们的脸。“我没杀他的狗。”我说。他们仍是泰然吃着餐,恍若没听到。我兀自杵那儿出神,他们突地说,“我们没问你这些,你也不必跟我们解释。”接着他们又开始吃餐了。但他们吃的过程太过漫长,好似永远吃不尽似的。我嘞?我确实饿坏了,偏偏又吃不下。我怕极了,沉沉地挨着冷缩作一团。我怕他们冷暖性情、世态炎凉。我走了这么久,跑了这么远,头一遭遇到这样好的人,生恐醒来已是另一遭世界。桌下头又开始响动了,那响动淅淅沥沥地敲上我心脏,冰凉冰凉的,刹那间,这世间满满地皆是敲打。我悄悄探头瞧桌下,什么也没得见,一准的漆黑。这桌下的蛮荒之所硬是屹立挪不走。(我心头突突乱跳,只见出的气,没了入的气,忙说:“桌下头藏着的是你儿子吗?”他又是抬头瞧我一眼,跟上次一个模样,这次女人的脸色若雪,却饱含雨意。“不是,”他们说。“不,不,不是,你们在骗我,”我想,“对,你们骗了我,这下头藏着的定是你儿子,我都瞧见了。”你儿子攀上我的膝盖瞧见碗,茫然不解地,脚下乱踩,踩灭了火头,一个劲地说,“这是我的碗。”我才不肯给他抢,抢夺不过时他便说:“你长得可真秀气,你长得可真秀气,你长得可真秀气。”他一次再一次地说。我原谅了他,没跟他置气。他却还是一面说一面喘气。原本我是不会生气的,可他接着又说了一句:“像个女孩子似的。”我没法不生气了,真的。我不能允许他人诋毁我哪怕他是你儿子。于是我假意与他和好骗他出门,骗出你们的视线,揍了他。他死命地抓我、又挠我,但我照旧把他揍哭了。我真该死,当时没能顾及到你。是啊,他是你儿子,我本不该这么做的。我尽管后悔,只能将后悔折起来藏袖口。)这些你全不知道,你们还在吃着餐。我就这么后悔着,即使发现他挠破我的手也没心生恨意。我沉浸于沉痛的缅怀和深深的懊悔里以至于你喊我都没听见。你把我从懊悔里唤醒,我听见你说:

“你叫什么名字?”

“啊,我叫孙桐。”

“你爸妈呢?”她说。

“他们都在家里。”我说。

“你家在哪儿?”她又问。

“申楼镇上的。”

“呀,”她惊讶起来,“我家也是申楼镇上的。”

我真厌恶她,厌恶她的语气和惊讶喘成一口气,就像她瞧见我手上的伤口时说“呀,你的手破了呢”一样厌恶,尽管她还没瞧见我的伤口,尽管我那美丽得像玫瑰一样的伤口早溃烂在我手上。

“你爸爸叫什么名字?”

“我爸爸叫孙海山。”

“呀。”她说。我真厌恶这女人的语气和惊讶。她的语气和惊讶几乎高过第一次,消弭了光亮,并以认不得的眼神望我;望向我的神情,又像望见了自己的儿子,或是愤怒或是泪眼朦胧近乎在掩藏着一种不幸的滋味。

轮上男人了,他也以近乎经不住推敲的样子说话,那表情仿佛不是他脸上的光泽而是扑上的一层粉,那与生而来的自信似乎也已消失,“我老婆叫孙海棠,是你爸爸的姐姐。”

“我是你姑姑呢。”姑姑说着,一次又一次地打哆嗦,像是哭了又像在笑,双手绞在一块,“怎会有这么巧的事呢,怎会有这么巧的事呢?”

“这样算来我是你姑父了。”姑父说。

“真没料到,我已有这么大的外甥了。”姑姑又说,她胆怯、小心翼翼又避之不及地转过身,像是她已有那么大的儿子一般悲伤。而当她脸上紧张到恍惚的表情减退以后似乎她的脸也跟着表情消失了。

就这样我凭空添上个姑姑又姑父。姑姑告诉我,我还有好些个姑姑,均离了家乡,抛开曹县,远嫁到别的城镇。灯光遭不住雨寒。他们收留了我,劈张床给我睡,供我吃穿。留宿了恁多个夜晚,雨一直没歇,亦是细雨如绵,亦是夜风初皱,这一场推来送晚若经了一世动荡,自是难消心头之愁。许是突来的一晚,许是那第一晚,这踩得地面咯吱响的夜晚又是上好的,姑姑抓起我的手说:“呀,你的手破了呢。”我手上那朵美丽的伤口玫瑰一样鲜艳,映得灯光昏黄、暗淡。姑父说,“怎么搞的呢?”我没顾得上回话姑父又说,“肯定是那条狗咬破的。”姑姑“哦”了一声说,“都溃烂了呢,得去镇上瞧瞧医生嘞。”姑姑简单包扎一下后执拗地要姑父带我去十里之外的镇上去瞧病。姑父只是淡然一瞥,伤口的疼痛没沁骨反倒溢出花儿来。

大雨挡了我们的出行,雨一直下,不但没消停,甚至有些湍急。

我们是怎地越过暴雨来到镇上医院的,到如今我已记不真切,只知晓我们需要渡过家门与医院之间的这一截十里之遥。我们在等雨势减弱,可这雨却缝得愈加厚密,针脚几乎漫上门槛。这地上的水窟窿映的山映的树映的天映的夜支离破碎的,整个世界都教这水泡软了。我们等不及要走,拨开雨帘,踮着脚尖,姑姑终于找来一辆卡车。他们抬我进副驾驶。我说:“我手坏了,脚没坏,我能走。”可他们的目光只顾焦灼。我们开车上了路,姑姑原本是要跟来的,因是害怕再次进医院而作罢。她目送我们驶进茫茫夜色茫茫雨水里。姑父开着卡车,打开防雨刷拐上亮晶晶的柏油路。但凡车灯之处,道路左边是一碗水塘,右边是另一碗水塘,早把荒野埋盖。这是一辆运煤的卡车,车后头装满了煤块。我问姑父:“你是司机吗?”姑父说:“我是个卡车司机,专门运煤的。”我说:“这些煤会被浇坏的。”姑父说:“煤是不会被浇坏的,火才会被浇坏咧。”我们继续开着,雨愈下愈大了,积水也愈来愈厚,车轮子剖开水,溅醒了一环又一环的涟漪。我们的卡车像是一艘漂在水上的船飞快地往前驶去。可能是雨水浇透了马达,致使卡车抛了锚,我们只能下车步行,好在路程已过大半。“可他们会把它们偷了去,”我说。“他们?”姑父问,“哪些他们?”“小偷们,”我说。“不是,”姑父说,“他们会把谁偷了去?”我说,“煤,那些煤。”“放心,”姑父说,“我们很快就回来。”我们走在没了脚踝的柏油路上,载沉载浮,道路规矩得像是丢失了荒野,周遭的房屋和墙体把这条道切割得犹如一绺狭长而又折来折去的长方体,使我们像是走在船舱里,走在甲板上,又像走在棉花上。走在船舱的水里头我们也因此一下子到达了医院的门口。没料到医院里已是人满为患,人们头碰头,笑啃笑,哭泣磕哭泣,没拘没束,闷闷地躺着抑或垂头不语。他们不但平分了先前的夜,这会又平分了这里的亮,每人头顶那一小撮亮如鲜血高飙。勉强划开一道人的缝,姑父急匆匆撬开每个人的脑壳,逢人便问,才寻到医生。可医生冲姑父撇嘴,命令他去排队。我们排在最后头,约略不久后头又列来几人。在我们前头的不是个安生的主,我认得他,他是镇上学校的体育老师,听父亲讲他本应教语文的,却因是没得空缺兼又身材高大只得安给体育这门课程。他脸上剐亮一道疤,嘴一撅嘘嘘地纷纷地说,无人听懂他说甚。姑父问他得的什么病,他咬牙抽风,却没一丝疯病的模样。疤脸手舞足蹈着抽身离开队伍,我进前一步补上缺。现在,疤脸的身体挂在队伍外面,像是卜字的那一点。而排我们前头的人躺在担架里,昏迷着,胸膛的起伏证实他还是个活物,单单瞧不见伤口在哪儿。有几回,他的脸庞飘来,又青烟似的散尽灯光里,我啊呀一声摔倒在地。姑父慌忙扶我坐上长椅。姑父问我:“你认得他?”疤脸却抢先说:“我认得他。”没人乐意听他胡诌。疤脸仍披上衣裳,瞅准了适当的位置,嘴角上扬,自顾自地说起来,好像不是说给我们听,也不是说给自个听,而是说给担架上的病人听的。他说:

“这人奇怪得很,我们都叫他老三根,为啥叫他这个嘞,没人说得清。我们一块去南方捞过鱼,希望能捞一笔钱回来。没别的,这年头都想多挣些钱,多捞些鱼回来养家用。他嘞,不像个捞鱼的,倒像个捞鱼塘的。

“还没见着他时我早听过他的事,相处大半年竟没能把那事拴到他头上。那事情比他这人还要响当当。这么多年来,人们在不断地衰老,而那事情却犹如山脉凭着历久弥新的优雅,乏味、僵硬地,一本正经、不慌不忙地一再茁壮。这该是故事的结尾,而开头又是没甚乐趣的,你们也知道,自一九九九年上头颁布了退耕还林的条例后,我们更没什么好日子。把这历经千年的农耕路子撇掉,自然没得吃食,我们这些北方佬穷惨了。到这步田地,已不似往日,很多个夜晚,茫然不知何往,想要挣扎着寻出路,却一再为现实臣服。但见万物生长,谁知命蹇时乖,像极了一场老处女隔着栅栏的意淫,硬是物不果腹。人们思来想去才萌生去南方捞鱼的路子。他们坐火车南下,途经河南、江苏和湖北来到湖南或者其他地界。一茬又一茬的人们不上半年已满载而归,一转身又是活人了。起初没人愿意带上老三根,也不说缘由。我本不介意,只是我们人数够用了,再多难免庞杂,更会拖慢进程。但老三根太穷了,有一大家子得养活。他每日跑来三次,钻入人们的间歇,搅扰在里面;赤脚踩地,裤管卷到膝盖,脸膛因栉风沐雨而呈黄铜味道,身后跟着不知道几岁的女儿,后来我晓得她跟她老子一个样。他攥紧拳头,跌进每个人的怒气里,不疾不徐、甚是无畏地迎上每一张严肃刻薄、郁郁寡欢的脸。虽是秋风过耳,阳光的到来依然像切菜,绝无黏滞并泾渭分明地砍亮每张脸。明晃晃的老三根站到我跟前,已不是第一次却恍若第一次,每次我都以为他是越过时间、次数和顺序首次前来。我招来了他,同样也招来了同伴的反对。他们说老三根是个破落户,疏于管制,甚至半途脱逃,会连累了船队网了一场空。而老三根只是看着我,没有蔑视或乞求,没有骄傲或邪恶,更难论温和,只是看着我,起码的情感都没有。我年过四十,在我不大不小的一生里遇见过高尚、无耻、迎合甚至愚蠢、丑恶的脸,从没遇见过这么一张脸,我本可以拒绝他,却没有,好似亏欠他一般。在那愈加冰冷、潮湿的阳光里他像一截枯枝(枝头还噙着清晨的露珠)缓慢走来审视我们一通,然后拎着女儿折身离开,就好像一截转弯的小径离开了我们。第二天出发时他比我们每个人都准时,我们或早或晚,长短不一,他的准时却如标尺的刻度一般。

“于是我们上了火车,铁轨沿途攒起的线索刷出一道道风景,房屋、电线、树木、河流很快成为时间的一部分,每次停站它们被时间提问的次数也愈来愈频繁,捋顺的风景和时间捎来我们到南方。我们每日伛着腰走,一路瞌睡,每一次睁眼道路便窄一尺软一寸,逐渐流淌并消失。仅仅是前一个驮着后一个的影子走,我们也被压坏了,每一步的行走只是屈服于腿脚表达的需要。因此我们不再遵循自然,时而白天睡觉,时而夜晚行进。有次我们路过一片稻田,橙红的太阳悬上头顶,薰风猎猎翩拂,破开叶背又愈合,一片绿汪汪的海洋宛若处子。我们种不得麦子,这儿的稻子却一片丰盛,真想一把火烧了它们。当夜我们几个起夜,老三根老远挡住在路口,他说,‘那稻子还没抽穗嘞。’我们揍他一顿,携着盛气跑去。然而我们灰头土脸地回了来,那稻子正值旺盛的年岁,绿色的稻秆蓄满了水分,泼了柴油也燃不着,老三根却白挨一顿揍。瞧向我们坍塌的气量,他笑起来,那笑零碎地漂在紫青肿胀的脸上并在没有淤积的区域勉强撑起一部分能够绽放的笑的碎片。嘿,这人真有意思。

“我们将掖在袖口的最后一角夜晚放开,绕过岸边大大小小的船只继续走,全身涂满淤泥。我们的身子越来越重,缓慢无情地赶上我们,我们行经的脚印没有顺畅地追赶并永不可能追上步子。有人边走边哭,拄着的木杖一任点滴到尽头。顺着江边继续往下游去,江水里灌透了阳光,然而我们来晚了,不见鱼儿游,一日日捞上来的水草晒上滩涂,到了晚间可作取暖、照明和铺盖。我们终于租到筏子往深水去,拣个时辰拨了竹篙前行,夜初歇,圆月一轮照两岸,松柏林间石马、石虎蹲伏在黄草丛中,细风悬带一帘雾气。越到窄处越是湍急了筏子。河道转弯河面才宽阔一些,两岸是灯火星点的村庄,河口有石砌的台阶,几个洗衣的妇人瞧见筏子絮絮低语,一些个搓着衣物咒骂,另一些拿水泼筏子。竹篙缠缚更多水草。暗夜更浓,有渔船驶近,隆隆的机动声响沉沉地压伏了渔人的呐喊。我们不理,撑篙的速度更快,呼呼风声急嘈嘈地来,他们更近了,并越来越近,远远的声响又在敲打筏子。沙洲的芦苇,因多了几尺的高度,躬身倒伏。我们的身子抖个不止。渔船靠近我们喊,我们听得见了,‘鱼早没了,没得捞了。’渔船越过我们往更前去,船尾的水花也逐个拍死。我们弃了竹篙静在水中央,水面开始平整。我们在这条广阔的江面漂泊,到过很多支流又退回来,兼又学会了饥饿、生活、杀戮和遗忘。第二天一早,我们继续往下游去,出荆江,入湖南,来到岳阳、益阳、常德界沿的洞庭湖边。然而岸旁的田地消失了,村子消失了,接下去消失的还有大路、城镇、树木和漫漫荒野,衔上来的这条江也跟着消失了。这条孕育了生命、成长甚至繁荣的河流终是退却,慢慢归于平静。洞庭湖岸边的滩涂缩减的湖面犹如我们日渐瘪陷的脸颊,那些因阳光炙晒而龟裂的湖床托着搁浅的小船、筏子、鹅卵石、苔藓、灌木丛和野鸭蛋。昨夜的渔船,好似湖水突然退去时歪斜了半截身子仓促插入淤泥的腹部。一枝枝火焰在我们心头燃烧。我们确实来晚了,又拖垮了行程,更没料到今年的枯水期袭得这么早,连鱼子也捞不着。尽管我们没气馁,尽管我们有的是时间,却是摊开了等待的面积。我们蹲伏在南方,只需要闭上眼睛,捂住胸口,不松弛地等待,我们听见自己身体里的水止不住地扑腾,那水咕噜噜地开着花,顶得脑壳嘶嘶地冒蒸汽。想要歇一歇,却是不能。这身壳里的水早沸腾了。此时我们能够看见它或它们——这心头的火燃得更旺了。一开始我们等待鱼儿的出现,渐渐地我们意识到我们等待的是比鱼更广阔的一场暴雨——有了水便会有了鱼。而我们又在不那么虔诚地祈求老天。扪心自问,当下我们定然歇不住,开始是打牌消遣,可很快乏了味。接着我们开始养鸡,或是斗鸡。我们将养的鸡分为两样:一样鸡,供我们吃食;一样鸡,供我们消遣。我们一路走一路吃,一路走一路斗,好不快活。

“现如今你看我们待这儿,是你的痛苦或我的欢乐。你再看这雨水涟涟,浮浮沉沉,涟漪破烂天,鱼儿水下眠,绝无精彩。我们由北向南,行不过千里,累喘如狗。一切皆有定数,我们终究发轫于野兽的惊讶,止步于思想。起初天地初开,万物蒙昧,你我不明,神明的一声断喝或是咳嗽或是断气,世间灌来森林荒原,河流山川,戈壁沙漠和蓝天白云。濒临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的险境边沿借来神明的一次叹息,我们于混沌中初生,睁开眼睛,肉体新鲜而痛苦。我们在生死未分的天地间行走,不舍昼夜,攀爬山川,砍伐树木,蹚碎鱼脊一般的河流,又吃过鲜花和草根,于荒野漫露间被贪婪和欲望的蛇口咬伤。而我们挨上的不是惩罚,是恩赐——神明施罪于死亡时又给我们性欲的恩赐。我们太过长久的生命终被斫断,由此,人类的时刻在开始和结尾处无缝衔接,学会了死亡,也迎来了火种。泯灭爱情,接来性欲,我们的生命开始一茬又一茬的新生和死亡,开启繁殖时代。我们就这样来到这儿,有白昼和黑夜;昼有白云,夜有星辰。由野蛮始,咬住刀耕火种,进化到文明,凭靠弥存的农耕文明填充我们这一茬又一茬的身体,繁衍至今。我们的身体是一座粮仓,不但装满了粮食和文字,更装满了灵魂和性欲,用以抵抗消亡。

“这番攀扯只是借口,时日长了,腿脚奔劳之苦,心下荒凉之叹,亦难消解,我们的性欲早炽,不为繁殖,只逞一时欢娱。岸旁夜间挂灯的妇人家均是好去处,我们一次次钻入她们的被窝,待到破晓才归来。这等事独不见老三根的影子,我们每次软软地踩回滩涂,树木山石还都有蓊郁洇润之气,只瞧他守在青石旁,眺望江河尽头,好似大江出现之前已随时间参与进来。他几乎摆脱了肉体的牵绊,严格遵循自己的准则,不曾放纵一回,也难容他人混账。他正言厉色,赖我们寡廉鲜耻,往往揪住我们的话头一把撅折了,撂地上;总直直地挺着脊背,灰发凌乱地桀骜难驯地竖着,尽力争辩,冲撞几个来回,毫不妥协。随着他愈来愈难相处,我逐渐明白他不被接纳的缘由,然而这缘由又是唬人的。渐渐地,我们不堪其扰,又难搪塞,任他自虐式的孩子般胡闹一通。他总说,‘你们的身子经了这般败坏,扎出一个个窟窿眼,漏尽了精气。’我们终是没忍住,讥嘲他,我们虽即刻住了嘴,但为时已晚,他已然受了挫。每个清早起,他总是做梦,那个清晨,他醒来突地放声大笑,仿佛被这笑声击倒,一节节地瘫倒在地,似乎这笑声一下抽走了他的脊椎。那飞身离去的脊椎化作一列火车,一路向北,开往家乡去。是的,他想家了,谁也阻不了他似的。

“有一回,我从水做的身子上折回,半路遇上他惊慌地走,遂悄声跟上。他绕过大树走上岸旁凶险的小径,荒荒的河床枯了草、摆了风,另一头的墙拐了他进村子,再走出时,忽然开出一派明亮,有个破屋子,门锁早蚀烂了,香樟树的枝叶嵌满砖墙的破绽,而西墙的豁口太大,他跳进去,青天盖顶,横梁杵着山墙,角落烛台满是灰尘蛛网。他蹲那儿藏了东西入怀。我蹦出来,说,‘可逮着你了,藏的是什么?’他只是淡淡地别着笑,并不做声。我明明瞧见了。我说,‘你藏的是什么?’他踏出屋子,步子格外迂缓。我跟着来到屋后的另一片天地,大而旷。他目光炯炯,说,‘你瞧。’我后退一步,脚跟抵着地,使视线宽阔了一尺,这是一方又一方的池塘,与野生的江河湖海不同,它们修葺得规矩而得体。我说,‘这,这池塘?’他说,‘不对,不对,这是鱼塘。’我说,‘可里面没有鱼。’他说,‘池塘有了鱼也不会叫鱼塘。’天色渐亮,他满面倦色,头发却发着清晰的亮,那试图混淆前景、中景和远景的双眼燃烧着坚韧的痛苦。‘我藏的什么?’他问,言辞冷峻。他说,‘我藏的是日子,算算日子,该回去了。’‘可我们还没捞到鱼。’‘捞不到鱼了。即使到了雨季,也是鱼的繁殖期,我们不该断了鱼的后。’

“第二天清晨,他醒来突地放声大笑。是的,他想家了。横竖要走,央告我们也走。我才不信他的鬼话咧。他说,‘日子到头了。’我问,‘什么日子。’他不肯说,只说昨晚做了梦。我说,‘你不天天做梦吗?’他说,‘昨晚梦见许多鱼,许许多多鱼儿游。’我铰不透他心思,说,‘这是好兆头,干吗要走?’他说,‘你不明白,这些鱼都有尾巴。’虽是黎明已至,夜晚仍藏身于凉意中滴滴答答落在我们身上。我说,‘是鱼就有尾巴,哪有没尾巴的鱼。’

“见我们不睬,他自觉没意思,索性生疏了。有时他总坐着,或林间或道旁,于燥烈的空气、干瘪的白昼和钝刀似的阳光之间,纹丝不动,直到天又灰蒙蒙的。我们知道他会走,而他也真没冒什么风险地离开了。与我们的预期不同,他离开时并不无声无息,更没分外张扬,他就那样安稳、坚实、充满力度地迈着步子,既不匆忙又不凶暴。我们都瞧见了,还以为他只是去劈柴,他已经砍了三天的柴禾。他的神情既谦卑又自豪,穿过那条小径,遇到阳光的直射时还特意停了一下,此刻光线的视野内尘埃难定,天地也为之舒张,一切都那么平常。后来听人说,他绕道常德第二个天亮才到长沙,逃票上了火车,未过湖北边界却被赶下来(是的,他因为没票被赶下来,狼狈不堪)。此是深秋时节,铅色通天,他搭上卡车或三轮机车一路往北,奔波三个月才到家。进了家门顾不上歇脚,闭门三天三夜不见人。我们尽可能地嘲讽他的半途脱逃,强加于他起码的耻辱。他临行砍出的枯枝够我们烧上三天三夜的,后来的三个昼夜当我们逐渐接受他的背叛(像是一个坟头要过很久才会平整,跟周围一般高的平整一样)并一再获取他为我们备好的热量时我们才各自拼凑起他的脸;直到这当口他的形象才一下子击溃了我。

“‘梦到鱼群就回家?不,不,他回了家,这幌子回不了家。许多年来,他来过不少次,什么也没捞着,像遭了诅咒。每年我们带上铺盖和渔具南下,待上大半年,没有盛装和欢愉,带来的总是枯瘦的身躯和满脸的鱼鳞,又胡乱塞些礼物给孩子们,他们以为我们去了大都会呢。一批批人南下,一批批人回来,如大雁般南去又北回。鸟儿头顶过,叫声划破天,余下道道利口子。我们的头骨炸裂一般,走得一年勤过一年,也一年难似一年。老三根头一遭跟我们去捞鱼那次,我们为了抢先,来得早,鱼儿都太小。我们浅浅地走,缓缓地等。于是我们开始养鸡和斗鸡,开始滚上女人的床。第二周,他坐上朦胧难辨的渡口旁的大树,每天听鸡鸣。已经好几个月了,鸡鸣也有千百声。每个天亮,他都会瞧见鱼苗游过来,又消失了。我们的日子跟竹竿一样长,晃一下,竹竿没了影,日子也到头。鱼儿长大了,我们也开始了。老三根却挡住我们说还要再等等。哪个管他?人群被他的身躯劈开又合拢。他拗不过,喃喃说,繁殖期还没过嘞。他为此空手回了家?许是吧。后来我们知道他生了个女儿。添了口,又没补贴,他家愈见拮据了。再等几年,女儿大了,他又跟我们去捞鱼,并为此准备了一年。鱼儿像是死绝了,我们总等不到。他还是坐上渡口旁的大树,那树已枯死了,木头腐烂的速度时间都追不及,敲击树干会发出悾悾的响声。我们没停留多久,从浓雾里冒出头,像是一个个稻草人,四散奔腾,换了一个又一个地方,来到这些新鲜而生疏的地方。不论我们跑到哪儿,快不快,绕了几个圈,都能重新回到河边,河里大水充沛,浪涛翻滚。我们边跑边寻,蹚过河流越过一个又一个山谷,然而每日午后的阳光都直直地射向我们,像是对我们执行枪决;我们总是要跳进河里换取冰冷的救赎。任凭时光流逝,没人记得我们,我们又开始养鸡和斗鸡,滚上女人的床。一天,两天,三四天,半年过去了,我们走了这么久,换了这么多地方,仍是毫无收获。老三根又是等不及,跟以往或以后一样,即使捞不着钱,每次均撑不过半年,定会赶回家。命运给了他两倍的玩笑——生了一双双胞胎女儿。那一年,我们没人捞到哪怕半条鱼。如是看来,越是捞不着钱,越是生,越是生,越是穷,循环往复,无穷竭。捞不到鱼饿不死也会穷死。’老三根的混号也因此来。

“什么?莫再问我;你们为嘛老问及这个?没错,我们一直在性欲,他却一直在繁殖——他身上流传至今的血脉像是一条红丝带,每当他跑出以半年为半径的圆的面积的距离时这条红丝带会把他拽回他妻子的身边来——甚至因此甘于潦倒,好像他身上担着整个人类的重荷似的,竟压不垮他。这时候,他生没生,已不是重要的了。他不会停止。不会停止什么?没有‘什么’,只是不会停止。他有着如此强劲的马达,只会永不停歇地旋转,无论带动的是什么。你们听到马达的声响了吗?我听到了,他在响呢;始终在隆隆地响呢,甚至无需柴油的补给。

“好吧,我是骗了你们。先前那些攀扯确不是我说的,是老三根的原话,而且还有后半截。你们记得不?我们南下多次迷上养鸡和斗鸡。当然,那些头脑简单的东西。简单?我们的简单一个样。当时我们为了抵御生活学会了养鸡和斗鸡,每次围出两个圆形的栅栏,将鸡掰成两样。一样专事豢养,供我们吃食;一样专事斗殴,供我们消遣。我们饿了,坐上栅栏吃些鸡,鸡血残留,它们咯咯咯咯地叫着;我们吃饱了,坐上另一个栅栏,开始斗鸡,鸡毛飘零,它们咯咯咯咯地叫着。而沾血之鸡毛,粘在栅栏、粘在你我身上,任风惊扰,于八方未动。第二天,我们又饿了,我们吃鸡,它们咯咯咯咯地叫着;我们又吃饱了,我们斗鸡,它们咯咯咯咯地叫着。我们吃是一晌,斗是另一晌,顾不上其他,什么是活着?什么是快乐?我不知道。我更好奇,我们为什么吃鸡,又为什么斗鸡?前头我说,我们的身体是一座粮仓,装进了肉体和灵魂;肉体饿了吃鸡,灵魂饿了斗鸡。鸡既是我们的物质粮食,又是精神粮食。当你们吃饱发出满足的嗝声,当你们挥舞手臂为兴奋欢呼时,我听到你们了吗?我听到的是咯咯咯咯的声响。后来我明白,我们是残忍的,我们只管拿生命喂养生命——不但以肉体喂养肉体,更以灵魂喂养灵魂;到我这儿,到你这儿,到我们这儿,我们身体里装着由生命伊始到如今所有生灵的形体和灵魂。我又困惑了,我搞不清驱动我们(或是一个生命)吃掉另一个生命的原始动力是什么?饥饿?我只是害怕,一年又一年,一堆又一堆,究竟有多少血肉吃掉了多少血肉,究竟多少前一次的物种装在后一次的物种里,而这只是彰显我们整个进化史?生命如麻风病人一样传递,太多生灵,源自一次邪念,也归结于一次蛊惑。我经常梦见自己处在绳索的中间,两端蔓延开来,了无尽头;从惊恐中醒来,我更难寻答案。我们每活过一天,也每死去一天,并借着身体的粮仓以及身体的传承来积攒时间。我们为什么这么做?我们借此存活的意义又是什么? 我不知道,我看不到头。说到此,老三根停下来,放下手中的鸡,望着我。我当时不懂他说什么,但他的行径证实他是在以自己喂养儿子,注定以自己的肉体和灵魂喂养儿子的肉体和灵魂,甚至在儿子还未出世时已开始喂养,喂养儿子的前世与今生。孙子吃儿子,儿子吃老子,由猴开始一茬接一茬地喂养,他儿子已然成为这一血脉的先祖,享着逆向传承对他儿子的世代供奉。”

因此,时隔多年,再次回想:人世如风,山脉纠缠。于是之初,疤脸镇定地四下张望,目光透过众人通向院外,窗外的雨强势不减,而这雨只是下在路灯的光线里。远处的睡眠已从视觉上漫上窗台边沿,诸如枯枝、塑料袋、纸盒等漂浮物或是翻滚埋盖或是飘摇浮动。整个厅堂因队伍不再是一列而突地热闹起来,这热闹又是间歇的,每次喧闹的结局均是下次喧闹的开头。也许不规则于我们从来都是对的,这对是迅猛的,是一头豹子。福尔马林的气味仍是散着,却显出寡淡。一只蛾子不停地撞向灯泡,听故事的人群围着疤脸,像那蛾子轨迹上的每个点;疤脸并没将故事一气讲完,仿佛他不是在讲,而是将故事撕成一把一把掏出来给人们看,后来,随着故事的前进故事又反噬不但将他自己将老三根也将听故事的人们都揉吧揉吧一股脑全塞进去。其实,疤脸的讲述早已完毕,人们却还在有滋有味地倾听、咂摸,忘了病痛和来此的缘由,仿佛那些句子藉着剩余的马达不停地讲着;昂头望去,见到高处,喧嚣在移动。我至今记得,因为无序,姑父焦躁难安,既紧张又窘迫,走进又走出,身体被我的伤痛几乎榨干了。我扯住姑父的衣角,说,“已经不疼了。”可我的疼痛还在我的瘦骨嶙峋里一下一下地跳动,撑了皮肤鼓起一个一个小包。他已是三进三出医生的办公室,千转百回,巧事贿赂,也未见成效。门开了,一个比疤脸还要高大魁梧的人,胡茬子像乱糟糟的麦秸秆,他走进人群,径直而来,到了老三根跟前,俯身检视。“他的腿断了。”他说,头微微后仰,那张粗犷的面庞高雅地排开融进来的光色。他是镇上的会计。

疤脸挣脱众人的纠缠,捉住会计的手,“你也认得他?”

会计抽离手,并轻轻拍打,说,“岂止认得,是我打昏了他。”

疤脸说,“为什么?”

会计没有愤懑、慷慨或象征情绪的表情,一动也不动,甚至不是平静,只是从容不迫,他说,“他烧了我家的麦秸垛。”

这时的气息,不是低落或兴奋,是一种未经思考或顾不上思考的气味;我的后半生几乎被这气味摧垮直到近年嗅到呛人的油烟味才猛然想到这不是一种气味而是难以靠近的火的热量时已是晚了。当时我不仅望出自己的神情,甚至望出去一张糟糕的脸;我抢白道:“他没烧。”

会计由五尺之外笔直地望着我,他的惊讶像一声微弱的呼吸,他说,“啊,你怎的也在这儿?”

“不是他烧的。”我说。

“他没烧谁烧的?”会计问。

“不是他烧的。”我说。

“你怎么知道?”疤脸问。

“他是我爸爸。”我说。

我看到震惊由姑父脸上生成,这震惊像是伞骨一般将姑父的脸皮撑得饱满又光泽,又像跳跃的火光,由他脸上消退,并跳至疤脸的面孔里,俄而疤脸开始大笑了,而姑父也即刻惊惶失措地窘迫起来,跟随他们大笑着,此时,姑父的大笑却试图将此搪塞为一个玩笑。他们问:“你是他儿子?”此时,午夜将过,尚未触及此事的人们活得像一张悬挂的肖像,有着严阵以待的肃穆表情。我羞赧起来,小脸银子似的紧绷着,银色的光泽映亮了姑父的犹疑。我希望一向温和的姑父为我解围,然而给我困境的正是我的姑父。

幸好还有淡然甚至漠然的会计,他回答了姑父,他说,“她是他女儿。”接着他问,“你叫孙桐,还是孙杨?”

“这个我知道。”姑父说,他竟然在惊讶中得意起来。

“我爸爸怎么了?”

“他的腿坏了。”

“腿坏了,为什么昏过去?”疤脸问。

“疼昏的吧,我不知道。”

“腿坏了,很疼吧?”

“是很疼,不过你爸现在不知道疼了,一旦昏过去,坏了一条腿也只是坏了一只裤腿——你看你爸的裤子已经烧坏了。”

“不是他烧的。”我几乎是喊出来的。

姑父又打医生那儿回来了。他的步子匆忙却不慌张,回来时尽量静静地待着,身子却同我靠拢,偏着头问我,声音微弱得一如遥远之地,而我们挨得更近了。我们走动时他始终同旁人认真地搭话,一声没响地晃过一支柱子时我们经过一条长椅,上面偎着两个人。姑父转身时将我旋进门内,旋转的一瞬我看到我爸爸,他仍是躺着、睡着,没有醒来的迹象。

那伤口已是一道荒芜的田野,枯萎、腐烂;我终于哭出来,不是因为伤口或疼痛,而是因为残忍。医生为我做了诊断,并劝慰我,“没那么糟糕。”他身后的窗户开着,荒凉的山岗上奔腾着雨水,日子都为之破碎。令我意外,医生竟是个女人,白口罩虽然蒙了她的脸,看不到样子,但当她的手指触到我的皮肤时我竟感不出有何古怪。

我醒来时躺在医院大厅的长椅里,伤口已处理完毕。人群已是替换了一拨,有的躺在病床上,形销骨立;有的倚在走廊里,双腿挡在过道处,疑是睡着了。窗外夜色依旧,光色暗然,雨水也随之弱了。姑父和蔼地望着我,似乎因为湿气喘不过气。我找不到爸爸的身影,会计也随之消失了。

“我爸呢?”

“走了。”

“我爸为什么不带走我?”

“他带走了医生,”姑父说,“刚出门。”

顾不上姑父,我赤脚望门外跑去,因为医院高出地面一个台阶,而我又过于仓促,脚步踩空,我跌出了门,四肢伏在烂泥里。雨水比灯光能够显影出的成效大得多。我爬起身,继续跑,我大喊:“爸爸,爸爸。”我跑出医院的大门还能听到疤脸问姑父,“她喊什么呢?”姑父没做回应,而是站在我跌倒的门口喊我妹妹的名字。我跑着,雨水听起来数目不小,落在我身上,不蔓不枝,更有冰凉,而不似昨晚的寒冷。这雨本是囫囵个的,落地上迸碎一个个的响,扑棱棱不罢休;而昨夜的大雪,今日的大雨,已然赓续。

如今我又冒雨走上夜路,雨水打在脸上,淌进脖颈里,淌进耳朵里,甚至听得到医生医疗器械的声响。我几乎看得到黑魆魆的父亲健步如飞。但我已精疲力竭,这茫茫黑夜,茫茫大雨,哗哗不停。我只能一个人循着旧路回家。

水篇

我们不过是个故事,不是你之所想,也不是我们经历这故事,是这故事洗礼了我们一代又一代的子孙繁衍。这也不是个未经斧钺的故事,甚至因过度开采像是一叶烟熏过久的肺,到如今我仍常常梦见它。它是如此谦卑又自豪、坚韧又紧迫,使得度过的时间都过于吝啬。这注定消失的故事真正消亡前,一点点地蚕食我们的躯体和脑壳,皮肤、鲜肉、血液、骨头甚至内脏经受这故事的压制而不垮塌,使得我们深怀畏惧。而我只是半个亲历者,由故事的半途切进来,日后我所耳闻目睹的,还不到故事的一半。我的出生将我拖进这漫长、无辜、苛刻的生活里来,使我一经出生便拖累了这故事。自1960起,直到四十年后的这个冬天没人看得透爸爸,他的成长、结婚、繁衍历经艰辛又冷酷无情;为了生子,他带领一家子变卖家产甚至是祖父遗留的老屋子,在申楼镇上四处飘零,仿佛他的身体是一座压不碎摧不垮的房子,由这个地方换到另一个地方,躲过那些天灾和人祸,后来我才知晓我们的房子既不是哪一座实体屋子,也不是爸爸那瘦骨嶙峋、棱角凸出又戒备森严的身体,而是迁徙本身,这迁徙本身成就了我们深深扎根于申楼镇的每个角落(而不是某一处狭小地带)屹立不倒。爸爸信奉姓氏与性别,他常说,“我们的先祖把姓氏交给后裔,只能凭靠男人的鲜血才能咬住血脉的链条。”

爸爸投进半生的精力才最终得到。我记得那个冬天始终没雨雪,那犹如黄昏的第二天早晨潮湿、阴霾并色泽渐暗,像在天空里搅和稀泥。申楼镇上蛮悍的男人、穿红彤彤亚麻布的女人、等待呼喊的孩子中必定有人第一眼望见了爸爸,剩下的也逐次望见爸爸走进镇子的主干道,像是骑在高头大马之上又如暴雨一般凭空降临,那匹马那暴雨是他们未曾经历的,因此人们的喧哗与骚动先于他们的身体然后才是他们身体的避让,为爸爸留出一道缝。爸爸走得甚快,仿佛脚底之下飞逝的不是距离而是时间。爸爸当时为坚韧所驱使并没能松懈一毫的脸也是他们未曾见过的,后来人们知道并反复回想爸爸的脸时才意识到爸爸当时脸上的表情仿佛他不是生了个儿子而是生了下一茬的姓氏。在当时的境况下,爸爸的姓氏击败了镇上其他宗族大姓和几代单传岌岌可危的小姓甚至是人们或物体的嘈杂、哭泣、戒心与道德盘亘于申楼镇上空久不散去(孙。孙。孙。孙。孙。孙),仿佛他生下的不是他甚至他祖先的后裔而是这个姓氏的后裔。而爸爸并没因此而歇手,他有一大家子要养活,更有个儿子要养活,而我们仍是负债累累。时值今日,退耕还林的政策已是荒废,而耕用的田地也已不够养活这庞大的家庭了。自弟弟出生后,他独自撑着愈加纷纷的吃紧,每次辛苦攒下的钱也轮不上补贴家用,每年的旧账都会咬红下一年的新账。然而出乎意外,苦熬这么些年,他一心想有一块自己的鱼塘,养一方鱼群;这鱼塘折磨了他诸多夜晚,终日念叨,未见臣服。他常说,我的鱼塘里养的鱼不是鱼,是儿子——他早已将鱼塘作为滋养儿子成长的不可或缺的养料了。现如今,老一辈还未从旧时代里那洗得发白的始终不渝里消退,他们的活着过于缓慢,连缓慢本身都已无情地赶上并越过他们;年轻一辈已耐不住拓开野蛮的村野前往并蜗居于切割得更为明确的一个个立体几何的大都会的直角里。这些叫北京、上海甚至深圳的城市接纳并纵容他们怀揣梦想。而爸爸却严防死守,不许家人离开家乡哪怕半步。姐姐神情凄恻地瞭望远去的人们,想要多探得一寸距离;她早到了花开富贵的年岁,憋坏她的不是青春萌动,是规矩得体。无论去哪儿,她早想离开这个家,却总逃不脱爸爸的挟制。这份固执像是诅咒更添阴翳,然而姐姐又是温顺的,既没迷失又未受污染,只是出于舍弃而非策略上的一声不吭——她留着男生才剃的短发,穿着男生的粗布裤子,黝黑的肤色,粗壮的四肢,一脚一脚踩进泥里,总拣最繁重的活做,一场晌午下来,即使料峭天色,浑身也是湿漉漉的又无知无觉。对于爸爸她所用的则是不理不睬的服从,这打扮这行径这性子无不彰显她由小至今的企图;爸爸嘞?他只管时时提醒她是个女人。直到姐姐终是到了嫁娶的年龄,对此,爸爸已盘算良久。

我相信她起初只是个小树芽,如今已是枝繁叶茂了。姐姐个头不高,剪着短发,脸膛因为炙晒而发红;穿着男人的裤子,走路为了跟男人保持平等而不大灵便,步伐却异常结实。尽管她的腰背挺得笔直,宽大的衣服套上去以后的姿势总是松松垮垮而非预料的风度与雅量,不但没能让她体态丰满反而使她更显单薄,因此她怀着一种紧迫而紧绷着,致使打在她脸上的光线略显强壮。姐姐岩石一般坐在门前的小凳子上,这时候的光线还没来,爸爸走来喊她,她双手翻腾着,没应声。爸爸望向她,等待着,不置一声。而她并不抬头,只管把花生由壳里一粒粒剥出来,以看似匆忙的活计抗击敌人。院子里有一条砖块交错铺就的小道,有时她伸出冻得通红的手指抠出砖缝里的花生。爸爸一动也没动,安稳,坚实,似乎凝结了空气又紧缩了空间,一不抢占上风,二没纡尊降贵,而是以对抗抵御对抗,姐姐这才抬头望去,双手仍绞个不止。“由今儿个起,你的头发要留起来。”爸爸说。姐姐仍端着刚才的姿势望着爸爸,同时花生还在哔哔啵啵啵响个不绝。她的眼睛里没有疑问或困扰,也不更明亮,眼珠的光辉既没增加又没减少,一如先前般处在黄昏的时刻,但她背后的院子、墙壁、门框以及门框里的门和别的景象仿佛一下子黑下来,使她的目光似乎燃烧起来,灿若烛火,但这燃烧虽然凶猛,热量则近乎于无,又迅速冷却在这个冬天里。他们俩的目光撞向一块时,像是两颗同样的子弹以相等的速度撞击。之后爸爸离开了,他离开的姿态像一只鸟,往前探着身子,穿过院子,既没有莽撞也不拖延,一种硬邦邦的、血肉之躯的步子快出院门时他又折身回来,喊,“过来。”妹妹以为他在喊姐姐,因为他仅干巴巴地说,“过来。”

“我?”妹妹放下水桶的一边。

“不是你,”爸爸说。姐姐起了身,端着还未剥完的花生打开屋门,走进屋里。现在是下午,倾斜的阳光没了门的阻挡,有很长一截楔进屋子里,姐姐很快被屋子里的黑暗吞下了。

“过来,叫你呢——”爸爸一把拽住我,“跟我来。”刚才妹妹放下水桶时我这边的重力拉弯了我的腰,我也放下水桶,而返潮回来的水溅出来湿了我的鞋和大地。爸爸拽拉着我,水桶又被我剐蹭到,这下我裤子上也都是水了。“还真是水做的样子。”爸爸说。

“海山,”妈妈喊,我听到的是被撞烂的回声,而不是透过长方形的门框传来的长方形形状的声音,我们看不到妈妈的样子,屋里面黑咕隆咚的。

爸爸已经走远了,甚至没停一下听他的名字在空气中烂透。我小跑着跟上爸爸,柏油路过于狭窄,又被泥土侵蚀,在发霉的十字街口右转,走上几分钟,过了石板桥是被冬天冻得过硬的土路,我不哆嗦了,湿和冷传达的冰感也因为不断走动而渐渐碎掉。道路两边是不大的一片杨树林,枝杈擎着,托住这铅灰色的低矮得快要着地的青天,仅剩的几片叶子孤零零地挂着。走过一大块霜打支棱的麦苗,我们终是来到孙海村。村里的街道泥泞狭窄又弯弯曲曲,有时候坡度还挺陡,我们攀上去时那坡度不是斜斜地静在那儿,而是像水一样往下流。后来我们看到那幢大宅子,于这一片空间之中始终处于一次奔跑的势头,它没有艰苦与匮乏,更不粗野,形状上更显华贵,墙皮经了年头不脱,门廊的红漆也像是新刷的,像一场大火任风打雨浇岿然不灭。它的年头甚久,久不过破旧,仿佛从没遭到时间的劫掠似的。这宅子历经风雨,而爸爸却太年轻,头发蓬乱,面容憔悴,一如枯枝。爸爸一步一步走进火场里,一蘸便冒火的身子又太瘦太干,因了宅子的庞大,爸爸一脚走下去几乎没了踪影。但爸爸那貌似瘸了一条腿的生硬步子,使他一步一个坚韧难拔,它不是循规蹈矩,更不是反抗,而是每一步只为使自个在这个繁荣的地方重新显影,甚至有时不仅是为了重新来一次,而几乎是被重新定义,只以这瘦弱的身躯与这座宅院分庭抗礼。爸爸望着这个漫长的午后的巨大宅子,猜不透的、镇定的脸没有食肉动物的贪婪,只凛然专注于礼数上的周全。宅院偏安的一隅有个快要废弃的屋子,新长出的杂草若斑斑锈迹,没有门,门框变形得也将要朽烂了,跟这院子格格不入,屋子的一侧搁着把椅子,式样古朴的太师椅,有些年头了,尽管经受过栉风沐雨又尘埃铺陈,也未失光泽。我累坏了,想歇一下,提着身子坐上去。“家里头还没有过一把像样的椅子呢。”我说。我常常忆起那时刻,那院子,那日头下始终不发一言的爸爸一刹那被她的声音灼烧。即使我们看不到她,那也的确发生了,她的声音持续发酵,在她意外拐进来让我们看见之前我们已经见到这音量所撑起的她那态势难定的人的形状,因此我们已不为再见到她而吃惊了——梳得一丝不苟的头发,一张高出一筹的脸,略微肥硕的身子围个几乎看不到腌臜地方的围裙。她声音透彻、明亮,走近我们时在一个恰当的地方身体刚好与先她一步的声音吻合,合为一体了,含混着听了一阵,我们几乎不能知晓她说了什么。好像她的声音不是发出来,而是藏在她的皮肉之下跟随她的一举一动表演给我们的。

“老三根,”她说。

爸爸只近前一步,并尽力不使自己矮上一分,毫不退缩地盯着她的盯视,可那种所未见的困扰仍徜徉其间。

“进屋来坐吧,”她说。

“不用,”爸爸说,“一会就走。”

她不再吭声,而是转过一半面孔,以爸爸能够看到的半个疑问朝向他。

爸爸始终谨小慎微包裹的耻辱和痛苦被扎到了,而且他不能再以自己的另半个面孔回应她,更不能低下头,那样岂止无赖更是败阵了。我以为爸爸要屈服了,可他却点燃了一支烟,抽一口并咽下唾液;他知道这已是最好的不让他落败的行为了,尽管这举动是如此莽撞和粗野。她整张脸转来时她几乎要喊出来,爸爸抢先压下她,“我们还是尽早定个日子吧,这天愈来愈冷了。”爸爸神态肃穆,既没央告又不施舍,而是公平,这公平仿佛爸爸、她以及风过之后的飒飒声响和枯叶一同缓慢落地。

天色已晚,光照不允。

第二天他们送来了彩礼钱,还有那把椅子。爸爸接收了彩礼钱(装好并不让妈妈接手),也接收了椅子;把椅子擦洗一遍之后我们辨不清他的脸色变好或变坏,更看不到愤怒或高兴,他平静地接收这一事实,是的,接收。当晚,他拆了家里唯一的两扇门板于第三个破晓之前给他们送了去;后来我多次见到这双开的屋门是在他们家的那朽掉的门框里,这门对这早已废弃的屋子来说过于新了。自此,爸爸低价买了河边一块贫田(当时镇上人都以为爸爸疯了),专心构建起他心中的鱼塘帝国(只是一方鱼塘)了。

由于这冬天过于漫长过于寒冷,我们赖以呼吸的不是空气而是寒冷了。僵直的树木,低沉的天空,犹然是兴旺的彻骨冰寒。悬置的太阳像是黑暗里撕开的口子,只有光亮没有热度,而当太阳挪动了时间,前一撮光线还没顾上移动后一撮光线早已赶来,这些冰冻的光线一旦交锋愣是割出刀锋遭遇刀锋般的声响。这样的冷寒天,我们院子里暴在外头的压水井无可避免地冻住了,我和妹妹受命每天须去邻居家抬水作吃穿用度。我长着妹妹的模样,妹妹长着我的模样,都不甚大,我们抬着过大的水桶来来回回,去的时候桶是空的,我和妹妹像是被另一双眼睛瞟见剽掠而走的,而装满水后也甚是吃力了——我和妹妹,两个人,拿一根木棍抬了水桶往前走,因是水桶过大或是我们的瘦小不像是我们抬着它倒像是这水桶肩着一根一头挂我另一头挂妹妹的扁担往前走了。也因此,我和妹妹每次都弄了一身水,总哆嗦着身子想要抖落这水和这水上的湿冷。多少次我们都气喘吁吁站在离墙很近的地方,弯着腰,一动不动,妹妹的头朝前倾斜,脸上一副疲倦、困惑的状态,嘴微微张开,眼睛空洞。我很悚然,如遭芒刺,整个身体绷得紧紧的,像是被一根绳子系得过紧的一堆枯枝,生恐被爸妈拆开。妹妹转过头,憔悴、不解地巡视,院子、墙壁、枯槐、我、空空荡荡以及寒冷全都展现在她的视野里。“我想可以了。”她说,她总是这么说。我们衣服上被水打湿的一块又一块像是从冬天的最深处撕下来的,总也抖不落;因此我们老想千般计,这回妹妹朝我笑的时候,我也跟着望进去,甚至望见了热的形状。“我想可以了。”妹妹说。于是我们进了屋。我们老想靠在炉子边上取暖,终会做成一两次,这次弟弟已坐上了那把好椅子,他双脚悬在半空,身上的棉袄裹得他像一团热气。炉子的火光不但照亮了屋子,也暖和了屋子。我们轮流为弟弟讲故事(虽然总是很短暂),每次讲故事他都高兴得拍手,脸上被火光映出淡淡的红晕,胖嘟嘟的小手叠在一块,两只黑眼珠里燃着火,他喜欢听我们讲故事。我坐在椅子里,烤着火,这炉子太热,我本不想这般热的,我讨厌这火的味道,火的味道太响了,我又是一阵惶悚,我只想出去玩,像我的两个小姐姐那样,弄得满身满心的水。我坐在椅子里,毫不动弹,慌然不知如何。外面冷透了,妈妈说,爸爸也这么说。门又是关好的,我看不到外头,门被打开了,外面的冷杀不熄火的热,却灭了火的亮。火的亮高高低低,又在变了,而外头的亮方方正正的。姐姐端着盆钵进屋来了,她分给我好多花生,又抱抱我,“你要乖。”姐姐说。我又看到外头了,外头的房子和树枝一动也不动。姐姐又出门了,走前她又分给我好多花生,我才不喜欢吃花生嘞,更不喜欢听那响,毕毕剥剥的。我又听到炉子里火的毕毕剥剥了。这响声好多,又松松垮垮的。妈妈进来了。“乖,别吭声了,”妈妈说。我才不吭声嘞,是火在吭气呢。接着进来好些人,我认得她们,我的姨妈们,她们好像一群羊啊。她们没有分走我的火光我的热,更添了亮和热。她们可真吵,屋顶的吵闹飘飘荡荡,下不来。她们在商量和布置姐姐的婚礼。“她爸嘞?”她们说。“他忙着呢,”妈妈说。我听到了爸爸的声音,但看不到爸爸,只是听到一次又一次繁重的声响。爸爸说,“我要给你造个鱼塘咧。”我不知道鱼塘是啥样子,爸爸的声音一起一伏,这是他的喘息,他将要给我个鱼塘呢,连姐姐的婚礼都不顾呢,而我不知道鱼塘是啥样子。妈妈离开了,接着是姨妈们,门外的阳光又回来了,四四方方的,连桌子腿都爬不上,我想帮帮它们,可我又听到火的响声了,毕毕剥剥的。有好多蚂蚁爬上我身子,我想要脱掉衣服,可爸爸妈妈不让脱。她们终于进来了,我知道她们就要进来了,大老远我就闻到了那凉丝丝的水的味道,她们回来了,我的两个小姐姐,这个叫孙桐,那个叫孙杨。她们还没进门,水的味道就提早进来了。她们终于进来了,一步近似一步,水的味道也一步比一步浓。她们又开始讲故事了,我好高兴,她们只要一讲故事,她们就会留的时间长些了,这样我就能更久地闻水的味道了。我听不懂这故事,但故事里有她们的味道,水的味道。接着,孙桐搂着我,孙杨也搂住我,我又难以呼吸了,我听到了她们的跳动,我也跟着跳动了。门口的亮变黑了,我的身子听到了她们的害怕,水的味道还在。妈妈进来了,姨妈们也进来了,先是好多影子走进来,影子遇到方方正正的边界时融进屋子里的黑暗来了。门口的黑暗退回去,现在又是亮的了。妈妈斥骂孙桐和孙杨,她们慌慌地离开了,她们身上留下的水的味道被蒸发到头顶,很快消失了。隔了好久爸爸的声响在窗外响起来,我看不到爸爸。我又听到火的声响了,我厌恶这毕毕剥剥的,这毕毕剥剥的火的味道。弟弟端坐于椅子里轮流听我们讲,他懂得内容并付诸行动,盯着炉火,眼珠子像两枚燃烧的煤块。我不记得妈妈何时回来的,尽管我们总想抻长时间,但也以谵妄在扩张疆域,我们的衣服还没烘透呢,衣服上的蒸汽势头旺盛得犹是撂荒了的野草,妈妈已回来了,姨妈们也跟来了,同时带来的还有谈话声、脚步声和一场抠抠唆唆的婚前筹备。我和妹妹又要去外头了。她们第二次布置时姨妈们、妹妹、我、弟弟和妈妈还不知道姐姐不见了。她们继续布置,给每件家什都做狗一样的配对,遇到那件没人搬得动的货柜时,红枝姨妈问:“她爸嘞?”妈妈瞥了货柜片刻,那张脸没一丝异样,即使双手摆动时所辖领的幅度之内也全是平静的景象,然后她们绕开这个重活去下一个活计,这时候姨妈们、我、弟弟和妈妈仍不知道姐姐不见了呢。这是妹妹告诉我的,我当时没懂她什么意思,问了她两遍,她解释之前她们又一次遇到了那架过重的货柜,红梅姨妈问:“她爸嘞?”妈妈益发安详,眼光灼亮,慢得近似生锈了的机械态势,说,“他——忙——着——呢。”接着,我们看见爸爸和姐姐扛着根原木进了院子。尽管姐姐的个头比爸爸矮上不少,并且在高度而非力量上明显吃力与困难,但那根压上肩的原木几乎没有倾斜,平行着大地。这时候,我们的家庭已是四分五裂了,以妈妈和姨妈们为一派,姐姐为另一派,两军对峙。姐姐以繁重的劳动(后来聪明地选上协助爸爸)和不断的消失抵抗妈妈甚至爸爸的安排,从未投降,但自爸爸得钱以后的放任已让他压上姐姐那一端的天平。妈妈终有一天忍不住,当着所有人尤其爸爸的面哭起来,毫无羞耻之意。然而,早在此前妈妈毫没例外地将我和妹妹轰回了冬天里。

我记得我们总搞不清姐姐的踪迹,她也老穿戴整齐得像个正方形消失于每个漫长的午后,流放到那些下午的边沿,并在晚饭前回归。终有一次我跟上她,她于某个下午行走,烈烈阳光携着布满蝉鸣和累累热量透过繁复的枝叶一刀一刀一凿一凿地投射在地上造就的白光不停地拱身上了她的肩膀之后又像是阴云逼来时的硕大雨珠砸落在先前的地上并溅起蒙蒙尘埃,过了杂草恒生的石板桥跟着荒路低下来走出荒废了多年的小学并冲出重重包围来到申楼镇的边界,从天上荡下来的风刮翻了她的裙摆又回到云上去,人们像被风拆散了似的臃臃落落地浮肿了一圈又瘦回去,而被风挡回来的胆大孩子忍不住脸上的恐惧想哭时又顺势借着因为被踩倒的疼痛哭出大于疼痛本身的哭声来,此时,姐姐站在申楼界沿的这边望着那条镇外的柏油路和道路尽头的诱惑踌蹰到下午的边界而知返,回到家里来。这会子姐姐又失了踪,我还不知道这是她最后一回失踪,我第一个晓得她离开也是第一个知晓她回来的。她疲倦的脸,轻佻的眉,配上这冷性子,一切都这么平常,步子踩得咯吱响,待到归来,下半晌已凉透,将自个反锁在小屋里。爸妈还以为她没回来,仍唤着她的名字。我起先只是惊诧,攀上窗台,窥视详情,她的行动格外迂缓,略略踌蹰后坐下,接着便有些悲伤,苍白的脸衰萎又颓唐,精神却沉静,浓黑的眉下那双眼约莫失了光彩。身旁桌上搁着张纸,那张纸摆在火柴盒的半尺之遥。这张长方形的纸被拦腰对折了两次,折痕与折痕的垂直相交(该死的对称性),本应像是解析几何里的两条坐标轴,而因为第二下折叠过狠使得那条不但一丝不苟更是确定无疑的折痕有种贯穿纸张的边界折叠了空间的错觉,使得这张纸不像是“田”字而是“申”字了,而那两条折痕的回马一枪又使这张纸由二维升格为三维,并松弛开来,中心的支点抵消了大部分重力,使它的四分之三翘着,这时的折痕与折痕像了样,仿若立体几何里三条垮塌了四分之三的坐标轴,如今它摊开得如一朵成见之花,古怪地漂在桌子上,仿佛已然窥得对抗重力定理而非万有引力定律四分之一的秘密。接着事情发生了,她掠平这张纸开始阅读,她的姿势和阅读的进度像是我蹲伏在她对面阅读这张纸背后的故事一般,此刻的烟尘沸腾,她突地将信纸团成一团,又反复摊平,新来的无数个细碎的多边形折痕已经淹没了原先那两道拦腰截断的折痕,而那些剥离了音节的字词句即使被磨平、弄脏、揉碎也守着规矩,困在纸里头不出界,句与句之间的疑问或冲突总在纸张内结束,从不将表述的矛盾与逻辑的蛮横扩张在外,即使纸张崩溃它们也无法摆脱物理世界的束缚,更不会因此也增加识读和辨认的难度。姐姐蹲下身去,我看不到那张纸了,她的膝盖顶着下巴,脸色阴沉,没多久脸色发黄,并越来越黄,这黄简直可以称为亮了,我看不到她在干什么,几乎是一瞬,那亮的黄又不见了。妈妈的喊声传来时,我误撞了窗玻璃,她一阵仓惶,将那张纸藏于枕下,慌乱之下竟将刚搁上桌的火柴盒弄到了地上。姐姐离开以后我偷偷潜进屋里,取出那张纸,纸的一角已被烧坏,但并未波及字迹,上面的字体甚小,拥挤不堪,又潦草,但不失好看。

荣丽:

我在此为你写信,罔顾事实只为讲这个故事,确乎是走投无路了。考虑到如今窗外透来的阳光分外的亮,又分外的冷,而我还活着,真是唯一令人安稳的事了。现实的境况裁开时间搅进心窝,纵横之疼痛,令这故事早开始了,即非我亲历,又皆荒唐之言,你姑妄听之。

你手持一把刀切进来,质问于我,如你猜测的那样,我弃了你,并为此后悔。我自己方毫不宽恕,更不期许你的谅解。人们生来误解,并耽于误解,而你我早互诉衷肠,誓不甘在此蜗居一世,终有一天要离开这里。我们在此出生、害病、乏味和成长,又经了交媾、坚守、不懈和挣扎,儿时乐园已是羁绊;是此,我们不为其他,只为逃脱,而你却因于你爸的胁迫而未能成行。我于一个月明昏聩夜孤身逃离,没错,我逃离了这儿,这个囚禁我二十年的小如邮票的地方,都来不及知会你,现如今它仍囚着你,我为此忧心而绝望。那个夜晚,月色发昏,我终于逃出孙海→曹县→菏泽市→山东省,跳上开向远方的1504次火车。这列火车是狭长的、矩形的,边棱和直角均毫不妥协,远远望去像是一行没有标点的过长的句子。我不像村上人那样逃往上海、广东或深圳,我要去的是北京这座繁华的大都会呢。火车里尽是肩扛包裹的年轻人,消尽生气的年长者;他们偎在一起,面容黄瘦,眉眼全然一样,像一块贫瘠的土地;间或的一笑,使之怀揣的梦想不慎泄露一隅。我举步维艰,茫然站在那儿,浑身冒着冷气。火车启动的那刻他们以液态的逻辑推挤着我,我闻到了煤味,也因此启动了我的旅程,像是得到了高贵的美德,我终是逃脱农耕文明坐上蒸汽文明的列车赫然开进电气的信息的文明。对不起,这一刻我竟忘记你,忘记你一点点。我跟这些动物混杂在一块,他们也不疾不徐地接纳我以后暂时地合拢了,此刻我们都是灰蒙蒙的,连应有的间隙都糊掉了。度过不安的一夜,我近乎与他们沆瀣一气而散不掉的笼罩于身的热气犹如湿漉漉的色泽。正惊恐间,列车的服务员推着小车叫卖吃食,有时是生活必需品或小玩意,他从容不迫地在这条小道上再次劈开这条小道,竟如此壮观。他身后的列车员走在后头,列车员快要触到我的衣衫时我呼吸急促,犹疑不决;直到他触到下一个人的肩膀我几乎是喊出来的(我在一个没能准时打开的门前等待了过久,当门打开的瞬间我简直是弹出去的,像是要从速度里取出一小段距离补偿给迟到的时间):“离北京还要多久?”“很快,没多远了。”他说,他的制服干净、整洁,颜色里的蓝过于充盈而简直艳丽了,领带打在衬衣的衣领里,像一份折纸。他的帽子又太过端庄,帽檐再次帮他压低了视线俯视我们。

然而,北京却没什么值得描述的,它没有我先前预设的辉煌,更遑论秩序,那垂直切割的建筑所彰显的是追求利润和汲取欲望的形状,连耽搁的爱情都因为耗尽力量而中止。而凭靠血脉传承至今的蛮荒仍活在人类身上,使人类本身在这高度文明的城市里格格不入。这些依旧难消我要下车的志愿。人们下车又上车,络绎难绝。

“对不起,你不能下车。”列车员将车票递还给我。这是另一个列车员,笔挺的制服将他身上所有野蛮的弧度全改造得棱角分明,起码表面上是,而明若大火的北京城又照得这蓝制服黄灿灿的。

“为什么?”蒙受此次耻辱,我气愤异常,“难道这门不为我而开吗?”

“这门为所有人开,也必然为你敞开,只是根据你的车票,你不能下车。”

“我车票怎么了?”我实不该如此,这等行径的挑衅简直似是泼皮。我实不该朝他的脸摇晃车票。

“你的车票终点站不是北京。”他说,“因此,我不能让你下车。”

我极力克制一脚踏入北京的冲动,又因境况紧急我使劲跺脚,威震于火车之内。我手中的车票虽折痕贯通,且已被剪破,却也争气,形容清晰。车票的起点虽是菏泽,终点却不是北京,更不是旁的地方,而是空白:菏泽→ 。这期间,车内车外一片繁忙景象。我想起来了,那个卖票的售票员定然知晓或疏忽了什么,不然售票员何以朝我微笑呢。

“可是我要在北京下车啊。”我说。

“你车票所示的并非如此。”

“但我花的钱是到北京的钱数,这是不能变的。”

“很抱歉,这是规则,车票的规则,规则不能破坏。”

火车马上就要再次启动了,我需要争取时间,可他是如此冥顽不灵。我早已大汗淋漓,湿透了衣服,门外北京的寒气业已回避。我颤抖着双手抓住车门,想要跳下去,但是列车员早防备在先,一把将我撂翻在车内。他的动作干净、利落,一如那身制服。汽笛声传来,我眼望着北京由我眼前慢慢消退,悲由心来。我们在离开北京边界时我极目眺望,差点骂出口,你们这帮未开化的被制度奴役的猴子。

“我要在下一站下车。”

“下一站你也不能下车,你的车票没有终点。”

我不能在这列火车上的任何一个站点下车。直到此时,我才意识到我遇到了多么大的麻烦:我,一个满心逃离家乡的人,不但没能逃脱,反而被困在一个四处走动的狭长的长方形里。“可是我要到北京啊。”我歇斯底里地喊着。

“你已经到过北京了。”列车员说。

“可我没下车。”

“对此我深表遗憾。”列车员漠然的语气没有同情。

“这是你们的错误,你们没给我的车票打印上终点。”

“你需要到起点站去找售票员。”

“可你不让我下车,我怎么去找?”

“很抱歉,不是我不能让你下车,是你的车票不能让你下车,这是我的工作,也是车票的规则,是你的车票的规则。”

我毫无顾忌地拍打车门,手都要拍烂了,车门丝毫未动。火车仍在哐当哐当地往前行驶,门外的寒冷透过门缝钻进来,片片冷气割着我的脸,外面的冬天更冷了。火车上的又一拨人已不再理会我。列车员早已离开,他必定嘲笑于我。而她也必定嘲笑于我,不然那漂亮的女售票员何以多笑了一次呢。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寒冬去了炎夏来,秋日黄了春光暖。我日日由车头走到车尾,由车尾走到车头,反复无常,试图离开这列火车,终是未能僭越一步。我走在火车里,火车走在世界里;火车比我更快地到达我想去的地方,我的速度走在它的速度里,让我倒退又前行。是的,当我想要逃离火车,火车并不阻止我,也不变大,而是在我行走时行走,使我永不能到达火车的边界,这该死的行走的牢房,我们却习以为常,习惯这行走,习惯这牢房,令这火车成为我们的常识,至今无动于衷。而如今我所受的惩罚,是你我当初所未能预料的。我费尽心机地离开我们那个邮票般大小的小村子,向往外面的十方万象。是的,这也是你所未能想到的,我坐上这列火车不但去了北京,也去了上海或深圳,这列火车甚至载我去了世界各地。没错,我是离开了家乡,这列车载我去了任何地方,但我却寸步难行,只能被困在这个比邮票还小的地方——这列火车上。

我瘫倒于这列火车上,体内那世世代代流传的血脉已被抽走,化作一列永不停歇的火车像是一把刀切进世界里来。

此致

敬礼

孙怀周

于2014年07月26日星期五

我不认得孙怀周,说不定见过,不那么确定;更不为他记述的内容扼腕,只是惊讶,不是惊讶不知晓姐姐与这么个人有瓜葛(时隔十年,当我遭遇婚前筹备之时我才领略姐姐那时的意图,她是为了对抗这场包办的婚姻找来了这个人,尽管她失败了),而是惊讶竟有这么一个人,这些年来,每个晨露压枝的破晓,总会映上不少人员事体,偏偏遗漏了这个孙怀周。这个人没有面目,没有形象,只是个名字,探不到底细,像鸟类拍打翅膀,越来越稀薄,在我们的视线里隐现。仔细回顾过往,终在一个黄昏里靠近这个名字,那是一个林中的下午,雾气缠绕,几乎辨不清颜色,只能认得出黑白甚至是灰了。我走进树林,那儿有条小道,小道攀上去路过一片空地,俯冲而下的尽头就是枯河岸边,连接过去和未来,全然一体。这是一片被人遗弃的树林,贫瘠的线条上布满牛马的印迹和粪便,一小块一小块的空地揭了枯草的疤,塑料袋、瓦砾、生锈的铁罐头和冷峻的冬天全都烂在泥土里。这时候我看到了,一个男人伏在小岗上,没有名字,没有争斗、野心和贪婪。他在泥土里翻个身,起初我以为他只是其中一片被风拂过的枯叶。他熟悉这儿的土地、腌臜、死鸟和羽毛,更像是这片树林的一部分,肮脏得体的赤身裸体,深埋泥土的脸。我看到了他,更看到了他的发抖。某种比废墟更诡秘的荒芜袭来,使我浑身颤栗,许是冷风的无法回绝,带来了冬天的缘故。但我分明看见了,看见他迎向夕阳的光辉,像是一团未经荫庇的亲属,而阳光正烧着云,我们头顶上空的火势犹如经了高温硫化的灰尘。鸟儿开始鸣叫,并且听到了它们的回声要多于它们本身的鸣叫。这时候我已知道他的名字,他不是孙怀周。“你在发抖,”我说。“我没发抖,”他说。在这个瘴气四溢的地带他呼吸着冷冽的空气、潮湿的雾气,坚持抗争的不是我的陈述句,而是他自己本身。他说,“我没发抖。”太阳渐渐西沉,夜幕即将到来,我怀着愈来愈强烈的不安尽力远离他。他说,“我没发抖。”包括之前和如今他也真的没在发抖,镇定又沉静地站在那儿,凛然不可侵犯之架势,铜浇铁铸一般,没人撼得动,早于时间也重于沉静,即使如此他还在说,“我没发抖。”于这片泥泞与热烈之中我也情难自禁地帮他说,“你没发抖。”然而,姐姐一旦出现他又立马住了口,他选择了沉默以免姐姐和孙怀周结束约会以后赶不上应得的晚饭,姐姐领走我以后他像一只蒙眼的驴子走在林子间不出来。而这即是我所遇见的全体孙怀周。

妈妈终有一天忍不住,当着所有人尤其爸爸的面哭起来,毫无羞耻之意。而姐姐没有厌恶却深具韧劲地听着,保着凝结、明晰、无愧的血肉之躯一动不动,即使妈妈哭泣的缘由来自姐姐。然而爸爸出面了,他只是做出一种姿态(只是离开了姐姐,这已够了)就把姐姐撵给了妈妈。姨妈们迅速逮着了姐姐(这时妈妈还哭着呢),为她沐浴更衣,梳妆打扮,并取来事先备好的过大的头饰遮掩她的短发。由小到大,姐姐遇到过各式各样的战争,她跟狗、马、牛,跟同龄或是大于她的男孩子,跟妈妈的前半生和眼泪,跟爸爸的前半生和临时倒戈,跟那张至为重要的信纸搏斗,跟姨妈们的嘈杂和白眼,她从未退缩,无论精疲力竭、志得意满还是遍体鳞伤她从未落败,都在时间和空间的维度上赢得了尊严、荣誉和胜利。她同样懂得,这种漫不经心的恶意正虎视眈眈,伺机反扑;而她也需要把自己置于这危险的境地,不仅仅为了品尝这种与生活和不公僵持不下的滋味,更为绷紧的皮肉和皮肉里的鬼魂,保其鲜活而不致发臭。也因此,他们始终打不败姐姐,包括后来姨妈们为她穿好鲜艳的衣服和画上艳丽的妆容。然而,姐姐还是落败了,败得凄惨且无声。在那个夜晚所有人都忍着寒冬与燥动,擎着辉煌的灯火,当姨妈们拿镜子照出姐姐的模样时,她被打败了,即使她身体强壮,不用置疑。打败她的既不是孙怀周,也不是那张信纸(她甚至没来得及与它们搏斗),更不是女人的衣服和妆容,而是她自己,不不不,不是她自己,是镜子里的衣服和妆容的色彩(仿佛她以往和现今只是生活在黑白照片里,是镜子的映射让她刚刚发现色彩似的),不不不,不是色彩,是她对那些色彩的敏锐打败了她,那份与生俱有的敏锐一下子击溃了她,并无力还击。一刹那,她跨出的过大的第一步扯烂了裙子,姨妈们花了一晚上才补好,没耽误第二天的婚礼。

然而,另一件事却毫无征兆地一举击溃了这场婚礼筹备。早在此前妈妈已毫没例外地将我和妹妹轰回了冬天里,而冬天也早落满了第一场雪候在外头,妈妈的斥责因为仓促而忽略语法使得这一长串压得密实也倒刺丛生的句子像一把铁锹不但刺伤我们更在插进雪地之后振荡出扇形面积的嗡嗡的震颤。这雪平均地落下来,没有间歇,也不会餍足,而大地本身的沟壑难填致使这雪像是厚此薄彼了似的,原本应是天地一色的辽阔雪地说不出的阴暗、冷峻和窄憋。我们敲不开邻居的家门,只能换了更远的人家,回来时妹妹和我随着雪地,抬了水桶穿过长长的街道,一边是一排青砖瓦房的正面,另一边是前一排青砖瓦房的背面,它们砌得实在太过随意,没一点精心布局的架势,因此这条道也是磕磕绊绊的即使为积雪覆盖也难掩坎坷,我们每陷进积雪一步地势便下沉一寸,软和得像踩在飞翔上。每一家传来的热烘烘的煤烟味吹上我们的脸,将刚刚落上我们脸的雪化掉之前又没均匀的向上弥散。我们折回家重新封严门窗,热气漏不出去,我和妹妹则像客人遗下的两个冰块。我们围着炉子取暖,这一会儿我们身上头上睫毛上的雪也都化成了水。弟弟仍坐在椅子里,似乎更高兴了,即使我们没顾得上讲故事。妈妈掀开窄窄的门帘走出内屋,接着是姨妈们。我几乎看得见姐姐端坐床头,像一根被榨干的枯枝,肩头的衣服全耷下来,头朝前倾着,脸上既紧张又瘦削,目光空洞。即使他们不打算举行多大的婚礼,也是需要炮仗的响来冲喜、助兴的。时候尚早,受邀的傧相也没到来,然而她们现在缺个男人。妈妈掀开新制的、更大的、补上门的缺的棉布帘,走出去,又由屋外走回来,我听见她脚下的咯吱和带进屋里的雪融化的声音,她走过弟弟,站在妹妹的身后,手放在我的头上,我的头发染不黑旁的也会染湿了她的手。我和妹妹听话地去了,是妹妹迈出的第一步,然而我们看到了什么?还没到河岸旁,远远看到了灯泡的亮度,我们看到爸爸正站在鱼塘边擎着双手以灯泡的亮度取暖,这个被大块的石头和水泥砌好的鱼塘,两丈余深,三亩见方,并做了隔水处理,塘岸的边沿又以水泥包好加固,并围做了一圈坚固的木栏杆。笔直的边沿切开了荒草蔓生的黄土地,不远处好多棵铅笔似的杨树擎着几根凋零的枯枝像是车轮的辐条盘结。抽水泵一头的水管伸进被凿出个冰窟窿的河里,另一头的水管像一根踩得发白的小径通往鱼塘,龙头的水以太快太短促的速度又太过持之以恒的长久喷射出来,灌进鱼塘里(本应等到来年开春,爸爸竟盲目不顾寒冬的季节仓促上马)。你自然不会知晓,我们摔了多少跟头,又鼓了多大勇气,起先妹妹未驯化的劲头平不复,后来,我们“爸爸爸爸爸爸”地喊着,我们两个的音量合在一块像两个影子的重叠,既没有变大变厚,也没有变浓,质量更不会增加,所以不会穿透得更远。得不到回应,我们没有气馁,着了魔一样喊“爸爸爸爸爸爸”,但马达的声响全完盖过了我们,我和妹妹像两盏可怜的灯泡亮在阳光四射的白昼里。爸爸沉迷于鱼塘,而我们满嘴满脑甚至满是供我们呼吸的冷里都是爸爸爸爸爸爸。我们自然叫不回爸爸,带回一身鱼塘的湿气一路到家。其实屋子里并没有过分的温暖,反而是屋外有多大的冷,屋子里也只会有多大的热,弟弟依旧坐在热量里。她们再次进来了,而我还坐在椅子里。我听得到屋顶的声音,也听得到姐姐的哭泣,她的哭泣里有好多好看的颜色。妈妈尖声细气地劝她,姨妈们也帮衬着,这回我听不到她们说的话了。这炉火却令我目眩,几乎要睡着了。我才不会睡呢,骗你们来着。看着炉火,我几乎要哭出来。我听得到屋顶的声音,也听得到姐姐的哭泣。没多久,我就不哭了,因为我闻到了那种味道,还要永远闻到那种味道。这时孙桐进来了,接着,是孙杨。她们站在那儿,映着火光,我笑起来。听到我的声音她们的脸也冲着我裂开笑了,她们身上的水的味道也裂开来,这味道真好闻。妈妈进来时,我哭起来了,妈妈越是哄我哭声越大,这时我听得到屋顶的声音、姐姐的哭泣,还有火的声音。姐姐走出来,她已经不哭了,她搂过我,说,别哭了。孙桐和孙杨再次回来时我早不哭了,姐姐也回内屋去了,她们身上的水的味道比上次更好闻了,房间也变黑了。姨妈们又在进进出出,我能听得到屋顶的声音,还有火的声音,毕毕剥剥的。妈妈路过我以后,我看不到妈妈了,接着,我看到孙桐和孙杨又离开了。我能听见到屋顶的声音,还有姐姐的哭泣,但我闻得到水的味道,那火和火的声音和火的味道退了开去,这时候我想我睡着了。我是被火呛醒的,这火的味道了真难闻。姐姐睡着了,妈妈和姨妈们也像睡着了,我听不到她们的声音。孙杨和孙桐还没回来,我瞧了瞧自己,终是没哭出来,她们第一回留下的滴滴答答的水味还在,我下来椅子,循着味道,绕过炉子,走到门口,像是脱下了一件衣服。我走出去,这棉布帘挡得住外头的冷挡不住我,到了院子里,黑暗回来了,像是脱下了三件衣服。我听得到屋顶的雪声,这雪太干燥,所以我又闻得到姐姐的湿气味道,跟着这味道我一路向前走,那些湿水味道走得太快又太远,我几乎赶不上。穿过小树林,爬上小岗子上又爬下来,拐个弯,我开始沿着岸走,水的味道更重了。这时候已经全是水的味道了,我看不到孙桐和孙杨。我肯定已经找到她们了,我闻到了她们的味道,那湿水味道。这儿四四方方的一座城全都是孙桐和孙杨,她们全都溢出来,流向各个地方。听着马达的声响,我闻到了这么多的孙桐和孙杨,这么多的孙桐和孙杨一下子淹埋了我。我和妹妹再次来到鱼塘,妹妹和我走过鱼塘。遇上灯泡之下的爸爸时,妹妹没喊爸爸,我也没喊爸爸,爸爸轻易地看到了我们,也只是看到了我们,并任由我们如水一般漫过鱼塘和爸爸。以此为界,鱼塘之前的我和妹妹并肩同行,鱼塘之后的妹妹和我开始此起彼伏、接连不断地续上之前的、并添上多出来的速度。当夜我摔趴十一次,没一次停下来,即使疼断了腿,并一次比一次地重新肯定一下这疼,也一次比一次地落后,直到看不见她,她不是一下子消失,不是一点一点地消失,而是一次一层一次一层地消失,我每摔一次她的身影都会薄一层,直到(包括夜晚也)消失在茫茫大雪里。我气喘不止,大声喊她,“孙杨,孙杨。”没有起色;我瘸着断腿一路走,走得够远了,可还是不够远,这茫茫雪夜的寒冷和陌生静静地笼罩着我的孤寂、渺小和恐惧,然后我看到了,事情如此突然,都来不及思考,我看到了那场大火,而这时已是晚了。她逃进黑夜时我才看见她,其实她本就站在我跟前,因为大火过于绚烂非但没能辐照反而遮蔽了她,待到她的跑触动我的视觉并凭靠了黑夜而不是火光的反射我才看到她。用不着猜,她手里攥着的定是那盒火柴,我认得,曾在姐姐的房间见过多次,都快被她揉烂了。我疼坏了,早走不动(这走不动之于妹妹更像在后退一步),卧在泥水里瞧这燃烧的麦秸垛。这火是液态的、活的(不像刚才那灯泡发的亮和热,是固体的,死的),它烧着,不断融化天上的落雪,这场火不但烧化了大雪,也烧来了这场大雨,这雨一并扩大,蔓延了这整个的冬天,好像整个冬天被这一把火烧尽了,整个暖和了起来。这雨本是囫囵个的,落地上迸碎一个个的响,扑棱棱不罢休。这天晚上,这个冬天的寒冷终于漏光了,连颜色也懒得留。自此,这火已将这场大雪烧成了大雨,雨水哗哗下,也浇不灭这大火。后来是第二天的黎明才淹没了这火。我怕极了,身子发僵,大声呼喊。然而人们一下子围上来,似乎村上人早早潜于四周等待我的或是大火的呼喊,他们陆续跟来,屏气凝神又彼此妨碍,起先是惊异、惶惑和叹息,接着是一张张取暖的脸逐次明亮。唯独一张急促冒失、狠巴巴、血气很旺的脸为气忿所饱胀,那是属于会计的脸。他使劲推我拽我又尽力避免伤及皮肉,任他威吓咒骂我不置一声。然而还是有人告诉他,尽管他们说的不是爸爸是那盏灯泡。他们说:“喏,瞧见那亮没。”他们说:“喏,他就在那儿。”他们说起我的来历时捎着某种幸灾乐祸的得意,因此与其说会计被他们的信息指引不如说是被他们那份得意所驱动。不但他们晓得,我也晓得爸爸不会来,然而爸爸的到来既令人意外又令人费解。但当我看到爸爸看到我的刹那非但没有惊惧反而松懈了紧绷的脸以后已猜到个中缘由:会计定是跟爸爸说,“你儿子烧了我的麦秸垛。”我既不能指责妹妹又不能推卸自己,以一种可怕的癫痫置于两者甚至众多目光之间。这场面岩石一般,早于故事早于人们早于蒙昧已在那里,人们还在挤迫和压缩,假惺惺、华而不实的废话,而会计的无理取闹与爸爸的无赖已然庭外和解。然而故事远未结束,妈妈这个瘦小、干瘪的女人,似乎碰上了鬼魅,带来了歇斯底里。雨在下,火在烧,而我们都在鬼打墙。妈妈甚至无须撕心裂肺地吼叫,只要轻轻呵口气,跟本不用近前,只须远远地抛来一口气,妈妈说,“海山,”这时妈妈才忽地惊恐起来,仿佛是妈妈的这个呼喊惊醒了妈妈,并以她的呼喊终于彰显她是个活物了,妈妈说:“儿子掉鱼塘了。”妈妈没说弟弟淹死了。事实是,当晚弟弟淹死在爸爸日夜操劳的、将要用以养育弟弟的鱼塘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