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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家有龙多少回》夜晚的胜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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谨以此篇回忆我的哑巴舅舅

舅舅是个哑子,仿佛天生被镰刀收割了声音去,他似乎听得见,但哪个会留意这些?走上街头,舅舅这不吭声突然挟持的一场寂静像一头四月的熊,压迫着人们。挂上墙的四月带来了熊的样,更带来了一轮复苏,天气一寸寸地暖和,荒原也一立方一立方地灌了青。瞧着车窗外倒退的四月和次序张开阖拢的荒原,我早记不得舅舅的样子。远在我有记忆前,他的故事早已发生。四月的热再烈也免不得落雨,哪怕淅淅沥沥的,舅舅则像一夜润物无声的细雨不晓得啥时候落进我的记忆里,绵延不息。起初,我的回忆是有速度的,舅舅出场的次数愈来愈少,速度也愈来愈快,后来,舅舅则被撕扯成速度的一部分。

现如今,我早离了家在外,父母也鲜有音信。然而,虽是远隔千里,舅舅奸污人家姑娘的事,像是一把刀一路劈到我跟前。这事情到底憋不住,又经了风吹,更兼流言蜚语,编织一张上好的网,罩个结实,毁了宗族亲人的脸面。舅舅原是个吃苦耐劳的人,一辈子没曾娶亲,终了还是抵不住原罪的诱使,撕开性欲的豁口。我没料到这事竟还隐着更卑劣的行径,这是后话。这事做得那样实,舅舅再不能吭气也先于审判认了罪,没半点强迫的劲头,偏偏姥爷不罢休,说舅舅不可能做这等事。父亲告诉我时,舅舅早被判进了百里外的十里河监狱。我一再推延,终是摆不脱血缘的捆绑,只得匆匆赶回家里。

有件事我不晓得应不应说,但既然遇着了,再配上鸡鸣和犬吠,自有它的道理。我要说的这事也非与舅舅全不相干。大概是我归家的当日起的头吧,到村里难免遇着鸡鸣和犬吠,再就是人声了,闹腾得很。她早已没了早先的青涩,当年的轮廓虽依稀可辨,却再难相认,若不是她的名字尚能勾来一番回忆,我想不到是她。如今她已嫁做人妇,过于丰腴的体态一步步咣当到我跟前,她每走一步身子都重似一分,脚下的土地咯吱吱、颤巍巍地倒退。她如今的面貌早毁了一个少年的过往,她的身体似乎正毫无节制地肥胖,仿佛被身子里头喷薄欲出的肉欲撑坏了。即使长期设防我也不得不充满反感地承受她满是炫耀的愚蠢表情和夸大声音,她以这种臃肿甚至惊慌的讲述企图召唤出童年往事,拉近我们的关系。她的目光虽是炽烈却总在躲闪,这庞大的讲述反而比这目光快得多。她不断抱怨,似乎一贯如此,她的声音由第一个字起便不节制,一下子泄露了它未被满足性欲的特性,接下来的声音更像上一个声音的繁殖并不断繁殖的回响,这繁殖的回响出于肉体的需要更出于她身子里头抖搂出的浓郁的繁殖欲望,更使我焦躁难安,几欲逃脱。她是我的童年玩伴,早年因了舅舅误会,再添上几年里不断的撮合,差点结亲。她提及这些走漏的事有些许得意,烧灼着我的心,顾不得众人的惊讶匆匆挣脱她情欲牵连的歹念,我终是逃了去。

近乡情更怯,这当口的步子最犹豫,若是刚到家,暮色定又撞红了太阳,这掠来的光芒落得无知无觉,浅浅的影子缓缓走着,遇着墙时又帮了它站得笔直。风做了推门人,哐啷一响涌来一股股陈年旧事,这堆旧事里的故人(父亲和母亲)依旧在。母亲告诉我,这事最先的嫌疑人有好些个,这些个名字母亲全记得清,李万全、张洪宝、卢伟强和黄锦麟—一、二、三、四—母亲只像数了个数。而舅舅则是自个跳出来的。第四天我们拜访他们时全被呛出来,没人想要再被这等事扯进来。出事那晚太多人在场,母亲说邻居告诉她被吵闹声惊醒,窥了个全程。后来四个人被带进派出所又很快带出,他们全耷拉着蔫不啦叽的脸,顾不上追赶惊愕,透着无奈而白僵僵的气愤,甚至以僵硬干瘪憔悴古怪的样子做最后一番徒劳的抵抗。

生活本是捶不烂揉不碎的,而故事由一人递给另一人的同时也剥掉了最初的彪悍,后一次总会走了前一次的样。但他们说,故事本就是这样子。“哪个说的?”“哪个晓得嘞。”他们都这样传,像是舞台上布景前的演员以一种火急、交锋的姿态演说,并在道德的语气上加以补充,力图为句子辩解,在将事态推给下一个人物的间隙时也似乎得到了一次喘息的机会。不幸的是,这下一个不得不跳起来接住抛得过高的事件,只是为了抵御他们之前表述上的通货膨胀,使之安全着陆。表演还在继续,事件仍在推进,而他们则像亲见了似的,时间则成了帮凶。他们都道是舅舅早盯上了这姑娘。“为啥子是这姑娘?漂亮呗。”他们说盯了十多天了。更有甚者说:“何止,十多年了嘞。”这都是瞎扯,作不得数的。但人们正强迫自个儿讲出真实的境况,并带有一种至今都不愿提及的表情反复讲述。人们强烈、不知疲倦地一次又一次说:“他怎能干出这等事来?”“他怎能干出这等事来?” 他们一再愤怒、赌气似的诅咒舅舅,似乎无意对这无耻勾当谴责,只为耿耿于怀舅舅抢了他们的先。无论是一时糊涂或者一瞬的鲁莽,这事已是无可挽回的了。很快,天尚没亮,舅舅被女孩的父亲押到派出所。那时的太阳还憋着,夜的肃杀残留,料峭仍旧,雾气含在半空。一众人等抖抖索索拥来,一旦进了屋子,人类窝藏已久的酸腐热气暖醒了舅舅,没等所有人开口,舅舅已率先认了罪。这当口,没哪个人吭声,只有窗外头那明天的边缘拼了命地往里闯,尚没等落了脚,已被通亮的白炽灯一口吞没,这当口的天呐仍是被念作黑的。即使没人指正,这也已是确定无疑的了。故事就是这么个故事,是个极简单也极通常的事。后来我见过那年轻的姑娘,她似乎没被这事影响到,听说又谈了几场寡淡的恋爱才结婚。这姑娘在这事前就已放开了,不像她们的上一辈,这个敞亮的年代也没几个拘谨的姑娘了。当然,不能因为人家姑娘的浑不在意便要原谅舅舅的罪恶,这是两码事。

到家第二天的黎明之前我们出发了。由于走了过长的夜路,以致我们白天呼出的气仿佛是一口长长的、瘦骨嶙峋的夜。临出门母亲一再叮嘱,我仍旧没忍住,一路反复念叨:“还瞎折腾个啥劲头。”父亲低头不语,好像过多的路程早占据了他说话的意图。出了县城,到达下一个城市,我们转车,并在车站吃了个仓促的早点。坐了一上午的巴士,到达下午以后才转场坐上下一辆三轮车。盘上两座山,紧贴了山体时我以为我们会被摔下峭壁。蜿蜒的山路越往上越衰竭,像一根拖拽得没了力气的绳子。下了山再往前是一截很长的被轧得又直又硬的土路,车过之后那些被扬起的尘土沿着太阳的光线滑下,被重新压平在路面上,像是阳光脱了件风尘仆仆的衣裳。下了车我跟着父亲拐进一片漫不经心的小树林,再沿着河岸走,然后前往垂直于河流的方向。这似乎是一片不合理的荒野—一片被迫陷入茫然却没那么荒蛮同时又不那么明显地强调人类规则的荒野—这季节野蛮生长的植物终于暴露了它将近透支的绿色,起码有了黄色的欲望。很显然,父亲不是第一次来,同样也不会是最后一次。见到舅舅前我想过无数个见面的场景,也想过现今舅舅的无数个样子,唯独没料到没能见到他—由于先前的沟通错误,今天不是探监的日子—我们没见到舅舅,父亲只得将带来的日用品由人转交。然而此后我们真的再没相见。

虽然我们的第三天拖得够久,太阳依旧高挂在空,这件让我们提前无所适从的事甚至追上了几年之后姥爷死亡时的糟糕。母亲没再出门,我和父亲出发了。行经之地原是一步一脚踏出的干瘪、硬邦的小道,又因了一场充沛的雨,不免腾起一番泥水,这道路的体态曲里拐弯,又像个丰腴的妇人,扭动腰肢,媚态浮动,无时无刻不想冲破道路的边界,再次成为荒野或田地的一部分。晌午一过我们才来到一截柏油路上,新铺的路面虽然平整却又匆匆被泥垢搞脏,柏油路与污泥在边沿处随着道路弯曲和前进不停地试探、磨合、交锋。穿过柏油路又是一条小土路,这些个道不清的小路将田地割得一块一块的,几乎拼不上。

现在的院子成了姥爷的院子,姥爷终日坐在椅子里呻吟,像院子里漫长的国王。这个沉闷、消沉、没有假日的院子像是姥爷一个人难于消散的记忆静静地扎根于现实的领域,好些棵槐树像是对院子做的零碎的注脚,这儿栽一棵那儿又栽一棵,各棵树木之间太过松松垮垮,它们的枝叶伸张到变形也够不着,却因为这浓烈的阳光,它们的影子又在大地上纠葛,显得地上都是湿的,起码是湿的颜色,尽管这地面早湿透了。树木里即使再多再厚的阴凉摞一块也只有第一层那么厚,恁多的阴凉摞在姥爷身上也没有太结实,总有几绺子扎漏的光线戳进来,风儿一来,这些个漂在姥爷身上的光斑便开始浮动。姥爷终于跛了那条没跛的腿坐在椅子里任由斑斑点点砸下来,尽管它们很快痊愈了。姥爷早年跛了一只腿,当时几乎稀烂,后来,伤口经过烂漫得让人瞧不见的荒凉光景才愈合。虽然走路一拐一瘸,竟不比他人慢。如今上了年纪,越发荒废,经了前日磕碰,再跛了另一只腿,打上石膏,坐在树荫下。姥爷虚弱的身子几乎承受不住这些个阴凉,这些个阴凉甚至一点点渗透下来滴在地面上。我们进了院门。姥爷家的那只狗没见了,许是早死了。“滚开。”姥爷用鼻子哼哼唧唧了好一会儿,冲着我和父亲喊,“就让我死在这里好了。”我们晓得他是在冲他的不孝子女—我母亲和我们喊。他不只一把牙齿吞掉,愤怒的表情仿佛不晓得将这个下午搁哪儿,又不想让我们安稳地待在下午里,就那么把这个下午含在嘴里。姥爷又哼哼唧唧了,仿佛这个下午已被他零打碎敲成了这些个没意义的单音节的哼哼唧唧似的。他眼望着枝叶,从侧面瞧,脸的轮廓几乎是纹丝不动地被这呼吸携带。我们到了近前,他瞧都没瞧一眼,以蔑视得近乎坚定的神情眼望着枝叶或枝叶的间隙。

“快把我的儿子给我,”姥爷(像是对法官又像是对自个儿)说,“我儿子做不出这等事来。”

你道这一切缘何来?原可企望姥爷能告诉我们一切,却因他年纪过老,又自怨自嗟,只得个近乎荒唐的讲述。故事本应从此始,只因姥爷炽心难变,悲叹过往,故事的开头又往前挪了几十年。他又开始兜售自个儿的苦难了,我记事起他就没消停过,每年都会把他这糟透了的一生重新翻出来嚼上几遍,仿佛每次嚼上个把钟头他就像重新活过一样。“我年轻的时候身体壮得很,我哥哥比我更强壮。他带着我走南闯北,在山东与河南交界打下一片天。我一点都不喜欢土匪生活,挑了个月黑风高夜跑出来。回来路上我拐带出个你姥姥跟了我。你姥姥漂亮得无可挑剔。”我不晓得这话里有多少谎言的成分,在我出生前我姥姥便因病去世,“后来听说我哥哥因与韩复榘火拼被韩砍了脑袋。据说杀我哥哥那天,人头攒动,成群的乌鸦在掉光了树叶的枯枝上飞来飞去。值得一提的是韩复榘杀了我哥哥的三个月后便被蒋介石枪毙了。”这故事早死了,又在姥爷的讲述里不断复活。他哥哥每天都会死上一次,倒霉的韩复榘也跟着死了上千次。

天光慢慢沉下来,已压上头顶,世间仅留一层薄薄的白仿佛被浸透了油一般。若是风儿刮来,不稳当的黄昏翻个跟斗弄得这儿浓一些那儿又淡了点。姥爷扯动着胳膊,说,“你们不要离我恁远。”我们走近些,现在树下的阴凉被房子的阴凉浓漆般刷过。“再靠近些。”姥爷又以蔑视得近乎坚定的神情眼望着枝叶或枝叶的间隙了。

“你舅舅没八岁也有九岁的时候你姥姥便年纪轻轻地丧了命,这个年龄本不是能照顾自个儿的年龄,也是这个熊时候让你娘出生了。我晓得你们不会但你们可以起码有上那么一点点对你舅舅的怜悯,他不是孤苦无依而是需要独自一人把你不肖的娘拉扯大。我?我早让酒缸给泡坏了。后来你舅舅十二或者更早些时候得了一场病。这病不是突然到来的,它是逐渐发生的。起初你舅舅只是不停地咳嗽,他就那么止不住地‘咳咳咳咳’。我哪会在意,你瞧现如今我的眼睛我的嘴都在这儿啰里吧嗦,那时候我的人我的身体甚至是我的影子也都像跑到了今天跑到了这儿似的,顾不上其他。好些天过去了我终于瞧见他了,我问他:‘你怎么老咳咳咳咳的。’他一掠眼,没说话,脸色苍白,过了一会他跟我说:‘咳咳咳咳。’此后每当我试图跟他说话或者要他干点啥的时候他总会一个劲地跟我说:‘咳咳咳咳。’为此还揍过他几次。后来我才觉察到不对劲,但这当口他已经躺床上起不来了。等烧退以后我问他觉着咋样了。他又开始跟我赌气了,但他赌的这些个气是冰凉冰凉的,全都呛着了他自个儿。这当口甚至以后很长时间我都以为高烧烧坏了他脑壳,成了傻子。没成想变了哑子。我那个悔恨啊,可你舅舅却敞亮不少,咧嘴一笑,跟我说:‘咳咳咳咳。’我那个悔恨啊。但又有啥子用。一家子本就剩这三口人,又让两个落了残疾。一个破哑子,一个破瘸子。我这条腿是咋瘸的?那光景穷得很,没得吃穿,人们终日撅草根撬树皮吃。我顾不上儿女,自个儿拖个半死的身子苟活。你舅舅就这么带大了你娘,我不晓得他整日喂她的都是些啥,更不晓得他从哪里搞来的东西。你们这些个没良心的种。你舅舅再大的能耐也不是一荒田,凭空变不出吃的来。你娘又饿坏了,偷了人家的红薯干,被人逮个正着。是我替你娘挨了打,没个轻重,落了几十年一拐一拐的步子。”

我娘若是听了这个定然又是一阵暴怒:“狗屁,就这么个编排法,那光景我多大,哪里晓得偷。”每次我娘如是辩解,舅舅只是“咳咳咳咳”咳个不停。我娘没在这儿,听不到姥爷的诬蔑,更做不上辩护。我娘老早就说:“是你舅舅偷的。”

隔了许多年我娘又告诉我:“你姥爷的腿是被日本子的子弹给撂瘸的。”

我不晓得他们哪个说的真假,也不想晓得,尽管我曾问过舅舅,而舅舅则跟我说:“咳咳咳咳。”这会子他又咳个不停了,跟病了似的。“这会子你舅舅又咳个不停了,跟病了似的。但他却从没歇停过哪怕一会,家里的脏活累活全得倚仗了他,虽然这时候你娘也能帮衬着干点,却没轻松多少。这年岁也比以往好些了,起码能填满肚子。但你舅舅始终没轻松一下,过于繁重的活计几乎压垮了他。你舅舅从幼年到壮年,到了壮年忽然塌下来,任谁也撑不住。害得落了个肺痨的病,那时候谁晓得这病症啊。你舅舅又开始终日咳个不歇了。再过了些年,你娘嫁了你爹,又有了你。你们个狼崽子。你舅舅虽是个哑子,也是个男人,嘴巴坏了,鸡巴没坏,由小到大没尝过女人。自个儿孤零零地闷不吭声地活着,没人瞧得上。到了这等年岁有着同样的七情六欲,遇着个喜欢的人定然也会是个血脉偾张的样子。也更晓得些情事,难免撞见钻玉米地的人们。你舅舅的痨病更重了。他“咳咳咳咳”地咳响了一片田,吓跑了这些个赤条条的男女。这会子你舅舅又咳个不停了,跟病了似的,他说:‘咳咳咳咳。’”

年深好几尺的姥爷被生锈、沉闷的黑暗稀释成由无数个暗淡不一的一粒粒的点之后依旧是个执拗、倔强的鬼魂。他的讲述好似是无穷尽的,我们的倾听也变得无限宽广了,对此我浑身悸动、痉挛。你们每人给自己找了个粉饰过往的正当理由,几乎是歇斯底里的,像是被一缕阳光或者舞台上那柱探照灯盯住了一样不得已的表演。姥爷的讲述一开始还能勾些怜悯,如今早卸下伪装,早晓得了恶心,火烧火燎的。我期盼能在姥爷的讲述里一点点死掉,甚至是姥爷口里一个早已死掉的人,我却还活着。你们这些可怜的人哪。

讲到这会子,舅舅的故事还不到一半,姥爷却又把讲述岔给了另一故事。姥爷太老了,近乎糊涂得甚至遮蔽了稍许凄色。我们早该晓得,我们来错了地方,并将一无所获。这是另外一个家庭不幸的故事。他家的不幸跟姥爷家的不同,但他们不幸的滋味与姥爷家有着相等的深度而又不同的内容。这个家庭在姥爷口里历经了战争、和平以及饥饿的不幸以后终于来到了吃饱穿暖的年代。这时的舅舅也是个正当壮年的大小伙子了。

这时候天早已慷慨地黑了。这夜仿佛是垂直的,分外的空,又分外的静。原本事物与事物之间的瘪陷也因了黑的存在消弭了不平整。“夜凉了。”姥爷说。我们抬着椅子走,我抬起这头,父亲抬起另一头。我是倒退着的,父亲又得计算好我的速度,所以我们是慢吞吞地几乎是没移动地将姥爷抬回屋里。父亲打开白炽灯,灯光刷亮了我们。姥爷歪斜着—不—姥爷并没歪斜—椅子歪斜着冲向墙角。一种不可遏止的兴致攫获住他,他几乎是歇斯底里地呼喊,声音响动着撞向四壁,就像他的声音后面还有个声音在呼喊。好几只白蛾子扑打灯泡,好几块几乎是罩了半拉屋顶的影子扑腾下来。

“这屋子坐落在村上几乎是最好的位置—差不多是中央—村中央是一块大洼地,每逢夏季落了雨都会填满,并把多出来的水溢到街上去,溢到每家每户去。那是村里少见的高大屋子,都快赶上树木的个头了,年头也经了好几辈。屋子早破损不堪,却有种桀骜不驯的样子,并是蹲伏着的,屋脊弓一样紧绷着,整个儿跟马上就要被弹到半空里似的。这屋子的女儿打一出生便饱受关注,除了家族荫庇,长相漂亮便是最大的缘由了。她初经人事便是人们性幻想的对象,一处遥远的触不可及的圣地儿。她家虽家道中落,但现如今也算得上阔绰人家,就连那屋子的一砖一瓦即使碎成了砾块儿也是个不肯就范的傲然性子。她爷爷早死了,她爹也是勉强撑着屋顶子,她娘则是个久病卧床身,你们是没瞧见过,那身子瘦削又刁钻,任由那骨头白森森地支楞着,跟一把支了一半的帐篷差不离。她每天早起都到镇上给她娘抓药,早饭前准时归来。虽是粗布衣裳,却掩不住女人的光辉。她抓药的每个早晨像初升的太阳照亮村上的每个男人。正值隆冬或夏日,她只身一人挎个小篮子,低着个头,一路去一路来。大家都冲她喊:‘嗨,采青。’她则低眉顺眼地回一句:‘嗨,建军。’‘嗨,红强。’‘嗨,广元。’然后走过去,一直到家里,当他人瞧不见时,她便开始低声哭泣,引来父亲的呵斥,这才怯生生去煎药。自从待到嫁人的年龄起,她身边没少过追求者,却从没哪个人能让她展眉一笑。她爹定然挑来又选去,迟迟找不到意中人,至少表面看是这样。真是红颜命途舛,哪个料到,不晓得是哪个日子,又不晓得是哪个传的谣,说采青的肚子竟然大起来。他爹气坏了,逼她说出那个男人的名字。她却说不出。这样经了三五个平静日子,又传出这妮子是遭了沈世峰强奸。这流言盘在村里上空久久不消散。沈世峰是哪个?没人认识喽。像是凭空杜撰的人,凭空杜撰的名字。经人打听,还真有这么个人,是个外乡人,离村子几十里,怎会勾连这等事。众人又一想,也只有个外乡人能做出这等事来,便释然了,接着又是一阵咬牙切齿相。等捉了他见官,又是死不承认。也是,你说说,这等腌臜事哪个会承认?可偏偏有人去认了这个腌臜罪。你道又是哪个?你猜得没有错,便是你舅舅。这沈世峰不歇停,采青又挨打不过,只好道了实情,说是污蔑了沈世峰,实是你舅舅做的孽。你舅舅那样子能攀上采青的床?众人哪里肯信这第二场指认,又捉了你舅舅来问,出乎所有人意料,你舅舅当场认了罪。众人又是一想,也只有你舅舅这样人能做出这等事来,平日里大家都看得出你舅舅对采青渴望的劲头—可谁不渴望嘞。他们定然不会让你舅舅娶了采青,你舅舅很快便被判了刑,十多年才出狱。你们早问过我你舅舅为啥入的狱,我哪有这个脸说。之后采青匆匆远嫁他乡,他们一家也早搬离了村子,从此没了消息。只听人说采青嫁了人后生下了你舅舅的儿子,这都是谎言,作不得数的。我真希望他们都死了。”

“你是说我舅舅还有个儿子?”

“我可不这么认为。”

“我舅舅认为是就行了。”

后来回到家,我爹说:“你姥爷老了老了糊涂了。”照姥爷的说法只会更坐实了舅舅的恶行了。我们也奇怪,姥爷还在卯足了劲说舅舅做不出这等事,而他所做出的辩解只能更充足地将舅舅送进监牢。后来我们才晓得,倘若需要这第二件虚假,必定要坐实那第一件。仿佛舅舅是两个混蛋,到这时舅舅已少了半个混蛋似的。

第四天清晨我们快于白昼往西面走,阳光甚至在拐弯处出色地照向我们的后背。这是第三家,尽管房子愈来愈近,我们脚下的步子却愈来愈密,那房子嘞,仿佛挂上我们眼前。待我们真走在这村子的泥街里,墙根又被遮蔽,这街道愈来愈高,房子嘞?又仿佛突然陷下去了似的。我们敲门的动作都没开始时那门便以缓慢的速度敞开了,甚至越到了近前那门越变作一只缓慢爬行的蟑螂打开在我们面前。我们进了门,这里没旁人,偌大的空间近乎是刚刚挽回的碎瓷片所能撑开的容积,只一个年近五旬的妇人坐在椅子里,她的衣服尽管宽松却没有松弛的地方。没等我们说话,她抢先开了口:“我儿子不在家。”她过于庞大的裙子淹没了她胸口以下的身体,椅子也未能幸免。气鼓鼓的裙子所能淹没的体积两倍于她。

“这是卢伟强家吗?”我们问。

“我儿子不在家。”她说。她的裙子不再宽松,而是硬邦邦的,像是冬日清晨皱巴巴的泥街。

“你是卢伟强他娘吗?”我们问。

“我说过了,”她说,“我儿子不在家。”她这张脸像是一张没有骨骼的桌布,眼珠子吃力地搅动一下眼白,证实了她比说话时更是个活物。而她的裙子却凝住了,如同她儿子藏在裙子底下一般。这惊心动魄的裙底之下不但藏下了儿子,更藏下了她和她儿子的二十年。

“你的名字叫采青吗?”

信着脚儿到达第一家时,那双开的门任凭风儿推、人儿撞也不曾开。成块的阳光透过窗玻璃添进屋子里头去,我们瞧见了这一家子的影儿,如做疯的野鬼乱恍。我们隔着这道门对话,像是隔了条生死线,几句话没完,前面的话语便打作一团,偏偏我爹扯了嗓子一声吼,他们的、我们的,所有的话抛了更高全哐啷掉地上,成了死寂的一场静。我和爹两个不笑,不说话,也不推推搡搡,只管拿眼刀子往对方身上戳,戳了身子轰隆响。

“这里没人叫李万全。”他们又说,“你们找错地界了。”

“我们不找李万全,”我爹说,“我们找李万全他娘。”

“这里没人叫李万全,更不会有人叫李万全他娘。”

推托了半日,那门终是开了怀。但不是由外向里去开的,而是由里往外走的—男人撞破了门追出来,像一头暴怒的斗牛刚由火里钻出来,眼一闭,脚一蹬,已把一腔空气撞碎了。我当时心里突突乱跳,扭身便奔,一抬眼我爹早在我前头了,而我则是被爹拉拽着跑的。风儿灌出的响搁不上头顶也劈了面。我和爹倘若慢了一步或是那男人快了一步我们早躺在他的锄头之下了。我们气喘吁吁地蹲在田垄边任由自个儿变小,越变越小,消失在远处行车人的视线里。

屋子里头笼着人,人的身子笼着心。人们一时解不开心头,总会阖严了门扉。到了这个严实的第二家,我们塞了几个钢镚给个孩子。孩子胡乱捡了石子朝门板丢,拿这响儿做试探,早掉漆的门板被砸的响太厚,严严密密的铰不透。石子儿永不变,不是这个便是那个,当啷当啷当啷的响却衰竭得过快。直到有人将头别在门框上骂:“小兔崽子,滚开!”孩子刺溜一下没了影。我和爹慢腾腾、一本正经、无可抑遏地走上去。

“你们干吗砸我家门?”

“你是张洪宝吗?”

“我是他爹。”他说,“啥事儿?”

“你老婆叫啥子?”

“老婆子,找你嘞。”他冲着开了门的屋里头像是冲着刚刚打开的被折叠的空间喊。

拢共三场不瞅不睬的拜访,轻而易举地击败了我们,我们没得到采青哪怕丁点儿消息。于是,我们最后的希望以及确凿无疑地认为这最后一家里有我们要找的采青了,甚至认为这最后一家不是单个人,而是这家子囫囵个儿都是我们要找的采青了。我跟我爹走上一条条横穿过柏油路的小径,蹚过河流和麦田,经过废墟和废墟上的烟囱—烟囱像是钉在废墟上的,天上那些个东一块西一块的云彩均是这从烟囱吞吐出的。道路崎岖不平,一会子坑坑洼洼,一会子又由肆意蛮长的杂草里捅出来,苍白而浮肿。瞧见村子后,我和爹消失了。我们没有离开或是湮没于小径,更没扎进村里头,只是消失了。消失的代价令我们瞧见了那房子—村里头属于黄锦麟的那幢松垮垮的房子,不是出现或是显露在我们面前,也不是本来就在那儿等待我们到来的,就是突然跑到我们跟前,令我们和周遭的一切措手不及。

家里头没人,房子破败不堪,簇拥着妥协的杂花生树和浓云般的空间以及反复在空间里回响的早已凝滞了的呼喊。我们问了邻居。邻居告诉我们自从那件冤枉事后,黄锦麟没再出现过了。这才消失了二十来天,却像失踪了二十年之久。

“黄锦麟哪儿去了?”

“哪个晓得嘞,”她说,或许我们不再问或许她不再答,我们的拜访便就此终结,然而她接着说,“他早死了,早二十年前就死了。”

“那你见过黄锦麟的娘没?

“你晓得他娘的名字不?

“是叫采青吗?”

我们连串的问话是急切的,又是刺耳的,那大珠小珠落玉盘似的嘈嘈地砸出个噼里啪啦响。

“我便是她娘。”她说。

她又说,“这畜生早死了,早死在了二十年前,死在外面了。”

然后一种令人惊异的不许光线射进来的灰蒙蒙、暗淡、劣质的平静返回来—一种字与字之间的间隔、事件与事件之间的歇息—四周茫茫,任凭活人与死魂也一径开不了口。

等起了风,扰了静,她才接着上一茬说,“就算回了来我也会打死他。”

她手头死死捏着黄锦麟的死,而我们本没想纠结于黄锦麟的死活,只愿探得一息采青的气。

接着,我们竟记不得她说出的名字,这个生疏、新鲜甚至普通而又好记的名字,我们偏偏记不得,却只牢记了她否定的名字。

她说,“我不叫采青。”

我们被故事拽着走,结局也全然不是我们期许的。事件这么残暴,又无耻。我猛然意识到,人呐始终苛求四周,依附恶行,热衷腐臭,如此之快,快过刀锋;人的这些个惊惶、害怕、冷酷、残暴都撑着“活”这个字。不,不,不止这些,有时人撕掉妆容,只为更长久地品尝“活”的滋味。人按着道德秩序走步子,总不能敞亮,“活”这个字也无可避免地日渐衰变,然而这衰变又只无限接近于死,若加了个恶,这未自杀的状态必会拖延衰变的速度,而人的身子也因此愈来愈重了。明天,明天,又一个明天,而早逝去的日子也是倒退着死的,昨天,昨天,又一个昨天。说到底,我们做啥子都没用,真令人绝望,就像夜里的瞎子吹熄的蜡烛。一次再一次,来了还再来。

故事的现实由此拐向了虚构,起码此后的故事有了虚构的野心。后来事件的顺序我已记不大真切,更令我困惑。我问过爹娘,他们的答复更没个确切,并反复修改。

此刻的天几乎是黑的了,我们翻了山就会下山,下山的山坡像是一种飞翔。回到家许是已有人等了半晌;许是我们在床上枯坐了一夜,待到翌日阳光泡开了黎明他才匆匆赶来。我们或是他哐啷一声响开了门,他的嘴皮子一啜,凑上来要对我们讲。许是我跟父亲慢悠悠地上了床,并没搭理他;许是我和父亲慢悠悠地下了床,并没搭理他。不晓得是哪一个。他的模样有些尖酸,觳觫着身子,像被寒气沁了骨。他走上来低声絮语,我们竖着耳朵听不出个名堂。我娘说相比上一回不那么的真诚,这次他更温顺。他说他叫温良恭,是他们的邻居,出事前他瞧见了一切。说完眼珠子越过光线的视野盯着门外浪游的夜。

冷风携着夜刮来,撞上灯光时又推迟自个儿的结局或是绕过去挨上黑夜的另一头。虽是经了时间或者心口的磨损,我们怀疑的惯性依旧难消。我和父亲都被采青这名字折腾得够戗,几乎着了魔,逮谁问谁。这不,好容易又逮着个,于是父亲抢先开了口:“你娘叫啥名字?”

“你说啥?”

“你娘叫采青吗?”

“我娘不叫这名字。”

温良恭的心思全在自个儿身上,接着说,声音呜咽呜咽,像哭泣:“我本是不想说的,可做了亏心事一般,总是怯虚虚的,跟旁人说又不顶用,只能给你们说,你们嘞可逼不得我去作证,纵使要挟我也是没得用的,过了今日我便会否认。我只为要解解这心头的忧闷。那日归到家,浑身湿漉漉的,那露珠沾上人没个知觉,吃过饭听那落簌簌打了窗子响,本是要睡的,往日的这时候早睡了,偏偏今夜这困是缓了又缓。隔壁的吵闹声是在我快要睡着时传来的,又是一阵翻来覆去,不得已,出门瞧个究竟。爬上墙头不顶用,谁叫这是个黑咕隆咚夜。翻了墙,踮脚到他们家的窗台下,才窥见这家丈夫正抽打闺女,真是个狠心贼,嘴头子还骂骂咧咧。这闺女咬了牙没吭气。可苦了闺女他娘—对哦—她娘叫作采青来着—这么些年邻居也不晓得是哪个采青—”

“你说啥子,哪个叫采青?”

若是细细思量一番,也会瞧出端倪,可我们早被误导了—是女儿,不是儿子。舅舅强奸了自个女儿?这真是罪大恶极、罪无可恕的了。无论前一件还是后一件,而舅舅又统统认了罪,且没一点强迫的样子。据姥爷的说法舅舅显然是知晓这个女儿(姥爷误以为是儿子)的,一直跟了十来年。舅舅这个恶棍的重量已是一日重似一日,再难回头了。

“然后嘞?”爹急切切地问。

没曾想这当口竟来人断了温良恭的讲述。这个我儿时的玩伴一脚踏来,满身笼罩着雾霭一般毛茸茸的、颤巍巍的肉欲味道,一步一步地踏上我的心口,一颤一颤地。她的身子她的欲望这么的活灵活现,烘烤得周匝如此干燥又没甘心,便又在我心口放了一场火,这场火燎哑了嗓子。我惊出一身冷汗,斜乜了爹瞧他怎么个应付。我祈望能联合爹娘甚至温良恭共同抵御这个敌人,现如今她已成了我们与现实、我们与我们、现实与现实之间的一道屏障,成了我们的劫数,令人猝不及防。毕竟是女人,娘的反应最伶俐,叫一声:“哪个风吹了你来?”温良恭早愣在那儿,咕噜咕噜,唾液已将预先的话头淹死在喉咙。女人肥硕的身子翻腾几下挪进来,刚定定神儿,又仿若趴伏一般喘息,浓郁的女性气息杵在那儿,鼓涨着,风儿一来,疯狂地抽搐,丰满的性欲蹭着桌子、椅子、墙壁甚至是门外的槐树仿佛正与它们交媾。爹的眼珠子转了一转,心上也是滚了几滚。我猜得没错,爹的意图太明显。

这个冒然支棱出来的故事结束在村后的小树林,尽管是我将她骗出门,她却是甘愿的,又领了我到这儿,临近河里的水流淙淙响。我们坐在岸旁的杨树下体味童年趣事,月儿浅浅地淹着,星星点点滴滴掉水里。她不是贱胚子,更非守身若玉的好妇人,怪只怪这多情的飘零夜。她以笨拙、病态且对动词让步的姿态撩拨我,我再次嗅到了败坏了道德的情欲味道。而她并没有我先前描述的那样肥胖,只是被肥胖的性欲裹得太久,犹如施放烟雾一样的气球,以致使我难于抵抗这繁殖的欲望。我毫无戒备地暴露自己,并显得颇为尴尬。她浓密的汗珠以及滑腻的气息都令我迷醉,这种不是情欲也非爱欲的生殖热情几乎瞬时暴涨开来。她那派头十足的甚为敏感的女性隐秘早已门洞大开,并将我整个吞没。我再难逃离这生殖的肉体、渴望恶的根源。我们纠缠的呼吸里是没有声音的,然而在她沉沦,在我覆灭的时刻,她孤独、苦痛、渴望、甚至圣洁地叫着,像是回到了小时候。她的叫声唤醒了我,唤醒了我掩埋已久的记忆,这记忆里闪耀着舅舅的身形。此刻的我好似在她乳头处发现一根体毛一般,令我恶心,即刻兴致全消。

我的回忆过于用劲了,我从顿悟里拽住的舅舅比我从回忆里拽住的舅舅更真实。回忆是有形象的,有时它的噪点过大过多,从而背离事实的推测—舅舅误会童年的我与她在床上躺一夜便会生孩子—这事实存在于舅舅的思想里—只要跟女人躺上一夜便会生孩子—这种半透明的真实半透明的推测对生活不会太过,对自我却又那么单纯、真诚、坦率。虽让人怀疑,却又以奇怪的姿势妥协。

夜半归家,温良恭已是走了。爹娘也已睡去。我灭了灯久久未睡,待到半寐半醒间,赤脚进了厅堂,只瞧见爹独坐在苍白、淡黄的光线里,窗外传来夜的散乱的回响。

我告诉了爹;我说这一切罪可能只是舅舅对这样一个夜晚(跟女人躺上一夜便会生孩子)的可怕的误会。

爹说:“你舅舅是个哑子,不是傻子。”

我没甘心,又问了爹,我的问话过于仓促,恨不能将这夜这人世都归到一个句子里。

爹说:“温良恭后来接着说:‘我正躲在窗口瞧,这家男人迫着闺女说名字,起初我没明白,后来才晓得是让她说出男人的名字。可这闺女硬是咬了牙没蹦出一个字来。那男人哪能放过,又是一阵鞭打,这鞭打声正旺的时候,只觉我后脑壳一动,一人跳过我的肩头,只一下便撞开了门。当时我吓坏了,没料到身后竟然还有人,转身想跑,又跑不动,被钉住了一般,哐当着摇在那儿。那门已是大开,闯进屋子的黑影双手比划着,嘴里咿咿呀呀地唤着。他竟是个哑子,用不着我说,你们也晓得是哪个了。虽然是个哑子,傻子都晓得他在说啥子,那意思太明显,他说,那人便是他。还有,’温良恭临出门说,‘你们也许晓得,这家男人向来对采青她们母女不好。’”

这便是整个的过程。故事便是这么个故事。人生万事,恍惚不宁。

我说:“这才是开始。”

爹说:“开始什么?”

爹一再说:“你舅舅是个哑子,不是傻子。”爹接着说,“你舅舅虽然一辈子没尝过女人的滋味,但并不是不晓得女人那些腌臜事。”

“我要把这些事告诉所有人。”

“谁信呢?”

“起码我信。”

“你又何苦这么做。我们的苦难历经人世,这苦难太重,这人世又太短。你舅舅苦了一辈子,一辈子不晓得女人的样子,好不容易找了个品尝女人的名头,又好不容易给这名头找了个女儿,你又何苦给他夺了去。可能你舅舅一开始只不过为了这么个女人的名头,可后来你舅舅受了这么多的煎熬和苦难也晓得了世事,他只是想保护这个女儿,而不单单是个女儿的名头。”

“可那不是他女儿。”

“谁知道?”

白炽灯忽地弱了一下又亮回来;外面的夜猛地蹿进屋里,须臾又潮水般退去。爹的目光跟着光线乍短又乍长,平望夜晚,他保持这种远观,以一种经受过不公平并懂得屈辱抑或忍耐而存活下来的神态说,“你姥爷还有件事瞒着,但我们包括你舅舅都晓得。”

“啥事?”

“你舅舅不是你亲舅舅,你舅舅不是你姥爷的亲儿子,你舅舅是你姥爷的侄子。这事到这会谁晓得呢?谁又在乎呢?”

他的姿势濒临灭亡,“你舅舅这么急匆匆地进去又出来,然后再进去,连自个儿的名字都没留—你能说得出你舅舅的名字?你舅舅想要的并不是留给他人而是留给自己的名头,你又何苦搅乱了它。你舅舅早认了她作女儿了,尽管她不晓得,这是你舅舅的名头。他为啥子顶了这么大的恶名只为他女儿免受伤害嘞?她早是你舅舅的女儿了,即使这不是真相,然而这世上又有什么真相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