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书上说，造物主创造出的每一样东西都有它的用途。
蛋糕小姐曾对这句话深信不疑。
那时她躺在蛋糕店的橱窗里，每天神采奕奕地期待着别人的垂青和光顾，她从橱窗的倒影里看见自己的样子，厚厚的奶油上面放着五颜六色的水果，她觉得自己是好看的，和其他的糕点一样好看，可不知为什么，从来没有一个人把她从橱窗里带走。
人们来了又离开，离开了又来，选走了各色各样的点心，那里面从来没有她，她尽力摆出最好的状态，一次又一次，当他们的眼神落在她身上的时候，她充满着期待，可每一次这种期待都落空了。
她觉得这个世界上没有人喜欢她，也没有人需要她。
这让她非常难过。
如果世上每一样东西的存在都有它的意义，那么一块儿不被需要的蛋糕的存在是为了什么？
她看着身边的同伴们一个一个地被带走，希望自己也能等到喜欢她的那个人。可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份希望就变得越发渺茫。
她询问她遇到的每一只蛋糕。
“为什么没有人想要带走我？我和你们有什么不同呢？”
每一只蛋糕都热心地上下打量着她。
“因为你看起来不够柔软！”
“为什么我看起来不够柔软？”
每一只蛋糕都仔细地嗅着她的气息。
“因为你身上的味道不够诱人！”
“为什么我身上的味道不够诱人？”
所有蛋糕都一起回答：“因为你其实不是一只真正的蛋糕！”
有时候你以为自己和他们一样，可实际上，你和他们迥然不同，而只有你自己不知道这一点。
她不是一只蛋糕，她是一只蛋糕模型，在被制造出来的第三百六十五天，她才发现了事情的真相。
这让她沮丧，这世界上再不会有谁将她从这里带走，她永远无法为一个孩子庆祝生日，永远无法让人们露出甜蜜的笑容。她见证不了婚礼，见证不了一切一只蛋糕应该见证的喜悦。
更糟的是，随处可见的网络图片甚至让她连模型的功能都发挥不了。
春天来临，店员索性将她搬到了杂物柜，柜门关上的那一刻，她由衷地渴望自己从未在这个世界上出现过。
2
“很高兴认识你，我的名字叫石头！”
“我的名字叫石头，你叫什么？”
“虽然你不理我，但你看，我还是很高兴认识你。”
从蛋糕小姐被关进来的那一刻起，柜子里的手推车就不停地在她耳边念叨着，没有人知道他想念叨些什么，像个没见过世面的家伙。蛋糕小姐端详着他，他有个轮子是坏的，据说一出生就被放到了杂物室里。
“能不能让我静一静！”蛋糕小姐终于忍不住对他说。
“当然。”他回答。
可停了大约三十秒的时间，他又卷土重来。
“听着，你需要一个名字，否则我该怎么称呼你？”
蛋糕小姐耸耸肩：“你高兴怎么称呼就怎么称呼！”
“那我就叫你高兴吧，希望你能高兴起来！”
“高兴！”“高兴！”“高兴！”他一连喊了三声。
名字带给了蛋糕小姐短暂的新鲜感，她没想过她会拥有一个名字。
“那么，为什么你叫石头？”她终于开口问他。
“因为这是我唯一会写的两个字啊！”
“那高兴要怎么写？”
“我不知道。”
石头在地上画了一个笑脸。
“或许，你可以这样写你的名字！”
“笑脸？”
是的，它就是高兴的意思！
“高兴！”
“高兴！”
“高兴！”
石头又一次连喊了三声。
新鲜感没有持续太长时间，蛋糕小姐很快又回到闷闷不乐的状态。
即便被叫作高兴，她还是高兴不起来。在这个糟糕逼仄的杂物柜里，生活还能有什么期望？
唉，蛋糕小姐叹了一口气。
石头指向外面试图安慰她：“其实这是个有趣的地方，隔着这扇门，你可以听见一切，想象一切。”
“听见一切并想象一切有什么意义？”
“我不知道……”
蛋糕小姐眯起眼睛，把焦点放在了无法触及的远方。
在她还不明白自己是一只蛋糕模型的时候，她每天都早早地醒来，精神抖擞地站在橱窗里，看红彤彤的太阳从地平线上升起，看街道两旁陆陆续续出现行人，值早班的店员打开店门，往煮咖啡的壶里盛上热乎乎的咖啡。厨师搅打着奶油，烤箱里散发出醉人的面包香气……
那时候她和石头是一样的，能从这个世界里看见美，对未来存有希望，可如今这一切都破灭了。
“如果你活得再久一些，就不会感到快乐！”蛋糕小姐对石头这样讲。石头并不相信，他认为一个快乐的人活得多久都是快乐的。
蛋糕小姐于是决定不再同石头攀谈，她闭着眼睛假装睡着，石头没再打扰她。
他们沉默着，直到深夜来临的时候，一束光从他们脚下照射过来。
夜晚不该这样短暂，那是手电筒的光。
蛋糕店的蛋糕们一起发出了尖叫。
“小偷，有小偷来了！”
石头推开杂物柜的门，眼前站着的是一个有些惊慌失措的女孩儿。
“对，对不起，我只是想要一只漂亮的蛋糕！”
3
蛋糕小姐认得这个女孩儿，事实上蛋糕店的所有人都认得这个女孩儿，她几乎每天都会在橱窗外驻足观看，她想要一个漂亮的婚礼大蛋糕，可是那样的蛋糕很昂贵，她和她的未婚夫看过一次价目表，价目表上的数字让他俩都瞪大了眼睛。
“其实，我并不真的想要！”女孩儿摇了摇头。
“我可以再想想办法。”男孩儿回答。
“没有人会吃婚礼上的蛋糕，那不过是个摆设！”女孩儿继续说，“所以，我一点儿也不在乎！”她拉着男孩儿的手走出了蛋糕店。男孩儿回头看了看，对这些蛋糕们做出了抱歉的表情。
那以后，女孩儿每天都来，什么都不问，什么都不说，就只是看看。
她和男孩儿说了谎，她想要那些蛋糕，就好像她想要一条漂亮的婚纱，一个像童话一样到处扎着蕾丝和气球的礼堂。
想要而不可得，蛋糕小姐为他们感到遗憾。
可她没想到，女孩儿会悄悄跑到蛋糕店里来偷蛋糕。
“我会把它还回来，我甚至都不会动它一下！”女孩儿像是和自己说话似的，她走到橱窗前抱起橱窗里最大的那个蛋糕。
蛋糕小姐私心里希望她能够得逞，她那样憧憬她的婚礼，值得拥有一个漂亮的蛋糕，当然，她又希望她真的能把蛋糕还回来，偷东西毕竟是不好的行为。
她抱着蛋糕几乎就要走出门口了，这时店铺外却又跌跌撞撞地跑进来另一个拿着手电筒的人。
蛋糕差点儿被撞到地上。
女孩儿吓得一溜烟躲到了柜台后面，手电筒落下来，光束打在那个人的脸上。
两个人几乎同时发出了惊叹。
“怎，怎么是你！”
跑进来的那个人是她的未婚夫。
不用说也知道，她的未婚夫也是来偷蛋糕的。婚礼就在明天，他们都没有攒够能买下一个蛋糕的钱，他计划把蛋糕拿回家，然后骗她说他得到了一笔奖金，这同她计划得简直一模一样。
“对，对不起！”
“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
俩人站在那里，看着对方的眼睛，不知站了多久，店铺里面的警报器响了，这才回过神来。
男孩儿拽着女孩儿往外跑，他们跑得飞快，没有被警察抓到，然而遗憾的是，他们也没有偷成蛋糕。
蛋糕小姐和石头目睹了这一切，又慢慢地退回到了杂物柜。柜门关上的那一刻，蛋糕小姐忽然有些伤感和失落。
“你在想什么呢？”石头先生问她。
“我在想我要是一个真正的蛋糕就好了，这样，我就能帮助他们拥有一个完美的婚礼。”
“谁说你不是？”
和那些真实的蛋糕相比，蛋糕小姐冰冷坚硬，没有生命，但是婚礼上既然没人吃，那又有什么分别？
“反正我们在杂物柜里也派不上用场！没有人会注意到我们还在不在！”
“这倒是真的！”
在石头先生的劝说下，蛋糕小姐鼓足勇气爬上石头先生的背脊，石头先生卯足了劲儿冲出了蛋糕店，他的轮子哗啦哗啦地滚动着，一下子就来到了熙来攘往的大街上。
4
“好漂亮的阳光！”
“好漂亮的蓝天！”
石头先生发出了阵阵惊呼。他有一个轮子是坏的，走起路来难免踉跄，但这并没有阻碍他前进的步伐，他看起来开心极了。
“高兴！”
“高兴！”
“高兴！”
他一连喊了三次蛋糕小姐的名字。蛋糕小姐也开心起来，周遭的一切都是新奇的，不管是对他还是对她，他们都没试过不隔着玻璃端详这个世界。
卖糖葫芦的小商贩吆喝着，空气里的棉花糖散发出暖洋洋的气息。
石头脸上洋溢着笑容。他侧过脸来看着蛋糕小姐：“你知道吗，你今天特别好看，比所有真正的蛋糕都更好看！”
蛋糕小姐听了这样的话，红了脸。
“真的？”
“嗯，”石头先生点点头，“真的！”
不知道是不是这样的气氛太过欢快，那一路他们都没有退缩。他们打听着那场渴望参加的婚礼，路过了好几家教堂，穿过了好几家酒店，听到了好几次誓词，每个婚礼上都有漂亮的蛋糕站立着作为见证，她们柔软芬芳，头颅高昂。蛋糕小姐为此长久地驻足，不舍移开自己的目光。
“为什么有些人天生就这样生动优雅，为什么有些人天生就可以成为真正的蛋糕？”她问石头先生。
石头先生耸耸肩：“就好像有些手推车天生轮子就是坏的！”
原来他并不是不知道自己的缺陷。
“可是，这样的手推车还是能交到朋友，还是能驮着你去参加婚礼不是吗？”他俏皮地对蛋糕小姐说。
5
举办婚礼的酒店离市区很远，蛋糕小姐和石头先生不得不走上很长一段路，最初的新奇感渐渐消失，天色暗下来，郊区的路不像市区的那样平坦。石头先生的轮子磨损得厉害，行动非常吃力，这让蛋糕小姐很忐忑： 他们是否能顺利到达？到达后，是否会被接受？
为了打消蛋糕小姐的疑虑，石头先生开始和她聊天，他尽量说一些轻松的笑话，说他对这个世界的看法。他说他在橱子里的时候就注意到蛋糕小姐了，他觉得蛋糕小姐的声音特别好听，觉得蛋糕小姐比其他蛋糕都更好看。
“我没有想和她们中的任何一个做朋友，除了你！”石头先生说。
也许是为了哄蛋糕小姐开心，但蛋糕小姐真的很喜欢他说的这些话。
他们一路走，一路说。
太阳从西边慢慢落下，金色的光芒裹着云朵，夜幕完全降临的时候天空下起了雨，一开始是小的，后来变大了，这让他们的旅途变得更加艰难。
石头先生没有丝毫抱怨，仍旧咬着牙齿前行，他说话的声音变小了，因为疼痛。这世上大概没有一部手推车像他那样走过这么长的路程。蛋糕小姐希望他能停下来休息一下，可他拒绝了，他害怕一停下来就走不动。
“我们得赶在婚礼前到达！”他卖力地跑着。
路过的车辆飞溅起泥水，泥水弄脏了他们的身体，因为湿滑，他们还摔了好几个跟头。如果当时有一面镜子，他们就会知道他们的样子有多么狼狈。脏兮兮的，浑身伤痕。可当时并没有镜子，理想鼓舞着他们，他们笑着唱着。
“就要到了！”石头先生说，“你可以见证婚礼了！”
“是的，而你就是载着我去见证婚礼的手推车，你是世上独一无二的手推车！”
他们说着让彼此兴奋的话。
石头先生很高兴，他看到了外面的世界，看到了比其他任何手推车都多得多的世界，而且他能够帮蛋糕小姐完成心愿，让蛋糕小姐快乐。蛋糕小姐也很高兴，因为她将去做她梦寐以求要做的事情，她内心充满了从来不曾有过的勇气。
存在！
这就是存在的意义。
如果当时他们有手臂，他们就会给彼此一个拥抱。如果他们当时有嘴唇，他们就会给彼此一个亲吻。
胜利前的快乐让他们欢呼雀跃起来。
直到到达酒店外面时，一个污泥沟横亘在他们眼前为止。
污泥沟又深又宽，令他们完全没有想到。
蛋糕小姐看了看石头先生，她试着跨过去，但是失败了。
石头先生也看了看蛋糕小姐，他滚动着轮子，可轮子也飞跃不了这道沟渠。
大概所有的黎明在到来之前总要有一段特别的黑暗。
他们有些无措，望着那一条污泥沟发呆。
怎么会有这样的事？
到了这个节骨眼儿，该怎么办？
他们又尝试了几次，无一例外没能成功。
蛋糕小姐沉默着。
石头先生也沉默着。
他们沉默了好像有一千年那么长。
“算了，我们走吧。”蛋糕小姐艰难地做出了决定，她不想继续拖累石头先生，石头先生应该待在暖和的杂物柜里睡一个好觉，而不是身在这儿。
“不！”石头先生摇了摇头，他蹲下身体朝污泥沟跳去。
蛋糕小姐发出惊呼，只听得“扑通”一声，石头先生落入了污泥沟，污泥漫过他的脚，他的腿。
“快，从我身上跨过去，前面就是酒店了！”他朝蛋糕小姐喊。
没有人知道石头先生那一刻在想什么，他当然不会淹死，因为他不需要呼吸，可是他这样做就再也没法从里面爬起来了。他怎么会希望一辈子待在不见天日的污泥沟里呢？
“快，快一点儿！”
污泥几乎要淹没了他的脖颈，蛋糕小姐不再犹豫，侧下身体，从他头上滚了过去。
抵达对岸的时候，污泥已经完全埋没了石头先生。不过她还能听见他说话。
他说：“你知道吗，你是最美的，你会成为甜蜜的婚礼蛋糕，加油！”
蛋糕小姐带着石头先生的祝福朝酒店走去，在跨上阶梯的时候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容装。
她哭了，但是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从容过。
石头先生今天对她说了三十二次“你是最美的”。
6
婚礼现场布置得很西式，但仍然能很轻易地看出简陋来，宾客寥寥，年轻的男孩儿和女孩儿站在证婚人的面前。
T型台上空出了一个小角，主办人大概没有想到这对新人居然负担不起婚礼蛋糕。
蛋糕小姐鼓足勇气站了上去。
她不知道他们会不会需要她，不知道她的出现会不会让他们的婚礼变得更完美。
这是她幻想过非常多次的场景，站在聚光灯下，作为一只蛋糕见证美好。
她深吸一口气，清了清嗓子：“嘿，你们需要蛋糕吗？”
新娘转过头来。
“那里有一只，有一只……”
理想状态下，新娘会说：“那里有一只漂亮的蛋糕！”
然后大家微笑着，婚礼在一片祝福中继续进行，蛋糕小姐也得以见证一个蛋糕应该见证的喜悦，见证他们不离不弃的美好誓言。
“你会爱我吗？就像爱这个世界一样？”
“会，我会爱你，就像爱这个世界！”
他们交换了戒指，婚礼完美收场。
然而，新娘没有说那里有一只漂亮的蛋糕，她说得是：“那里有一只，有一只……什么东西？”
一路的泥泞和坎坷使得蛋糕小姐的外貌有了巨大改变，事实上，蛋糕小姐身上有很多淤泥，最上面那一层还裂了一个大口子，没有人能认出她是一只蛋糕模型，如果站在镜子前，她甚至自己也未必能认出自己。但是很遗憾，她此前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也没有照过镜子。
“这是什么？谁把它放上来的？”婚礼的主办人嚷嚷起来，着急地吩咐酒店的服务人员把这蛋糕抬下去。
台下的宾客窃窃私语。几个穿着红色制服的人赶忙跑到台上把蛋糕小姐抬走了，蛋糕小姐最终被放置在堆放垃圾的走廊上。她的心一点一点沉下去。
十公里的路，从清晨走到夜幕降临。这对任何一个手推车和蛋糕模型来说都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可她没想到他们甚至都没有认出她是一只蛋糕，是一只蛋糕模型。
这世上最伤心的词也不足以形容她当时的伤心，蛋糕小姐躺在黑暗的过道里哭泣，风吹过来，凉意从心里一点一点扩散开。她哭啊哭啊，直哭到午夜的钟声响起，婚礼结束。宾客陆陆续续离开。
7
蛋糕小姐擦了擦眼泪，朝来时的方向走去，月亮很美，照在下了雨的地上，脚面一片星星点点。
她来到了那条污泥沟旁，深吸一口气，缓缓地跳进污泥沟里，坐在了石头先生的身边。
“怎么样？”石头先生小心翼翼而又难掩兴奋，“他们，他们有让你留下来吗？”
“嗯！”蛋糕小姐点了点头。
“所以，你见证了他们的婚礼了？”
“嗯！”蛋糕小姐又点了点头。
“所以，你是一只婚礼的蛋糕了？”
“嗯！”
石头先生一蹦三尺高，要不是被这泥沟束缚住，他简直会飞起来。
“我就知道，我说过，你是最好看的，你比所有蛋糕加起来还要好看！”
蛋糕小姐强忍着，眼泪几乎要夺眶而出。
当所有人都以为你是一团泥巴的时候，他却觉得你是最好看的，你比所有其他的蛋糕都好看。
“你开心吗？”
“开心！”
蛋糕小姐依偎在石头先生身边，看太阳一点一点从地平面上升起，它红彤彤得像一只甜蜜的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