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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甲马》第一部分 1998年_上海 04 厄运之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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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接下来的时间里,苏怀殊一直是个兴致很好的老外婆。谢晔甚至怀疑那一秒没有具体内容的“梦见”是他的错觉,是他误读了她的情绪和记忆。他表示想一起看看那本影集,她就和两个年轻人重看了一遍。他本来可以在翻到小爷爷那一页时问她,这人是谁。简单极了,可最终没有问出口。他感到自己还是得悠着点儿,得慎重。

安玥对她外婆和妈妈的照片评价道:“我像外婆。外婆比妈妈好看。”她在自己婴儿时代那页按住,不让苏怀殊继续翻,瞅着谢晔说:“你之前没看过吧?”他坦言已经看过,她就合上影集说,小时候丑死了,照相都不会笑。

这时已经赶不回去听一点钟的课,谢晔决定忘了上课的事。倒是安玥说她七八节有课,要回学校。苏怀殊在门口和他们告别的时候,谢晔说了声再见,安玥欢快地说:“外婆,就这么说定了,周六让谢晔去接吴老师。还有以后让他读书给你听。”这次苏怀殊的神色不起波澜,让谢晔怀疑之前的所见是他的错觉。

他们在公交车上并肩站着,窗外是和来时一样的老城区风景。谢晔问安玥,平时是不是住在外婆家,她说:“我一直跟外婆住。初中的时候我爸妈就离婚了,我归我妈管,但她根本没时间,就把我扔给外婆。所以我基本是外婆养大的。”

谢晔想,难怪她和她母亲讲电话时有种疏离感。“那你爸爸……”

“他又结婚了,生了个儿子,现在念初中。我们不常见面。他也忙。”说完后她可能觉得自己的语气会被误以为是怨怼,又补充道:“我爸是医生,和我外公一样。医生都是很忙的。”

“你妈妈是做什么的?”

“你听说过培新教育吗?那是我妈的公司。”

作为网吧管理员和自考生,谢晔的世界可以说是狭窄的,但就连他也知道那间培训机构。交大附近一所中学是培新的徐汇办学点,路上不时可以看到该学校的广告海报,交大校园里也经常有人发传单。给他的印象是那所学校什么都教。从中小学课外辅导,到成年人的计算机、会计、英语和日语等再教育。谢晔一直以为那是所半官方的学校,没想到竟然是私人公司。这让他的世界观受到了一定的冲击。

“听起来好厉害。”他不由得说。

“所以烦得很呢。在我妈看来最没用的就是中文系了,她一直想让我读个更实用的专业。或者她只是不想让我和外婆念一个专业。”

“为什么?中文系也挺好啊,你外婆不是大学老师吗?”

“说起来很复杂。”

谢晔感觉到,谈论父母,让安玥的情绪有些低落,便改变话题道:“还好你捡了小宝,不然它那么小,在外面可能活不成。你怎么会跑到图书馆后面呢?”

她侧过脸,审视地看他,“我没告诉过唐家恒,是在哪里捡的猫。”

“哦,BBS的帖子上说老猫死在那里……所以我想你大概是在那里捡的。”谢晔有点出汗,心想可别被人当成跟踪狂了。虽然他确实目睹了她捡到猫的一幕。

还好她没就此深究,而是说:“要是让我找到是谁杀了猫,我一定要昭告全校,这种人渣必须被揭露出来。”

他想起进入龚修文记忆的那种扭曲感,觉得为了安玥的安全,最好不要把真相告诉她。

周四是一周最辛苦的日子,因为这天有八节课。尽管平时也只睡六七个小时就起来了,周四的感觉格外不同。

但在这个周四,谢晔睁开眼睛的时候,感到每个细胞都是新的。会有这种感觉,大概是因为昨天拿到了安玥的拷机号。她让他周六接送完吴老师给她打电话,说到时候请他吃饭。

早上的两节专业课过后,一群人转移到阶梯教室,接下来的政治课是和其他班级合上的。谢晔坐在后排有点走神,思绪从苏怀殊和小爷爷的照片游离开去,一会想到安玥,一会想到苏怀殊昨天的异样。有不少同学去楼下小卖部买饮料或面包回来,课间的教室里有种松弛的气氛。他感到饿了,但出于节约的习惯,并不打算花钱买吃的。这时忽然有一盒牛奶扔到面前的桌上,他条件反射地扭头,看见唐家恒的笑脸。

“网吧的人说你三四节是政治课,我就估计在这里。怎么样,问到了吗?”唐家恒语速飞快地说,他自己手里也有盒一样的牛奶,吸管被咬得像畸形的树枝。

谢晔摇头,把昨天的情形简单说过。唐家恒笑了。“所以你巴巴地跑过去,看见漂亮小姑娘就把正事扔一边了?现在还揽下了她让你干的活?”

事实当然不是这样。但被他这么一说,好像也有点这个意思。

唐家恒说政治课有什么好上的,去玩吧,硬是把谢晔从教室里拉了出去。他们到了和学校一街之隔的某商厦二楼,那里有个巨大的游戏城,刚上到楼梯口,各类游戏机的噪音压了人一脸。唐家恒熟门熟路地从游戏厅穿过去,进到后面的桌球室。他问谢晔打过斯诺克吗,谢晔说没有,只玩过普通的桌球。唐家恒要了一张斯诺克的台子,边讲解边开打。他虽然瘦,弯腰的时候有种肉食动物般的矫健,看得出在桌球上消磨过不少时间。

谢晔说,你不是很忙吗。又要上课又要实习,还有林峰那边的事。

唐家恒叼着烟说:“人生如果只有工作,多没意思。”

“你以后想做什么,记者?”

“新闻系就一定要做记者吗?你太天真了。我只是想趁还没毕业,什么都试试。哎,干脆寒假你带我回你家玩吧?西藏新疆我都去过了,云南一直还没去。”

谢晔愣了一下,“去云南玩的人,都是去昆明丽江大理那些旅游区,我家那个小县城没什么可玩的。”

“有甲马纸可以见识。”唐家恒笑着说。看不出他是开玩笑还是认真的。

谢晔因此想起之前说了半截的话,“你说你能看到些什么……”

唐家恒干脆利落地一球入袋,“是啊,就像我之前看到你身上有桃花运,我能看到人的运势。对我来说,那是一种‘气’,围绕在人的身边。发黑的是厄运,颜色柔和明亮的是恋爱运,闪闪发光的是事业和学业。财运是什么样的我还没见识过,可能因为我身边的人都没什么财运吧。哦也不对,我爸妈有财运,但他们身上我什么也看不到。”

“听起来……很奇幻。”谢晔只能说。

“我以前没怎么告诉过别人,你是第二个。”

“谢谢。”谢晔说完后忍不住问,“第一个是谁,那个人听了相信吗?”

唐家恒的球棒忽然滑脱了控制,划过绿绒面的球台,都没碰到白球。他直起腰,吁出一口气:“该你打了。”谢晔这才注意到,桌上的球已经没剩几个。

玩了三局,谢晔惨败,不过也在意料之中。唐家恒付了桌球钱,谢晔说那我请你吃饭吧。唐家恒嗤笑道,就你看网吧那点钱?还是算了。印象中胡思达也说过类似的话,可不知为什么,同样的话由唐家恒说出来,就不觉得膈应。

他们走了十分钟,到徐家汇觅食。电脑城一楼有家必胜客,这会儿偏早,人不算多。谢晔在跟着进店的时候想起来,邝诚卖电脑的店不就在这栋楼里吗。落座之后,他慎重地研究了菜单,但菜单上的图片怎么也无法建立味蕾的想象。最后他放弃了,把菜单一扔说:“我没吃过这些,你随便定吧。”

“好吧,你的第一次牛奶和第一次比萨都是在我这里实现的,你将来可别忘了。”仍然是听不出是否玩笑的口吻,说完后唐家恒神色一整,“对了,你第一次用甲马纸是什么时候?”

“高二。我不想说这个,有点原因。”

唐家恒呵呵笑着说:“还不好意思了,我又不是问你什么时候第一次打手枪。”谢晔笑不出,只好喝水,眺望放着各种蔬菜水果的台子。他看见好几个人围在台子边拿吃的,便问那是不是不要钱。唐家恒笑得更愉快了,反问道,你觉得上海有什么是不要钱的?

就这样,谢晔跟着唐家恒学会了在沙拉吧码菜的技巧。他忍不住想,这种细节的记忆,最后将成为日常的一部分,连自己都不把它当作“记忆”看待。可是经由“梦见”看到的,也往往不是什么值得刻骨铭记的瞬间,经常是那种隔天就被记忆的主人抛诸脑后的琐碎。除非调用甲马纸。甲马纸就像一道筛子,筛出人的心头血,梦中泪。那些年深日久的眷恋和不舍,夙愿不得偿的未愈之伤。

有时候他害怕用甲马纸。甲马纸烧过就完了,他在那时看到的东西,会在他自己的记忆中盘踞。

隔着只剩残骸的比萨、沙拉和洋葱圈,唐家恒擦擦嘴说:“我不像你是‘家学’,有人教导和指引,说起来,你这样很幸福。小时候我不知道自己看到的是别人看不到的,只是感到又好玩又吓人。譬如我看到邻居伯伯身上有黑影,他过了几天就住院了。还有爸爸的合伙人闹离婚之前,我也发现了他的异样。还好我从小就下意识地知道不能乱讲,否则说不定会被送去看精神科。”

他说,反正也不是每个人的状况他都能看到,可能和那种状况的强烈程度有关,或者是他能看到的人有什么不一样。否则走在街上看每个人都拖着不同的“气”,烦也烦死了。

谢晔插嘴问他,那我现在是什么状况,你也看得到?

唐家恒说,你和别人都不一样。你身上除了桃花运的“气”,还有一团白茫茫的东西。我不知道那和你家的甲马纸有没有关系。

谢晔想,我们的对话实在太不科学了。

唐家恒继续说——

我的初恋是我高中时候的老师,教英语的。

那时候特别单纯,只要看到那个人,心情就很好。也因为喜欢老师,英语是我最好的一门课,我成了英语课代表。每次收完作业交到办公室,总要想办法多留一会儿,和老师说说话。

高二上半学期的时候,老师结婚了。师母是个小个子白白净净的女人,在税务局工作。我直到那时才意识到,我看不到老师身上的“气”,所以我之前一直不知道他恋爱了。不知为什么,我觉得有点遗憾。

谢晔忍不住再次插话:“师母?”

唐家恒笑得灿烂又促狭,“是啊,老师是男的。”

谢晔“哦”了一声,唐家恒问他:“你会觉得恶心吗?”

他摇头,又补充说:“你又占了一个第一,你是我认识的第一个……”

“同志。”唐家恒的笑容颓下来,接着讲述他的往事。

师母下班早,有时候会来学校,和老师一起回家。刚结婚那会儿,她是个欢快圆润的小女人。唐家恒暗自给她取了个外号叫“小母鸡”,因为她有那种叽叽咯咯的劲儿。后来她瘦了些,多了几分少妇的沉静。再后来,她怀孕了。放学的时候,看到小腹微微隆起的她和老师并肩走出学校,那感觉就像在观望自己永远不会涉足的对岸风景。

在她的身材尚未变得更加壮观时,他从她的身上看到了象征着不祥的黑气。一开始他对自己说,是错觉。但隔了几天,那黑气达到了他前所未见的浓度。不知是否心理作用,他感到她脸上的神情仿佛带着一丝畏惧。她在害怕什么。

那时他还太年轻,无法辨认出一个怀孕的妻子为什么会怀有恐惧。他只能茫然地张大洞悉运势的双眼,注视他隐秘憧憬的英语老师。时值冬天,教室因为人多而闷热,英语老师脱掉长大衣,露出里面的驼色毛衣。毛衣是他们还没结婚时就穿的,看起来是他妻子的手艺,如今背后漏了几针。做妻子的大概因为怀孕,顾不上修补。

唐家恒每天都对自己说,今天要告诉老师,师母身上可能会发生不好的事。可是看到老师对绽开线头的后背一无所觉,转身写板书,到嘴边的话又被他咽了下去,梗在胸口。

看着一个人一无所知地迈入不幸,尤其当那个人是你重要的人,简直要疯了。唐家恒说到这里,拿出打火机在手里把玩。不是学生常用的一次性塑料款,是个细长的金属条,一侧蚀刻的商标是谢晔陌生的。

谢晔问他要不要出去抽烟。唐家恒说好,他买了单,熟门熟路地出门右拐,带着谢晔来到一片和停车场相邻的花坛。两个人也顾不得灰,在花坛边上坐了。唐家恒饥渴地抽上烟,谢晔眯起眼看十月末的正午阳光。阳光比云南的薄,在他脚边拉出一道矮影子。他想,唐家恒看到的厄运就像这影子吗?不,可能更像照相机镜头晃动形成的叠影吧。

唐家恒吐出一口烟说,后来有一天,师母身上的气发生了变化。黑影仍然在,但那中间多了些别的,明亮的美好的。

桃花运?谢晔不确定地问。

唐家恒点头,烟灰掉落。他说那时冬天更深了,师母以前隔个一两天就会出现,自从他看见那道恋爱的光影,她好像有好几天没来了。如果放在现在,他首先会奇怪为什么是怀孕的女人来和她的丈夫会合,而不是相反。当时他连这点常识都没有。

所以到底发生了什么?谢晔问。

我告诉他了。唐家恒说。

告诉他,他的妻子可能有了新的恋爱对象。我没有提她身上的厄运阴影或者别的什么“气”。我知道那样听起来太不靠谱。为了让我的话具有信服力,我在一个下午翘课去了税务局门口,躲着看她下班。有个男的推着自行车和她一起从大门出来,看起来是她的同事。那个男的一直陪着她走到公交车站。她在前门上车,我上了后门。我从后车窗看出去,正好看见那个男的骑车穿进一条巷子。我的心狂跳起来。和老师一样,他是那种我无法看见“气”的类型,但他的脸上明明白白呈现着恋爱的状态。

她坐了三站路下车,我也下车。那个男的已经在车站等她。我一点也不意外。

我对老师说的是,我那天下午去看病,结果遇见她和别人在公交车站。

我不会忘记当时老师脸上的表情。那是一种平静的失望。不知怎的,我感到了害怕。如果他勃然大怒反倒好些。第二天他没有来上课,这在之前从未发生过。第三天他也没来。

再后来我们听说,老师的妻子流产了,他在照顾她。

还没等老师重返学校,他妻子的那个男同事找到学校来。他说英语老师打老婆,打得很厉害。最近一次尤其严重,他踢伤了她,导致她流产,差点死掉。

事情闹得很大。老师被调走了,去了一所区里排名倒数的学校。我不知道他的婚姻有没有继续。准确地说,告密的那天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

“我还以为……”谢晔说,“我以为你的老师是你第一个说起你的眼睛的对象,你说过我是第二个。”

“我没敢告诉他。你想我连他妻子身上的黑影都没说。后来我想,是不是那团阴影代表的就是将由我带给那个女人的厄运呢?如果不是我的告密,她也不会流产……我太难受了,在那之后不久,我和另一个人说了这件事。不过我其实不该说的。又一件后悔事。”唐家恒在地上捻灭烟头,“有时候我觉得,人长大简直就是不断累积后悔的过程。”

谁说不是呢?谢晔想,但我已决定不再后悔。无论我是出于什么理由使用甲马纸,又因此看到了什么。

他们有一会儿没说话,坐在那里看着各种车在停车场出出进进,送货员推着板车从电脑城后门进去,值班的保安高声指挥倒车。商场周围的世界有种自成一体的喧嚷,谢晔看得目不暇接,他塞了一肚子食物,又听了一脑袋故事,这会儿有种饱足的迷茫。

所以他没能在第一时间辨认出喊他的那个声音,直到对方快步走过来。“跑这里坐着干什么?”

他抬头看见邝诚,莫名有种逃班员工被老板抓到的内疚,接着想起这是自己的休息时间。

“和朋友过来吃饭。”谢晔示意身旁的唐家恒。邝诚对他也有印象,彼此寒暄。邝诚问谢晔,这两天看到胡思达没有,谢晔说可能他是白天去的网吧,没遇着。又说,你打他拷机不就行了?

“拷机停机了。死小子不知道去哪里了。他妈妈找不到他,就来烦我。”邝诚说,“你知道他今天上什么课吗?”

谢晔有点尴尬,“我们没那么熟。”

“算了,我回头让老张去问一下。”邝诚风风火火地走了。他的背影微胖,自来卷有一阵没修剪了,卷发在头顶上膨得十分可观。胡思达比舅舅注意形象得多。

谢晔转头对唐家恒说,胡思达就是上次来接邝诚那个,邝诚的外甥。

唐家恒像是没听见他说什么,“你老板身上有黑气啊。他一来我就注意到了。”

谢晔一惊,“真的假的?”

“我骗你干吗。不过不是很厉害的那种。”唐家恒把脚边的几个烟头捡起来,用餐巾纸包了,去找垃圾桶。他瘦棱棱的身影在白昼的光线下有种异样的单薄感。

“怎么办呢,要告诉他吗?”谢晔走到唐家恒跟前说。说完也知道答案是否定的。唐家恒耸耸肩,一言不发。

周六去接人的地方,是乌鲁木齐路的一条巷子。谢晔不知道这种格局叫作新里,他只感到夹着巷子的两层楼都有年头了,灰的墙,暗红色的门和窗框。他在长得相似的小楼之间兜了几圈才找到门牌号。他按了门铃,感觉过了很久才传来开门声。仿佛在这里,一切都迟缓下来。

他要接的吴老师据说是苏怀殊的联大同学,谢晔直到看到她,才试图把眼前的矮个白发老太太和照片上的女生对应起来。苏怀殊有两张三人合影,上面各有另一个女生。问题是她或者她都没有苏怀殊那样的浓眉供人认记,而且谢晔看照片时的注意力也没放在两位女同学身上。也说不定吴老师是另一张大合影中的一员,或者根本不在影集里。

吴老师个子比苏怀殊矮,齐耳短发未经染烫,几近全白。她扶着助步器过来开门,看见谢晔,第一句是“你就是安玥的同学对吗”,第二句是“小伙子好高啊”。

尽管行动不便,吴老师还是给谢晔倒了一杯阿华田。喝起来有种含糊的可可味。谢晔坐在客厅沙发喝阿华田的当口,吴老师打电话叫了出租车。这间客厅比苏怀殊家的大,东西多光线暗,感觉反而逼仄。谢晔注意到五斗橱上摆着相架,太远了看不清。他伸着脖子张望,吴老师笑了,说你要看什么随意。

走近看时,谢晔感到失望,相架里是张鲜艳的彩照,一群中年人的合影。他们背后的条幅写着“七七级返校纪念”。

订的车很快来了,接下来颇有些兵荒马乱。谢晔帮吴老师把轮椅搬上车,又扶着她走到门外,这次她没用助步器。他有点困惑,既然吴老师走路这么艰难,为什么不是苏怀殊过来看望她的老友?不过当然轮不到他指手画脚。直到把老人安顿上车,他才有机会从副驾驶回头对后座的她说:“吴老师,忘记说了,我姓谢。”

还没等他接着说“我是云南人”,吴老师笑眯眯地说:“小谢,你是安玥的男朋友吗?”

谢晔冷不防被噎了一下,连自己本来要试探什么都给忘了。他赶紧说不是不是,我就是她的普通朋友。结果直到车抵达虹口,他都没能和吴老师提起小爷爷。老太太兴致极好,问了他若干问题。你在交大学什么?将来想做什么?自考课程吃力吗?有没有交到朋友?你和安玥怎么认识的?谢晔一路回答下来,不由得怀念苏怀殊的疏淡。老年人太过开朗也让人头疼。想到吴老师估计很久没出门了,他也不好敷衍作答。

后来对安玥说起这场出租车上的“审问”时,他不免又窘迫了一次。安玥就像有遥感能力似的问他:“吴老师有没有问你,是不是我的男朋友?”

听到安玥的问话,是后面一周的周一晚上,他们坐在离学校不远的一家东北餐馆里,谢晔往他的“第一次”列表又加上了朝鲜冷面。安玥提问的时候,他正惬意地哧溜哧溜往嘴里吸面条。被问题一激,面条们差点中途改道奔赴气管。他咳了起来。

谢晔咳完后说:“吴老师对你的每个男同学都这么问?”

“她只见过你这一个好不好,再说了,你也不是我同学。她们在学校玩得高兴吧?”

“高兴极了。还遇到学生认出吴老师。哦,说是学生,现在也是复旦的教授了。”

他那天被连环问弄得太窘迫,都没注意到目的地不是苏怀殊家,而是复旦大学。下车后他看见等在校门口的苏怀殊,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安玥提到过散步的事。接下来的一个多小时,他推着轮椅,让两位老人并肩慢行。他在她们的闲聊中插嘴问了几句,得知吴老师曾是复旦生物系的教授,她的研究项目是海藻。苏怀殊和她不同系,俩人之所以熟稔,是因为她们在西南联大时期住在同一间寝室。

有苏怀殊在,谢晔只能忍下关于小爷爷的疑问,他盘算着还有回程可以问,没想到偶遇的那位现任教授也就是吴老师的学生,无比热情地要开车送她回家。他作为轮椅搬运工也跟着上了车,又听了一路的叙旧。不得不说,吴老师确实格外健谈。

这会儿见到安玥,谢晔终于可以问起,那本相册里有没有吴老师年轻时代的照片。

“当然有。”安玥夹起一筷子凉菜,“你没认出来?她和一个穿军装的男生还有我外婆一起照的,那个男生很帅。”

谢晔有点失望,他原本希望吴老师是另一张照片上的女生,那就肯定认识小爷爷。只听安玥说:“吴老师有过两个男朋友,一个是照片上那个,另一个就是给他们拍照的人。据说那两个男生是很好的朋友,以前他们和吴老师还有我外婆,经常四个人一起玩,大家都以为我外婆是其中一个的女朋友,但其实男生们都喜欢吴老师。现在老了看不出了,她年轻时候很美呢。”

“两个男朋友……是指同时吗?”

安玥横扫他一眼,像在说这么白痴的问题你也问得出来。“当然是先后。你以为是偶像剧啊?照片上那个人参加了远征军,牺牲了。另一个后来去了飞虎队的译训班,也在飞行任务中牺牲了。据说联大那几年很多男生报名去译训班,活着回来的人只是一小部分。”

“那吴老师她后来呢?”

“她一直没结婚。”

照片上的男人们都在他们最好的年月死了,包括小爷爷。女人们活下来,有人独自老去,有人和孙辈同住。一个是腿坏了,一个是眼睛不好用了。谢晔不知道谁更幸福,是在年轻岁月死去的,还是活到离千禧年不远的现在的。

安玥说:“没想到你这么八卦啊,打听一堆。那我也八卦一下,她们都聊了些什么?”

其实两位老人的谈话除了回忆往事,另一个重点是安玥。苏怀殊觉得安玥凡事和她妈妈拧着干,纯属“为逆反而逆反”,她担心小姑娘会因此迷失,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什么,该做什么。吴老师说,谁不是从这样的年纪过来的?安玥是个有主见的小孩,不会有事的。要说固执或者逆反,最严重的是你女儿,她不也顺顺当当过来了?

苏怀殊笑笑说,那也算顺当?我可是一直都捏着把汗。她离婚这些年,我也劝过她再找一个,她不肯。你知道的,我说什么,她从来没有听过。当初安玥爸爸,我起先就知道是不合适的。他俩太像了,都顾自己。两个人嘛,总要有一个为对方着想才行。我说多处处再结婚,她也不听。

吴老师说,能有个几年在一起,其实也是好的。人年轻的时候都不会想太多的,谁知道今后怎么样呢。

谢晔听的时候懵懵懂懂,不知道吴老师的感慨里含义良多。这时回味就有点酸楚。他不好回答安玥的问题,含糊道:“老人家嘛,你知道的,各种叙旧。”接着想起一件事,“你外婆让我不要读书给她听。”

“啊?她当面和你说的?”

“对,她说知道是好意,谢谢我。不过不用了。”他记得这段对话发生时,正好是那个教授在路边叫住吴老师。苏怀殊特意走开一点和他说的。说完后看着他的眼睛,补充道:“你不要觉得老人家怪癖。我就是……不太喜欢听人念书。不过我倒是爱听广播。如今眼睛不好,听广播的时间变多了,也蛮有意思的。”

苏怀殊还介绍了一档她中意的节目给他,是深夜谈话类节目,观众打电话进去,主持人做些心理建议的那种。她说,你值夜班,听这个正好。每周一三五的十一点到凌晨两点。

“你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安玥说,“我在家背剧本的时候,如果背出声,外婆就会很烦躁。后来我都是默读。”

“她爱听广播,却听不得人念书,确实有点奇怪。”

“你还知道外婆爱听广播。你真的很喜欢她呢。”

“可能因为你外婆让我想起我家三婆。”谢晔撒谎道。苏怀殊在各个层面都和三婆不一样。她皮肤白皙皱纹浅淡,三婆黝黑如炭沟壑如刻。她有知识女性的温婉,三婆清醒的时候很凶,迷糊的时候有点凶。看大姑就知道了,谢家的女人气势足,一般男子惹不起。

安玥很快吃饱了,谢晔继续捧着酱骨架啃啊啃。她百无聊赖地说,你吃东西真香。过了一会儿又说,你怎么认识唐家恒那个神棍的?

“神棍?”

“你不知道?他在学校里有个外号叫‘塔罗’。用塔罗牌帮人占卜恋爱运,去找他的女生还不少呢。”

“你有没有去找过他?”

“我找他干吗?我对恋爱不感兴趣,”她瞅着他说,“你现在讲话好像吴老师。”

他擦掉手指上的油,决定切入正题。“你还记得另一张三个人的照片吗,在吴老师他们那张旁边。你外婆,一个小女生,一个年轻的男的。”

安玥“嗯”了一声,他飞快地接着说:“那个男的是我小爷爷,我爷爷的弟弟。”他已经错过了吴老师,唯一剩下的追寻过去的入口,就只有这个大概和他同龄的姑娘了。

她看他的目光变得严肃起来,“这件事你没和我外婆说吧?”

“没。怎么?”

“那就别说,”她小声说,“以前我妈指着那张照片告诉我,那个人,害了我们家。还说不知道外婆为什么留着他的照片。”

答案来得意想不到,谢晔感到吃下去的肉加上冷面,有点不消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