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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交亭正气录》●雪交亭正气录卷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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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鄞高宇泰檗庵撰

乙酉纪

檗庵曰:「天醉」之说,迩来论者多援之。然以先皇帝而使之亡国,天则醉矣;然以酣淫贪戾之君若臣,而能上之可参于建武、次亦不失为建炎,亦必使天醉而后可也。乃论者谓虏乘建瓴之势,即非马、阮之奸,恐亦难支;是殆不然。汉忠武曰「成败利钝,非所逆睹」;然曰「汉贼不两立,不讨贼亦亡」:是忠武已睹其败且钝矣,而谆谆于「亲君子、远小人」何耶?明知其时之不可为,然必尽吾力以济之;故虽身死之后,尚有公琰、文伟诸才为之周旋其后,是以久而后失也。若乖张恣纵,反速之祸;而为之逆信其时势之不可为而恕之,岂通论哉!贾生言「子婴有庸主之才,仅得中佐;山东虽乱,宗社可以不绝」;而班固顾非之。然以南都再造,何至遂同子婴之时哉!如谓史阁部之才可当宋李伯纪,而黄靖南足并蕲、鄂;余亦不谓必然。但当时若得一有为之主,使二臣内外其间,振举一切、痛哭誓师,上呼九庙之灵,下鼓万民之气,天下事未可知也。唐宰相裴枢不轻以太常卿予人,欧阳公信其不死尚惜一卿;其肯以国予人乎!今以两人之殉节,烈烈如此;使其当国,必不至苞苴公行,小人汇进为误国卖君之贼也,明矣。论者又谓淮上诸镇骜桀不用命,史公亦何能为,仅据「督师」之空名于上而已。夫史公无片言得行于朝,复何能得展尺寸乎!诸镇中,高杰、刘泽清实甚。杰密勾虏,于其杀也,史公有力焉。而马士英误之,遂为虏南下之由;宁无恨哉!初,北边夷汉丁总兵者,史公旧将也;闻南都立帝,率兵入卫。各军疑其引虏,至欲格之;史公力保其不然,因遣使齎手书往。至则具香几,迎以入,跪而启之,因涕泣为使道;使曰:『公诚心入卫,外人未知公心;若单骑与我入见史公,则公心益白矣』!于是如使者言,令副将许定国将其军,而己自驰入;史公大喜,为之奏请,许自为一军以当虏。高杰请护之归,遂杀之于无为境上,欲并其军。定国惧,以兵归杰,乃结杰左右营将,日与高会,尽得其欢心;一夕,定国命己腹心与杰营将饮、己则与杰饮,遂斩杰于酒间:盖史公密令之也。杰妻诉于朝,士英即令其妻将杰军,又得其重帑厚恤杰;定国乃自疑,叛降虏。初,虏犹豫不敢南下,定国输以虚实,力赞之;遂大举渡河矣。小人之祸国也,可胜道哉!

凌駉

左懋第

刘洪启

史可法

吴尔埙

任民育

张伯鲸

许德博

王士琇

高孝续

饶余

马纯仁

谢一鲁

高倬

张捷

杨维垣

黄端伯

王台辅

吴嘉胤

龚廷祥

韩赞周

黄金玺

彭性述

吴可基

潘履素

陈士达

徐搏

汤士鳌

欧敬竹

石仲祥

陈用卿

詹承祖

吴应箕

邱祖德

麻三衡

金声

江天一

王世德

陈子皮

方国焕

洪二魁

项千里

江秋汉、余公赞

温璜

马嘉

垂髫和尚

景贤

黄蜚

沈自駉

吕忠宣

葛麟

文乘

吴福之

鲁之璵

孙兆奎

侯峒曾

张锡眉

黄淳耀

黄渊耀

夏云蛟

马权奇

徐汧

项志宁

顾所建

陆明永

夏允彝

徐念祖

李待问

徐石麒

朱大定

朱有镒

顾咸建

陆培

王道焜

俞元良

祝渊

周宗彝

张坚

唐自彩

刘宗周

祁彪佳

王毓耆

梁于埃

王缵

王绩

李澜

黎增

谢衷白妻张氏

扬州女子

刘乙然妻周氏

钱氏女

汪氏女

陈铭妻戚氏

林鸿妻沈氏

陈氏

王氏

陈君秀妻杨氏

孙锷妻俞氏

张烈女

张敬妻颜氏

金铎妻

张氏

沈有年妻潘氏

凌駉,字龙翰;歙人。原名云翔;初举于乡,以磨勘黜;后得复,改今名。癸未,举进士。李建泰为督师,公以兵部郎监军。至真定遇贼,建泰降;公不从,为贼所砍;不死,卧道旁;一僧见而识之,负归其舍,渐瘳。而贼求公尸亟,僧惧;公语僧:同郡多商于济宁为标客;僧潜送公至济宁,乃得归。弘光朝,巡按河南;侄润生,以官生为军前监纪。乙酉二月二十八日,抵任。三月十六闻警,赴归德;十九,誓师。二十一,虏师至;公力扞孤城。守城诸将迎降,公冠服坐堂上,大骂。通使至,与之语;公正色曰:『我头可断,身不可从』!向左右曰:『此一块地,当与我始终矣』!顷之,持虏诏至;公裂之,厉声曰:『我奉命代巡已币月;既不能灭此朝食,又不能坚壁以守,是天下第一罪人也;何取我负罪之人,而官之爵之乎』!少间,豫王下赦罪之令,设誓于上曰:『如杀巡按,即如杀我』!公拒之益力,同润生后堂服毒自裁。官将吏民先奉豫王令,如巡按不降,城即洗;因密闻于外。于是排门入,哀号若雷;公亟拔刀自刎,众强夺去。公叹曰:『与其慷慨而殃及小民,毋宁从容而善全大节』!遂持衔刺,单骑往;润生怒形于色,执辔从之。豫王喜曰:『今天下尚有烈丈夫耶』!静处一室,命刘兵道、蔡知府守之。公作遗疏并敕书、密旨各一通,因令标官吴国兴齎奏南京;印□预投井中。又作遗豫王并家书,题诗衣带。闻两人睡熟,自经;润生亦题诗衣带而缢。豫王闻之,乃杀守者二人,送公尸六忠祠——即祀睢阳六人处也。公赠兵部左侍郎;润生字玄性,赠御史。

遗豫王书

駉世受国恩,不克有济,天乎、人乎!报之以死,駉谊尽矣。日昨不及就裁者,盖从封疆人民起见;今事既不可为,正駉从容就义之日也。愿贵国尚存初志,永敦邻好;大江以南,不心进窥。否则,扬子江上凌御史,即钱塘江上伍相国也!承贵国隆礼,义不私交;裘帽、革舄,缴入照收。侄润生相从殉义,以愧天下为人臣而怀贰心者。绝笔不文,仰惟照宥!

大明弘光元年三月二十三夜,巡按河南监察御史凌駉具。

题白箭衣四首

艰难历尽枉徒然,谢世长归碧落天;从古文山能有几,不如仗节学平原!

事亲无日,事君无才;从容就义,目闭心开。

叔尽忠,侄尽烈;炯炯双魂,千秋凛栗!

心愈峻,志愈厉;肥马轻裘,忠贞不易。

玄性题内衣诗

鞠旅陈师誓大川,时乎不利怅徒然;偃卧沙场声一啸,鞭驭青黄游上天。

一层黄土一层人,白骨何尝不有生!愚人认作千秋计,壮志多牵儿女情。看得破、识得真,飘然撒手便长行。天涯叔侄真知己,长啸同归入杳冥!

左懋第,字萝石;莱阳人。辛未进士,吏科给事。慷慨多大节,马士英忌之;知公曾纠冯铨,铨时为虏相,乃令公偕陈弘范、马绍愉讲和,计铨必杀公。公决计不返,条上战守数事而行。途中不与弘范深言,惟勉以立节而已。至燕,斩衰而入,言须哭临先帝。送之四夷馆,公曰:『此中国所以待夷狄者,吾不往』!乃馆鸿胪寺。公不肯易凶服,且争礼不屈。弟懋泰先降虏,来谒;公大呵之,不许见。后和议不成,三人还至沧州,虏忽飞骑追公回,欲降之;坚不屈,复禁之。及南都陷,使来言曰:『江南已下,新君已擒;若不降何待』!公哭曰:『吾所以不死者,尚图复命耳。今国家已破,死已晚矣』!以背向上,大骂;乃杀之。临刑,摄政王密令卒沿路劝之;公词愈厉。至西市,叱用刑者使速杀;杀时无血,涌白乳满地、白气冲天,日色昏黯。监杀者惊仆,几绝。

吊文山、叠山(调用文山「沁园春」)

忠臣孝子,两全甚难,其实非难。从夷、齐死后,君臣义薄,纲常扫地,生也徒然。宋有文山,又有叠山;青史于今万古传。他两人父兮与母兮,亦称大贤。嗟哉!人生易尽百年,姓与名不与人轻贱。想多少嗤愚,稽首游魂,首邱胡服,也掩黄泉。丹心照简,千秋庙食,松柏耸天风不断;堪叹他,时穷节乃见,流水高山。

读列仙传有感(仍用前调)

菌生晦朔,蟪亦春秋,人世堪羞!看乾坤不坏、日月长生、水火不灭,尽有来由。赤松、浮邱,希夷、钟离,都是精神猛自修。人间世却不断爱根,日事名谋!

嗟嗟!驹隙攘攘何求,把神仙种子新参透。除却那愚痴,不忠不孝、不廉不耻,悠泛之俦。麟阁将画,天台不远,黄鹤刷羽待人游。海山中,那药苗空老,把臂浮鸥。

有僧名祖心,字函可,广州人;与左公弟大来相赓和。今读其和左大来二律,亦一奇僧也。亦以事系狱,未考为何事;而大来始末,亦须详之。

刘洪启,号褊子;河南人。避寇,结寨山中;善战,贼不敢近;毅宗已授之弁职。李贼犯阙,洪启杀伪官守城。弘光时,加总兵。虏师至,执入京;连与虏书,略云『既欲臣服中国,当为中国令主。当令士民无恙,先朝陵寝不当毁伐,先帝子孙所宜宾礼;奈何反之』!语极激烈;杀之。

史可法,字宪之,号道邻;祥符人,锦衣籍。戊辰进士。北都陷,时为南京兵部尚书。马士英之立福王也,公与高弘图、徐石麒、姜曰广、郭维经、李清等遗书士英,极言福王之立有七不可;士英衔之,以凤督印封贮——此时士英已有排斥正人之意矣。福王既立,晋武英殿大学士,督师扬州。乙酉四月初一,闻北信亟,即至泗州策沿河防守,总兵张天禄、李成栋等降虏。初四,调赴江南以遏左师;即飞抵浦口。随诏回守扬,即日趋泗;而守泗镇将李世春、王之纲亦降。乃驰回扬,泣谕士民登陴,为死守计。十五,兵薄城下,豫王即令世春至濠城说降;公大骂之。世春又令乡约持豫王旨至,公投乡约于水中死。次日,又屡接虏书,皆不启,火之。攻益急,监军高岐凤、总兵李栖凤俱踰城降,公知势不可为;十八,呼副将史得威入,持之恸哭,托以后嗣。乃书遗疏一、遗书五,嘱曰:『我死,幸收葬高皇帝之侧!如未能,即瘗梅花岭可也』。又虑城破军乱,致有失误;复书遗疏及书作副册,别付家人史书藏之。二十,虏军复持书至,防守弥力。二十五,攻益急,公拜祝天,以炮击之,伤虏军数千。日午,城西北角忽崩,兵遂入。公自刎不死,引首命得威刃之;得威不忍,参将张友福同数十人急掖公下城,从小东门出。追者至,友福死;公问追者为谁?得威答云「豫王」。公曰:『吾得骂贼而死,足矣』!大呼「史可法在此」!兵众愕然;遂拥至南城楼。豫王待以上宾之礼,且言『前令人再三致词,俱蒙先生叱回。今忠节已着;先生为我收拾江南,当重用先生』!公怒曰:『吾天朝首辅,岂肯苟生,作万世罪人!可速杀我,从先帝于地下』!因大骂。豫王曰:『既为忠臣,当杀之以成其名』!公厉声曰:『城亡与亡,我意已决;臣谊当然,岂为名乎!但扬城数百万生灵,万不可杀』!乃慨然就戮。遂传令屠城。得威已逸去,骸积如山,公尸莫可辨。六月初十日,得威回扬。其书初寄盐商段氏,遭杀戮巳尽;从破篓废纸中简得之,持至南京上太夫人。丙戌清明后一日,举袍笏卜葬梅花岭。

上太夫人书

不肖男可法,遗禀母亲大人:男在宦途十八年,诸苦备尝;不能有益于朝廷,徒致旷远于定省!不忠、不孝,何以立于天地之间!令以死殉城,不足赎罪;望我母委之大数,勿过伤悲!男在九泉,死无所恨!得副将史得威完男后事,望母亲以亲孙抚之!四月十九日,不肖男可法泣书。

遗夫人书

可法死矣!前与夫人有定约,当于泉下相候也。四月十九日,可法手书。

遗叔伯兄弟书

叔父大人、长兄、三贤弟及诸弟诸侄:扬城旦夕不守,劳苦备尝,落此结果;一死以报朝廷,亦复何恨!独恨先帝之仇未复,是为恨事耳。得副将史得威为我了后事,收入吾宗为诸侄一辈可也;勿负此言!四月十九日,可法书于扬城西门楼。

付史得威绝笔

可法受先帝厚恩,不能复大仇;受今皇上厚恩,不能保疆土;受慈母厚恩,不能备孝养!遭时不偶,有志未伸;一死以报国家,固其分也。独恨不能早从先帝于地下耳!四月十九日,可法绝笔。

初上弘光帝疏

痛自三月以来,陵庙荒芜,山河鼎沸;大仇在目,一矢未加。臣备员督师,死不塞责!晋之末也,其君臣日图中原,而仅得江左;宋之季也,其君臣尽力楚、蜀,而仅得临安。盖偏安者,恢复之退步;未有志在偏安,而遽能自立者也。大变之初,黔黎洒泣、绅士悲歌,犹有朝气;今兵骄饷绌、文恬武熙,顿成暮气矣!屡得北来塘报,皆言虏必南窥。水则广调利船,陆则分布精锐;黄河以北,悉染腥羶。而我河土之防,百未讲一;人心不一,威令不行。复仇之师,不闻及于关、陕;讨贼之约,不闻达于虏庭:一视君父之仇,置诸膜外!近见虏示,公然以「逆」之一字加之于南;辱我使臣,蹂我近境:是和议固断断难成也!一旦寇为虏并,必以全力南侵。即使寇势尚张,足以相拒;虏必转与寇合,先犯东南。宗社安危,决于此日。即卑宫菲食、尝胆卧薪,聚才智之精神而枕戈待旦,合万州之物力而破斧沈舟,尚恐无济于事!以臣窥庙堂之作用、百执事之经营,殊有未尽然者。夫将之所以克敌者,气也;君之所以驭将者,志也。庙堂之志不奋,则行间之气不鼓。夏之少康,不妄逃出自窦之事;汉之光武,不忘芜蒌豆粥之时。臣愿陛下之为少康、光武,不愿左右贽御之臣轻以唐肃、宋高之说进也!忆前北变初传,人心骇震;臣等恭迎圣驾临莅南都,亿万之人欢声动地。皇上初见臣等,言及先帝,则涕泗沾襟;次谒孝陵,赞及高皇帝、高皇后,则泪痕满袖。皇天后土,实式临之!曾几何时,可忘前事!先帝以圣明罹惨祸,此千古以来所未有之变也;先帝崩于贼、恭皇帝亦崩于贼,此千古以来所未有之仇也;先帝待臣以礼、驭将以恩,一旦变出非常,在北诸臣死节者寥寥、在南诸臣讨贼者寥寥,此千古以来所未有之耻也。庶民之家,父兄被执,尚思陷胸断脰,得而甘心;况在朝廷,顾可膜置!以臣仰窥圣德、俯察人情,似有初而鲜终、改德而见怨。以虏之强若彼,而我之弱如此;以虏之假行仁义若彼,而我之渐失人心若此:臣恐恢复之无期,而偏安未可保也!今宜速发讨贼之诏,严责臣与四镇,使悉简精锐,直指秦关;悬上爵以待有功,假便宜而责成效。丝纶之布,痛切淋漓;庶使海内之忠臣义士,闻而感愤也。国家遭此大变,皇上承此大统,原与前代不同;诸臣但有罪之当诛,实无功之足录。臣于登极诏稿,将「加恩」一款特为删除;不意颁发之时,仍复开载。闻虏庭见此,亦颇笑之!令恩外加恩,纷纷未已;武臣赐王,直等寻常:名器滥与,于斯为极!以后似宜慎重,专待真正战功;庶使行间之猛将劲兵,有所激厉也。至行兵讨贼,最苦无粮;搜括既不可行,劝输亦觉难强。似宜将内库一切本折尽行催解,凑济军需。其余不急之功程、可已之繁费,一切报罢;朝夕之宴衎、左右之献贡,一切谢绝。即事关典礼、万不容已者,亦宜概从俭约。盖贼一日不灭、虏一日不归,即有宫室,岂能宴处!即有锦衣玉食,岂能安享!此时一举一动,皆人心向背所关、虏兵窥伺所在也。必吾皇上念念刻刻止在二祖列宗之鸿业、先帝之深仇,振举朝之精神、萃四方之物力以并力于选将练兵、报仇雪耻之一事;庶使人心犹可鼓、天意犹可回耳。臣待罪行间,不宜复预内政;然安内乃攘外之本,故敢痛切密陈。惟陛下留神省察!

檗庵曰:史公初争福王之不可立,与同争者皆不久于其位。独公以危疑任事,身已不安;憸人争进,益无所容。其刚正朴忠内积,不能自已于言;公岂不知未信为谤哉!彼马士英者挟立主之恩,奔走海内;疏中所云「加恩」一款,正士英之铁山丹穴也。阮大铖输数万金钱于士英,醲交若醴,破铁案而起家。当此之时,朽木寒灰,咸冀生色;三山、钟阜之下,辇金而驰毂交击也。先皇雉经陨身之惨,乃为臣子弹冠昂首之庆;痛何可言!彼河上数百万甲仰吁朝廷金粟,旦不支夕;而朝廷方且饰宫、选嫔,枝费骈兴。午朝不宣,庚呼不纳;士英将以殉君欲而固其私,彼小人岂不自计祸败哉!志为货劘,神则汨矣。内无清明志气,何以处国家事!静默经营,一一周万虑而布之,间为弥文虚饰;左支右吾,彼且以为黾勉从事,不敢告劳也。公之言曰:「晋日图中原,而仅得江左;宋尽力楚、蜀,而仅困临安」。余则谓晋得一祖逖、宋得一宗泽,而俱不能用;其中原、楚、豫之事,亦无足言。然二人之在当时,虽恨弗克终事,尚得经营数载,于仓皇集国之际,呼动人心、振惊敌志,绵将绝之气而立既溃之防;其后国家稍能自立,皆因于此。史公之时,宫府乖张、召讨旦暮,莫必兵不及淬刃、马不及整鞍,而虏鞭已断江流矣;虽有士雅、汝霖之志,安所施其用乎!徒留此不入耳之空言,令后之读之者咨嗟感叹于斯际而已。弘光帝奔汝霖之志,安所施其用乎!徒留此不入耳之空言,令后之读之者咨嗟感叹于斯际而已。弘光帝奔黄靖南于当湖,士英不知,奉宫眷而趋浙监国,时依方国安军中;钱唐既降,寻被杀。时大铖赫然虏官矣,不知其构而杀之与?抑坐视其死而不救也。大铖从虏入闽,于山径间见马士英马前,然虏官矣,不知其构而杀之与?抑坐视其死而不救也。大铖从虏入闽,于山径间见马士英马前,大惊,堕马死矣;虏弃其尸壑中而去。

吴尔埙,字吹伯;崇德人,癸未进士。降贼逃归,自愤;截去一指,愿投史阁部军前效用,以死自誓。扬州被围,自淮安单骑赴难;至高邮,死之:人俱称其能自新也。

任民育,字□□;济宁举人,扬州知府。城陷,衣吉服,持印登堂;兵至,不屈死。

张伯鲸,字绳海;江都人,丙辰进士。甲申春,以兵部左侍郎予告,家居。高杰兵乱,亲友咸劝之南徙;公曰:『淮、扬,南都屏翰;吾大臣也,不可去。留此,以为民望』!乙酉四月,虏师围扬州,公与史阁部分门抗守;城破,遇害。

许德博,字元溥;如皋人。父之卿,为里塾师;博幼随父学。性耿介,儿时读书见忠孝事,则跃然喜;至奸邪,则怒形于色。或睹奸邪像,必涂其面。久困童子试。北京陷,号哭不食者数日。次年,扬城破,又数日哭,不肯雉发;父婉谕之,焚香拜先帝及祖祠,剪发为头陀,刺字两臂曰:「生为明臣,死为明鬼」;刺胸前曰:「不愧本朝」!虽时盛暑,不解带;妻子亦不知也。有宗姓首其事,为县隶所捕;酷拷之,不屈。令斩之,言笑如常,惟以父母失养为言。观者如堵,争识其面;曰:『无庸识我面,但当知我心!使人人尽如我心,夷狄安得入中国乎』!刑者令之跪,大诃之;向西北立,曰:『今日得见先皇,大快矣』!终不跪;推仆,斩之。

绝命歌

念我高皇兮,祚启灵长;列祖缵绪兮,文德辉煌。国步多艰兮,寇贼跳梁;龙驭升遐兮,丑类獗猖。率土皆臣兮,使我痛伤!矢志金石兮,镂骨靡忘!此怀未展兮,罹此祸殃;囹圄空阔兮,枷锁馨香!我节已明兮,视死如常;含笑九泉兮,得见先皇!大明恢复兮,再睹冠裳;我虽幽冥兮,魂魄翱翔!

临刑诗

一念从军积已深,于今地下得相寻;儿曹不必收遗骨,留触人间起义心!

王士琇,字□□;扬州府诸生。城破,书大行皇帝黄纸牌位于中堂,同弟士■〈王隽〉、士珍衣青衿对缢死。

高孝续,字申伯;江都诸生。城破,巾衿衣,缢于先师座右。兄孝志,亦殉难。孝续有题衣带诗云:『首阳志,睢阳气;不贰其心,古今一致』。

饶余,字吉人;江都县诸生。死扬州之难,□□□□。歙人郑履声有吊高及饶诗颇佳,行当存之以志信。

马纯仁,字朴公;六合诸生。年十八,未娶。闻欲雉发,六月二十二作诗付其妹曰:『吾三日不归,以此与父母可也』!乃袖大石投浮桥下死。

自铭

朝华而冠,夕夷而髡;与丧乃心,宁丧乃身!明马处士朴公纯仁。

谢一鲁,寿州诸生。薙发令下,饿死。

高倬,字云章,号枝楼;四川忠州人。乙丑进士,知德清县,调金华;行取,擢河南道御史。左迁,历大理寺寺副,转尚宝司少卿,迁太常寺。崇祯十五年,迁南京太仆寺卿,擢提督操江、佥都御史。生平刚洁正直。弘光立,以翊戴功,陞刑部侍郎。十二月,刑部尚书解学龙革职,以倬代之。虏兵至,公于五月十五日(一作十六)冠带缢于署中(一作仰药死);时以为南都死难第一。虏怒其不同百官迎,没其家(寿镛案:此传元有脱文,今据野史补)。

张捷,号赤涵;丹阳人,癸丑进士。崇祯时,为吏部侍郎。吏部尚书缺,先帝召九卿,给笔札令各举可用者;捷荐吕纯如,故逆党中人也。即为科道褫劾,遂回籍。弘光立,吏部尚书徐石麒不合于马士英,去位;即以捷代。南都陷,缢于鸡鸣山寺,时五月十一日。

杨维垣,字斗枢;文登人,丙辰进士。以「逆案」被黜,终先帝之世不录。弘光时,起为通政使。虏兵渡江,先令人掘一深堑,将家人活瘗之;乃自经。

檗庵曰:马士英之起「逆案」也,或曰「弘光帝,福世子也;案中人,故先党于郑氏,尝欲立其父福王者也。故士英以之结其君心」。余谓弘光何知,一日为天子,止知淫酗而已;即士英亦何知,一日为首辅,止知货宝而已。而阮大铖、杨维垣之徒,锢溺已久;一旦得舒眉宇,即欲举从前之恨而泄之。于是以复社为东林苗裔,而降贼之周钟、陈名夏故社中人,因欲拑江南名士之口而尽殪之;此「蝗蝻录」所由起也。大狱将兴,而虏渡江矣。嗟乎!宗社亡矣,而东林之名不亡,不大可笑哉!夫所谓东林者,止顾宪成讲学之徒也;后凡与郑氏、魏阉为难者,时概目之为「东林」,亦自人指之云尔。然其持议也,正其得名也,显矣;故学士自好之流,咸乐得而道之。崇祯时,江南文人为复社;此张溥等为会文而立,于东林何与焉!乃恶黄道周者以之嫁祸,而云主之者道周;于是下道周狱,以报劾杨嗣昌之夺情入相也。嗣昌者,故不与东林者也;夫恶道周,止攻其身已耳。必狺狺然攻道周,而以复社强附之;攻复社,而以东林强附之。是东林初无党,而攻之者自成一党,意中时时一东林与之敌;至其迹,则似为郑氏、魏阉吠厖。故被攻者议愈正而名愈起,势自相联;不期而然,驯致诸人不党而自党、不东林而亦东林矣。嗟乎!称类既繁,指名亦滥;岂无一、二不肖者出乎其间!乃辄欲同玉石而焚之,不亦暴哉!即案人之将翻也,马士英就钱谦益而啗之曰:案人不可谓不抑矣;今需人之日,破格为先。必自公翻之,当扫黄扉以迟公也』!谦益忻然许之,为之出疏;及虏至,又从而受爵焉。谦益为物望所归者将数十年,终以表表之身为万世罪人。詈之者,亦不过曰「自败身名已耳」;于其畴昔所共相期许砥砺之人,又何尤乎!至如杨维垣、张捷两人,能挽声名于末路,则君子亟收之;又乌得而泯之哉!然而亦仅矣。

黄端伯,字元公;新城人,戊辰进士。素奉佛,绝荤;自号「海岸道人」。自宁波司李,考选入京。崇祯三年,分校南直。以病请旋,补杭州;忧去。服阕为僧,入庐山开元寺,事沙门雪峤。烈宗下省勘问,久之得解;复束发,屡征不出。弘光时,姜曰广荐之,且迫之出;乃起为礼部仪注司主事。南京陷,高卧不起;书「礼部主事黄寓此」,揭之门。班役禀报职名,书「大明忠臣黄端伯』七字付之。执见施、吴两内院,公背立不屈;内院叱之,公曰:『吾大明主事黄元公,岂肯屈膝于汝虏』!众按其项而蹲之,不可得;时引若仆焉,时仰若睡焉,寂如尸。乃禁江宁。豫王召入,公遽上座;众推下,席地座,大骂,引颈受刃。王释刃,叹曰:『南来,硬汉仅见此人』!时亦不忍杀,仍入狱。三阅月,说降者坚拒之。时不薙发者皆杀,独公与仆某不薙发;仆出入狱中,帽书「黄主事家人」五字。或劝其仆薙发,仆曰:『若薙发,主必不食我饭矣』!九月十三日,令钱谦益入狱中说之;公骂曰:『若甘心降矣,何面目见我!设非堂上,我必殴之』!谦益怒,去。内院又召至署中,曰:『尔不愿官,亦不尔强;但薙发归山,可乎』?公曰:『吾志决矣,不可易矣』!遂缚至笪桥,杀之。其仆求杀,当随主人地下;遂同日受刑——惜逸其姓名。公在狱中,注「楞严」、「维摩」二经。临刑,合掌瞑目诵诗;告其仆曰:『吾目前有宝光』!

临刑诗

觌面绝商量,独露金刚王;问我安身处,刀山是道场!

王台辅,字赞化;南京人。□□丙寅岁,魏璫正盛;三诣京师,上书言事,击其奸状;不得报。归,恒悒悒。乙酉变作,遂诀戚友曰:『吾读书怀古,欲捐躯报国,誓不偷生』!乃自缢于象山之巅。自谓「无生,则数年之中日日皆死日,亦日日皆不死日也」。公尝养亡友李杜若孤孀,虽竭产亦不恤也。

吴嘉胤(一作嘉泷),字方勖;华亭人。甲子顺天举人(一作天启二年壬戌举人),户部主事。南京陷,屡欲死;为家人守之,不得间。六月二十四薙发令下,命二仆携冠带至南门外木末亭方正学祠;束带四拜,自缢于树。一仆亟救之,一仆曰:『不若成主人节』!遂死。

龚廷祥,字伯兴,号佩潜;无锡人,癸未进士。弘光元年,授中书舍人。长厚有志性,号为「龚痴」。五月二十二日,遗书与子;内云:『奉迎事,吾岂甘心事二君乎!但吾节不成节、义不成义,无面目见先人于地下』!又引刘湛六、马素修两师守节为言;谆谆母老,更不及私。遂投武定桥下死。

檗庵曰:观伯兴之词,其殆迎附而后悔者欤!于其附也可讥,于其死也可录。欧阳公曰:『君子之于人也,乐成其美而不求其备;况死者,人之所难乎!

韩赞周,字相文;陕西鄠县人,南京司礼监秉笔太监。每见弘光帝荒淫,涕泣力谏。与马士英不合,请告;累疏方允,养病于报恩寺僧白成家。南都陷,坠褛折股死。

黄金玺,字士彩;江宁人,武举。兄举人黄□□。自缢,大书于壁曰:「大明武举黄金玺,一死以愧为人臣而怀贰心者」。

彭性述(一作述性),九江人,南操江水标都司。五月十九日,全家投水死。

吴可基(一作可箕),字豹生;新安人,监生。五月十六(一作十八)日,衣新白布袍,题诗于上;怀三金,书「买棺」二字。缢于鸡鸣山关帝祠。

题衣诗

蹇遇□君臣,临危犹保身;甘心全节义,耻作北夷人!

潘履素,江西诸生;馆于南京汪氏。五月十五日,缢死。

陈士达,南京人。不肯薙发,投水死。

徐搏,字□□;金坛人。义不受辱,父子被杀。

汤士鳌,金坛木匠,五十余。闻欲薙发,哭祭祖父,投水而死。

欧敬竹,常州人;善作扇骨。兵至,聚家人酣饮达旦,自缢而死。

石仲祥,常州人;业兑钱。不肯薙发,语家童曰:『如觅我不得,可至忠义祠觅我』!遂两日不归。家人如其言往迹之,溺池而死。

陈用卿,宜兴人;善为沙壶。起义,为虏所杀。

詹承祖,字怀玉;金山卫人,参将。乙酉八月十九日,虏至,与长子世禄守城。明日,城陷;世禄身被四十矢,不屈死。执承祖去,诱之降,不从;虏以刃指其腹,公曰:『我祖宗为官二百八十年;今日之死,分也』!大笑受刑。

吴应箕,字次尾;池州诸生,负时名。举义,为监军,兵声颇震。虏以重兵临之;义兵皆乡民,未习战,败奔,箕逃入婺源祁门山中。追兵至,箕冠带上座饮酒,令二妾先自缢;有黄总兵者执箕并其家口至池州,欲用箕,箕不从。洪内院令至,欲杀箕;箕谈笑自若,随黄行至四牌坊;将加刑,箕曰:『未可!须择一善地』。至山旁松阴下,箕曰:『可矣』!卒举刀,箕笑曰:『吾头岂汝可断者乎』!拱手语黄曰:『请公动手』!遂伸颈受刑。其绝命词有「半世文章百世人」之句。

邱祖德,字令修;成都人,丁丑进士。由宁国司理,调济南,署道事。多折冲才;未十年,至山东巡抚。弘光时,避乱宁国;知时不可为,不出仕。虏兵至,同宁国钱举人起兵;兵败,被执不屈。虏以刃斫其背,终不屈,支解之;全家被害。钱举人亦死。初,公为司李时,有豪绅争贫民圹地,公断予贫民;民德公,立长生牌位祝之。至是,民收公尸,瘗之己坟侧。

麻三衡,字孟璿;宁国诸生。同邱祖德起兵于东华阳山,被执;至南京,不屈,杀于通济门外□□□。当时吴次尾、梅朗山、刘宗伯、黄太冲、侯朝宗及公皆一时正人,谓之「钞书社」;至今或死、或隐,身名俱全。

遗诗一首

吴越连沙漠,天人不可留;误存千尺发,笑看百年头!若□心犹烈,平原事不酬。西风吹宛句,空负五湖秋!

金声,字子骏,一字正希;休宁人,戊辰进士。崇祯己巳,虏军薄都城,以庶吉士请自效;改御史。后家居。马士英督抚凤阳时,调黔兵剿寇,枉道新安肆掠;公与司李吴翔凤率乡勇歼之尽。士英劾奏,候勘;公在道抗疏,先帝嘉之。复馆职,未及任。弘光时,迁佥都御史;因士英当国,不就。南都陷,公起义守城,受隆武佥都御史印。时黄澍降虏,诈言反正,来谒;引虏从小路出其背,遂破徽州。公被执,曰:『徽民之守,我令之也;毋戕民,第执我去』!高巾大袖,不薙发者三十人;驱至内院门,席地坐。观者如堵,或呵之;公曰:『正令彼观大明气象也』!欲见洪内院,洪不肯见;驱出,杀于通济门外清水塘,颜色不变。取舆不得,掉臂而行;临刑欲缚,公曰:『死则死耳!冠不可去,不烦汝缚』!自以手掀须曰:『但绝我气,勿脱我首』!延颈仰天,一刃而绝。有蜀僧明慧见之曰:『此金居士尸,汝错矣!今岂有人,汝却要做人,不去参禅悟道;做甚事!千古名虽好,一身苦也是汝受』!若笑若嘲。又曰:『路见死人,安得不救』!遂募十金为棺,敛之。逻者报内院,亦不问。后赠礼部尚书。

过山溪有感,留题石亭

祖功宗德沁心肠,忍见羶腥秽土疆;九死靡他悲列庙,一师无济负南阳!山势嵯峨难再见,泉声呜咽若为伤!相从患难惟金石,厉鬼驱奸诉帝乡!

江天一,字文石;歙庠生,金正希弟子。正希起兵,为监纪推官;及正希被执,天一曰:『吾师先行,一随至矣』!追之中途,正希令之归,曰:『何与汝事』!一从至南京,不离正希左右。承畴既不见正希,临刑遣人向正希耳语,欲劝之令降也;天一大呼曰:『金先生,此时千秋一刻矣』!正希曰:『我晓得』!遂同受戮。赠兵部主事。

和金先生诗,步原韵

乾坤颠覆激刚肠,拟馘天骄复故疆;日月胸中怀北阙,旌旗海上望南阳!书生力竭犹甘死,冠佩逢迎了未伤。□矢文山终令节,青虯同驾白云乡。

赴金陵过芜湖,宿闵无作馆;无作索其遗墨,为书一绝

连日鸟兽同群,到此忽闻人语;书卷不复相亲,一刻晦明风雨。

题驿一联

大地山河俱不是,满天星斗照何人!

王世德,休宁人;家赤贫。金正希被执至南京,必欲从之来,止之不可。见正希被刑,自刎其旁。

陈子皮,金正希中军。同杀于通济门外。

方国焕,字孔文;歙人。积学修行,老而不倦。尝赋诗见志;精医学、地理,各有着述。不肯薙发,刺血题诗于壁,自缢。

题壁诗

鸿毛为重一身轻,忍见河山指日倾!世事不堪回首顾,身家惟有指心明。沾恩槐棘偏难死,伏恨蓬蒿不欲生!俯仰乾坤三不愧,止留清白在乡评。

洪二魁,歙人;武举。同项千里起兵,为张天禄所获,杀于河西桥。临刑,顾千里曰:『我辈二十年后,又可来杀贼矣』!

项千里,歙人;文学。与二魁起兵,被执;同杀。有项大忠捐典铺助军;兵败,遁去。

江秋汉、余公赞,俱新安卫指挥。奉金正希将令,镇守岭南;俱自刎。

温璜,字于石,号宝忠;乌程人。徽州推官,癸未进士。虏兵至,自刎于署;合家死之。

马嘉,字六礼;祁门人,壬午举人。虏兵至,不肯薙发,题诗自缢。

题诗

来得明、去得明,大明之人还大明。今日衣冠从此裂,存吾顶发见先灵!

垂髫和尚,太湖东山高峰寺僧也;名大么,一名照彻;俗姓强,扬州人。以讲师名于世者,十余年。尝语人曰:『成佛作祖,惟此血性。若无血性,修行十世,不能得度』。南京陷,师欲起义而无其资。一日,见有六大舸湖中,去岸可十里许;师掉小艇觇之,旗刃森列,乃散卒避乱者。因入其舟见主者,略与之言起义事;主者许之。与归寺中,倡众起兵,从之者千余人;战,必杀伤无算。虏怒,重兵攻之,遂溃;师力战,死于临岩山。同战死者玄珠、玄规、云白,俱吴人为僧。

檗庵曰:宋德佑初,宜兴一僧名莫谦之,合义士拒元而战死,赠武功大夫。又文山「督府忠义传」,言万安县有僧起兵,举旗号降魔;又曰「时危聊作将,事定复为僧」!旋亦战死。今垂髫之事,先后一揆矣。偶见人有赠刲股救亲僧一绝云:『寄语色身肝共股,送汝先归极乐天;愿同世上真男子,共结然身断臂缘』!垂髫亦云。嗟乎!夷狄乱华,人伦道绝;宁止读圣贤书者,宜与之为难哉!

景贤,太湖中寺僧;不详其里族,曾为参将。某所一巨盗有膂力,尝至一山,见大石重数百斤;盗试举之。人有以告景贤者,贤亦至山,举其石;问其人曰:『盗亦如是乎』?其人曰:『盗似稍费力于公』!贤笑曰:『吾力优于盗,盗易擒也』!遂侦其出入。一日,盗乘大舸至,贤驾小舟往。盗舟高可丈余,跃而上;不及,堕水中;复自水中跃登盗舟,遂挟盗跳入己舟。余盗骇其力,熠伏不敢动;遂缚以见某副使。副使疑其获盗,必得其赀;乃索之。贤无以应,将得罪;乃逸去,削发为僧。至是,从垂髫起兵,为先锋;陷阵而殁。

黄蜚,字文麓;江西南昌卫人,本姓涂。父黄龙抚之,善战,久于边。为人谦抑,下贤士。北京破,航海归南京,马士英令守芜湖防御左兵。虏过江,引兵入太湖。过松江,屡败官兵;官兵因诈为蜚将士状,追及蜚;炮在舵后起。蜚力战,被三矢;知不可支,遂杀其子,自刎投江死。至于余卒,多聚于天目诸山中;所称为「黄兵」者是也。

沈自駉,字君牧;吴江诸生,家贫。父死,遗田三十亩。駉每岁春夏之交,则贷其粟于人;八月稻熟收之,每石率多二斗为息,计值反歉于贷粟。时人俱笑之;駉曰:『人无稍有利,其谁与我』!如是行之十余年不变,每岁积粟渐多。后遇大歉,尽出所积粟,家颇饶。壬午八月,姚江一友人往访之;駉与言曰:『天下亡无日矣!若济世,非作进士不可。然得售,不可几幸,须从关节取之。吾已备其赀千余金,恨厄于督学录科耳。子能为我图之乎』?其友与直指有旧,代为之请。以闱期迫,不果得;遂不得入闱。未几,又遇其友曰:『吾前所积金,已买湖中渔舟五百余艘矣』。其友笑之,駉曰:『子今不见信,后将有验』!及北京陷,南都立新主,駉往谒史阁部;史公知其才,欲用之。駉辞去,语人曰:『奸人当国,史公身尚不能自立,其何以济事』!乃依巡抚祁彪佳于吴,密劝彪佳举兵;力言南京不足恃。时潞藩在杭,朝廷疑忌;彪佳恐见猜受祸,因循不果。駉乃结湖中豪杰,阴为部署;及虏兵南下,即入湖举兵,与其兄自炳共帅之,因推吴易为主。既而见易举措失当,辄悔;然既已奉之,不欲背去。顷之,土国宝引大兵至;时駉同易率数十小舸于分湖,猝遇之。舟师不及集,易联六大舸为一,建三军司令旗于上,以红紵为之;駉遽令收旗,斩其缆,令船各散。易先乘一舸遁,駉乃以数十小舟伪遁;虏军见之,力追将及。义师周天于舵后放炮,官兵追舟独先者,应声而没于湖芦中。小舟炮弩齐发,駉先令炮矢毋击敌军,止毙其舵师;于是虏舟无捩舵者,虏军不习舟,尽伏舱中不敢动。駉引诸伏舟出,环而登之,尽捽其首而殪于水中,无一还者;国宝仅以身免。八月十一,虏复以锐师来攻,駉身临矢石,力竭遂死。炳,后与吴易同被执。駉为诸生有声,素方正;与太史张溥善。溥尝至杭,駉时亦寓西湖上;溥约与游湖。既入舟,有妓自楼下,駉即辞以事,别去。舟已离岸,即跳入水中而去;盖以溥服未阕也。

吕忠宣,字亮工;嘉兴诸生,名士孙爽弟子。妻奇妒,宣每有所之,必以二人随之,刻期而还;稍后,则宣必受箠。尝与友一至杭,归稍踰期,宣恐;嘱其友之妻往解曰:『兹行为谒天主教师;彼教首禁二色,夫人可勿虑』!妻诃曰:『有我令在,何烦天主耶』!责之更厉。吴易起兵,宣欲往从,托以往谒沈君牧;沈素方正,妻许之。至则不能即归,宣竟不敢归;妻恚曰:『我令不行于彼,乃若是耶』!遂缢而死。及君牧败,宣被执。解至浙抚萧起元,孙爽遽入谒起元,言宣为己弟子,百口保之;起元曰:『若何保作贼者』?爽正色曰:『宣起义,非作贼也』!起元怒,箠四十而杀宣。爽字子度,崇德诸生。

葛麟,字苍公;丹阳人,壬午举人。潜身从通城王,至长兴起兵,约二万人。乙酉八月二十八,与虏战于湖中;麟肥伟,手持支矛,隔水刺数十军于舟中,应手而倒。虏军指曰:『长而肥者,葛也』!众矢齐发,投水而死。

文乘,字应符;恩荫父文肃公。乘同其兄秉,捐资助吴易起兵,为其家匠役所首;土国宝逮秉及姊夫张封,乘叱秉曰:『此吾不忘国恩,何预汝辈事』!慷慨独任,肆骂不已。国宝释秉及封而杀之。至死,词气愈厉。

吴福之,字公介;武进人,钟峦之子。时钟峦在南雄;福之举兵太湖,与虏抗。三月,战于小湄,力竭被执,不屈;年二十六。福之尝上其父笺,言『天下事无非兵理,处今乱世,非将略兵法无以处事、驭人。杜牧注「孙武子」云:得其一、二者为小吏,尽得其道则可为大吏也。今见当时统数百兵辄譁矣,大吏见数十乱民即仓皇矣!有地方之责者,凡其地弁将营卒、缙绅耆老、吏胥隶役以及于盗贼、土豪,无不留心着眼以法纠结部勒之,密□有心腹爪牙之用;则猝有事变,可以制置』。钟峦深异其言。后虏至,钟峦留广中遣人以书示福之,言『汝读书怀古,当此之时,何以自居!舍生取义,彼丈夫也』。此至,福之已死矣。

鲁之璵,字瑟若;流河参将、苏州卫百户。以世职,累官至福山副总兵。乙酉六月,虏军至,率五百人入城大战,斩杀不可胜计;围虏于白塔寺,放火欲焚之。虏兵亟突出,因无马,不敌;死焉。

孙兆奎,字君昌;丙午举人,吴江人。同吴易起兵。乙酉八月二十一,营破,被擒。至南京,见洪承畴,进云:『孙举人有一言问明,即死无憾』!洪曰:『试言之』。公曰:『先帝时,有一死节之洪承畴,赐葬祭,建坊祠表其忠烈。今又有一洪承畴;是一、是二』?承畴曰:『汝莫管他,汝只作汝一人事』!疾驱出,斩之。

侯峒曾,字豫瞻,号广成;嘉定人。天启五年乙丑进士,左通政。南京陷,同里中黄淳耀倡义守城。家赀不满万金,尽出犒士。其母出其送死衣服数袭散军,公不忍;母曰:『吾得布衣入木足矣』!虏攻之数日,杀伤甚多;力竭,城陷。公亟归,拜老母哭曰:『儿不能终养矣』!虏兵入,枭斩之。子玄演,字几道;玄洁,字云俱;玄洁,字智含:皆名士。伏尸恸哭;演、洁俱被害。■〈氵静〉得免,弃妻子为僧;未几,死于杭之灵隐山中。时有金秀才者,逸某名;嘉定南门人也。虏将李成栋枭公首于县治,秀才夜窃之而归,藏于书箧。数日,家人入城殓公尸,方悲失其首;俄闻哭声渐近,则秀才舁书箧奉公首而进。

张锡眉,字介祉;松江人,徙居嘉定。庚午举人。侯公起兵,公守南门,殚力御之。乃有导虏兵自北门入者,侯公适至公所,公曰:『事去矣,各自裁』!侯公曰:『子一辞老母死耳』!公曰:『吾无返家为也,即此别先生矣』!拽袍带而缢于城西之关帝座右。

黄淳耀,字蕴生;嘉定人,崇祯十六年癸未进士。与侯公举义。城破,奔匿西方庵僧舍中;问侯公何在?仆曰:『死矣』!叹曰:『吾与侯公共事;先生死,吾何独生』!举笔书壁数行而缢。

书壁

读书寡益,学道无成;进不能宣力王朝,退不能洁身远引。耿耿不没,此心而已。如奴氛既靖、昭代复兴,论世君子,其知我怀!大明遗臣黄淳耀自裁于城西僧舍。

夏云蛟,字启霖;嘉定诸生。家贫,好学。城破,痛哭,闭户自经。

马权奇,字逊甫;嘉定诸生。年七十,纠诸生唐昌等二十余人练乡勇,助侯广成。及侯公殁,逊甫及诸生死者凡十四人;夏云蛟,亦某一也。

徐汧,字九一,号勿斋;长洲人,戊辰进士。以少詹事,家居。虏兵至,赴水死。

苏州人陆来,字陶孺;出勿斋门下。有香草庵诗,为徐先生死处:人在蛟宫渚殿头,寂寥遗径草悠悠;一椽留塔孤僧影,千载空渟碧水流!□树夜鸣丁令鹤,荻花风散屈平秋。可怜香草题名处,几个羊昙洒泪游?

项志宁,常熟诸生。因欲薙发,大哭;触石,碎首死。

顾所建,字东吴;苏州老诸生。乙酉五月,虏尚未至,投泮池死。题诗于臂,有「七十年来似蠹鱼」云云。方巾布袍,挺立不仆;生儒百姓,聚而哭之。

陆明永,字嵩年;丹阳人,壬午举人。教谕华亭;未一年,京口陷。遗书与其子本、采、辑三人,矢志死殉。未几,薙发令至,曰:『头可断,发不可去』!八月初三,书绝命词于明伦堂;遂遇害。

遗子书

谕本、采、辑等:气运、时势遂至于此,言之痛心!我本小臣散秩,可以无死;然我之必不能生,人不能知也。平日以节义自命,亦常以勉人;今乃两截,可乎?一也。赋性鲠直,触景辄动;今能改变乎?二也。且我之名命,之于父,不可更易;则生时已定,安可勉强!今能自逃于命数之外乎?三也。人生如电,父子相聚亦是偶然,终有大决绝处;我自行之坦然。但无以遗汝辈,是我歉然处耳!言及此,亦是葛藤。

绝命词

明命其永,嵩祝何年!生忝祖父,死依圣贤。

夏允彝,字彝仲,号瑗公;松江人,丁丑进士。初知福州长乐县,以才擢吏部主事。未几,以忧归。虏军至,匿居山中。兄某先投附;虏大索,执其兄问之。兄素无行,遂导执公;公语执者曰:『须冠服往拜先冢,然后薙发;乞假我须臾』!执者许之。既至,拜讫,遂投冢前池内死。其兄闻之,叹曰:『嗟乎!吾弟焉得有我之为兄乎』!遂往缢于先师庙。其兄素为人不齿,至是人并称之。踰二年,公子完淳与陈卧子起兵以死。

绝命词

少受父训,长荷国恩;尽心报国,矢以忠贞。南都既覆,犹望中兴;中兴望杳,何忍长存!卓哉吾友,虞求(徐石麒)、广成(侯峒曾);勿齎绳如(徐汧),子才蕴生(黄淳耀)。愿言从之,握手九京。人孰无死,不泯此心;修身俟命,敬励后人!

徐念祖,字无念;华亭人,文贞公后也。虏军至,聚其家十七人,狂泣放饮;谓某妻女曰:『吾祖清白传家。奈何以身受辱』!合门缢死,纵火焚于堂;遂跃入火内死。

李待问,字存我;华亭人。癸未进士;中书舍人,善书。为虏所杀。

徐石麒,字虞求,号宝摩;秀水人,壬戌进士。弘光时,起家吏部尚书。考选科道,以忤马士英而归;士英悉反其案,尽用其私人。次年,治圹海昌;归语所亲曰:『春行暮矣,夏杪竣役为佳。时事如此,恐不及待』!未几,南京陷,驾一小舸游鸳湖烟雨间,垂五十日。义兵败,泣曰:『先皇上宾,我忍死须臾,图报国耳;今不能矣!然当就死于城中』。乃作「就义遗笔」十则。闰六月二十五,入城;至里门,问从者有携得帨帕者乎?膳夫沈元以一帨进。次晨,缢于屏间;诸仆救苏,大诃曰:『我待若等不薄,何不成就我事』!索前帨,已火之矣;固索,得几纱八尺,自经死。公死时,书于机上云:『无力可能扶社稷,有心不得斩楼兰』!仆祖敏、李成,并以袜线缢公肘旁。及虏军至,署其门曰「忠臣之门,戒」。七月初九,□□延僧荐之;僧奉其尸,封书库中。二十一,虏兵去;子乃入敛。已踰二十五日,颜色如生。敛时,左袖置木主曰「明忠孝宝摩徐公神位」;右袖置两诗扇,各有款号,一如「遗笔」所云。

遗笔

我生不辰,会当阳九,流氛陡发,龙驭上宾;边燧旋扬,銮舆继逊。去岁,含哀忍死,赴召秉铨;自谓尽忠后王,即是仰报先帝。岂图归田不久,国难频仍;江左觕安,皇圻再破!愤都会之倾覆,伤士女之伤残!精力销亡,既不能单骑传呼,使异邦之谢过;年齿衰暮,又不能肃清宫府,致宗社之奠安。惟有决志歼身,见危授命;若得魂骑箕尾,安问魄滞沟涂!下达黄泉见父,无惭于教育;上游碧落觐帝,不媿于裁成!苟无忤于君亲,庶有辞于忠孝。以吾郡完毁,卜此身存亡。片语旌心,预书表意;缄留数则,用示后人。

弘光元年闰六月下澣四日,宝摩老人书。

朱大定,字继创;湖州朱文恪公子。以荫,官尚宝卿。虏兵至,不肯薙发,被害。

朱有镒,字□□;长兴布衣。起义,授总兵。两破湖州,不屈而死。

顾咸建,崑山人,钱塘知县;癸未进士状元鼎臣曾孙也。虏兵入浙,公悬印绶,逃归。张存仁怒,以公不交钱谷,飞骑追之,获于吴江之廿八都。既至,欲官之;公不可。陈弘范劝之曰:『且姑薙发,不官亦可』。公曰:『此荏苒之渐也!不官,全君;不髡,全亲。无再计也』!存仁欲杀之,绅庶代为祈免,缓数日;终不从。闰六月初一,见杀;杭州数万人跪哭于其前,公神色不变。时大暑,首悬谯楼,无一蝇近,三日不臭。弘范乞其首归葬,颜色如生;立祠湖上祀之。

陆培,字鲲庭;钱塘人。庚辰进士,行人。丁父艰,遂请养母。虏兵至杭,公与翰林吴太冲约同死,作诗并书别妻、兄弟及亲戚,自经楼下。夫人闻缢,从楼坠下,得不死。太冲□□□□,后辄附虏,□□□□□□□□□荐用矣。

绝命词

谁谓朝廷一命荣,行人使节本皇明;「春秋」冠叙诸侯册,「周礼」班从司寇名。雍国尚惭收采石,荆胥无计乞秦兵!荡阴徒有溅衣血,烈帝孤臣恨未平!

声名江左属华风,何意穹庐极望中!月满秦淮开毯帐,笳喧震泽引雕弓。千官椎髻金□丽,万寿青衣玉垒空。从此通天啖卫律,不教蒙面事胡戎。

闰六月初五寅时绝笔。

王道焜,字昭平;仁和人。辛酉举人,原任邵武同知。贝勒欲官之,力逼不从,自缢。

俞元良,字仲骧;海宁人,癸未进士。起义,被杀。

祝渊,字开美;海宁人,癸酉举人。弱冠,有志从刘宗周游。宗周以忤旨见放,渊伏阙力争,下部处停科,放还。巳,复以缇骑逮入诏狱。甲申春,始得释。北京陷,匍匐南旋。次年南京陷,以亲丧未葬,隐忍以俟;从此减食,日惟一餐。闰六月初六,窀穸事毕,拜辞墓下,归而自经。

周宗彝,字重五;海宁人,己卯举人。破家起义,被陕镇吴尔常密令婿卓火传同钱圣月,报知嘉兴府官。八月十五夜,事败死难,一家十八口;卜氐夫人挟其二子明儁、明伊投河先死,余婢妇继焉。其弟宗琦,单骑斗战,勿克而死桥下。

张坚,字不磷;仁和人,总兵。谋内应事败,被执不屈,遇害。

唐自彩,字西望;四川建州人。乙卯举人,知临安县。虏至杭,据青山自守;被执。见张存仁,直立不跪;左右捽之,终不屈。存仁怒,碎磔之,脔其肉。侄某,亦被戮。士民立祠祀之。

刘宗周,字念台;绍兴人,辛丑进士。清介持正。崇祯初,起家顺天府尹。策一蹇就道,其子徒步从之;至京,官服不备,市之店中。随以忤旨被黜,即同子觅一小舟归;人不知也。家居,倡「性命」之学于东南,海内有志之士多从之游;及门者多服布袍,市中布为之昂贵。后起总宪及吏部侍郎;召对,言词切直,不合;求去。北京陷,公闻信,即赴杭劝巡抚都御史勤王,不允;跣足麻衣,欲举哀。或以哀诏未至为言;公曰:『岂有子闻父丧,不■〈辟〉踊之理!诏至,再奉行可也』。弘光时,诏起;至南京,为左都御史。马士英欲起魏党阮大铖,先一日诏百官「谏者罪之」。次日,大铖命下,公即首疏极言不可;旋告归。虏兵入浙,见祁虎子投于水,公曰:『安得如是便宜』!乃不食,二十日不死;心不死也。公门人王毓耆遣人持书诣公,见书不能言;使者候门外,久闻内哭声起,则公逝矣。使者归,则毓耆亦已投水死;盖前书约公同殉节也。又周卜年、潘子成名宗,俱童子;从公死。公有「甲申恸哭诗」;又有「十自诗」,自呈、自求、自判、自镜、自勖、自病、自慰、自诧、自勘、自白也。

哭吴太常磊斋先生

先生于登第之前,梦一隐者诵文文山「山河破碎风飘絮,身世浮沈雨打萍」之句见投;问其姓名,曰「刘宗周也」。先生不省为何人。及壬戌既第,予时为仪曹郎,知贡举;见予,讶然。越二十年余,先生与予后先赴召,相见于京师。予心识磊斋,君子也;而先生视予,亦日亲。予既见放,先生致友人书稍道旧梦,以为不祥;曰:『刘某竟隐矣』!予得之,复讶然。既别之明年甲申,先生由吏垣擢太常卿,而遘三月十九日之变;曰:『吾不可以负刘公』!竟死之。

何人后死骨先寒,二十年来梦底酸;锦绣河山空一掷,注金身世打通盘。终嫌西市稽文信,不见东山起谢安。吩咐后来知梦者,男儿事业尽无般。

哭潜忠许布衣先生

潜忠氏,吴人也。以布衣,教授里中。一日,闻先皇帝之变,投缳数数,竟死之;里人沈桐江子着「潜忠传」以表之。舟过吴江,桐江携以见示,怆然不已。先生许氏,名琰,字玉重。

韦布家风姓氐寒,里中雅怪一经酸;由来臣谊普天下,同此人心太古盘。若个衣冠留左衽,几时车马上长安(时寇已窜陕中)?先生一死真无谓,赢得偷生是我般。

哭倪司农鸿宝先生

先生官大司农;知国事不可为,怀一帨于袖中,曰:『时至即行』!及三月十九之变,先生即以已刻死。自此,遂有继先生而起者。先生着有「儿易」,余尝受而读之。

台阁文章星斗寒,风标不比俗儒酸;回澜紫海皆通汉,照乘明珠只走盘。莫向当场看早暮,先从下手较轻安。忠臣第一垂青史,五十工夫儿也般!

哭施宪副四明先生

先生过越,尝惠教白马山房。

淮南一别燠垂寒,再拜班荆话屡酸;国难敢忘嫠妇纬,时危转忆菜根盘。身担风纪纲常重,节自平生学问安。白马岩前池畔草,永存规矩奉输般!

哭李御史大夫懋明先生

先生在籍,尝开同仁书院,与诸生讲学。既起总宪,于国难之前,密疏请皇太子监国南京,二王皆分封淮、泗间;先皇帝曰:『不可;同死社稷而已』!临终,作绝命词。

肃肃丰裁亚相寒,匡扶九鼎奏盐酸;欲存赵氐孤何处!枉泣公孙泪满盘!燕市赓歌留正气,鹿岩风景自新安。可怜雒、蜀推前辈,至死犹讥沟渎般!

哭宫谕刘湛六先生

先生之殉国也,自妻子而外,若婿、若外孙、若仆从,无一免者。以时而言,鸿宝第一;以事而言,先生第一。呜呼!圣矣乎!

良玉温温金砺寒,一回把袂一回酸!周情孔思联声气,方矩员规中辟盘。十族止怜朋友在,九京谁问此心安!异时伊雒、推人物,诚敬渊源似尔般。

哭范相公质公先生

先生,固吾党之翘楚也。至晚年,气节益醇。先皇帝之特简,有神鉴焉;遇变,以夜半从井。

白日无光止水寒,臣心愈苦骨愈酸!独支本末过方大(过叶「平」),勉竞云雷屯且盘。协梦有良归一德,招魂无厉逐偏安(先生无子,时议于南都建祠永之;亦以先生固尝官南司马云)!平生固是推慷慨,进步深深不可般。

哭成职方玄升先生

先生令滋阳,以忤时相,下诏狱。再讯,再朝杖论戍。先帝晚年,深悔悟;起先生职方。才任数月耳,遇变;持斩衰,设奠梓宫前,立殒。

饱历风霜血性寒,更无家计可偷安。六师不借郎官箸,一剑应加司马盘(谓大司马张久传为贼所杀,今已得叙功擢用)。道路蒙尘哀色惨(先帝时殡东华门),鬼神余恫哭声酸!时人早识杨忠愍,百链如钢彷佛般(壬午冬,东事孔棘,舆论起先生;时相昌言于朝曰:『此杨椒山也』!先生固椒山乡人,又先后同官)。

哭金职方伯玉先生

先生弱冠登朝,即以言事谪。谪十余年而起官,差视皇城。遇变,即投玉河死。母太夫人闻之,亦投河死。先生尝数过予问学焉。

燕市论交指岁寒,青青松柏望中酸!早腾汗血驹千里,骤折羊肠路几盘。湖鼎从龙攀莫逮,瑶池侍彩问加安。臣忠子孝同归死,留舆旁人话两般。

哭孟司寇肖形先生

先生,古貌、古心人也。遇变而死。子章明,以进士释褐,从焉。癸未榜四百人,惟章明容谷一人耳。

铁干冰姿古色寒,如匏呐呐口流酸;白云揽凤遥归汉,彩笔惊鸿渐起盘(磐通)。仕以教忠先教孝,生非求饱复求安;名高卞氏推今古,廊庙疆场未可般。

自哭

何来火热与冰寒,梅子黄时腮自酸。一路风光淹信宿,诸公音响递桓盘!功名老大终成赚,魂梦支离破即安。今日不教吾事了,生生提起又千般!

归途无赖,次第着「十哭诗」以吊诸殉节先生。就中想见诸先生精神结撰处,非徒一死而已者;而皆辱与予交,而予独何以生为!览者亦将有感于斯文。

甲申冬日,还山主人绝笔。

檗庵曰:先生世皆称为蕺山夫子;毅宗雅重之,而不能使其身一日安于朝廷之上。大直若绌,道在委蛇;先生固不屑哉!门墙咫尺,以不及奉先生杖履为恨。敬和先生「自哭」韵,以志凭吊之诚焉:『峻轨当年望自寒,忧疑遗疏语犹酸!冲流危石江河砥,击物神鹰霄汉盘。海宇尽从夫子学,朝廷不使老臣安!人间异梦休重省,惶恐滩头恨一般(因梦中隐士,故下此句)!

祁彪佳,字虎子;绍兴人,壬戌进士。巡按南直,有风采。张捷令山阴,拔公;公按吴,以捷荐「逆案」中人,不与通名。弘光时,巡抚南直;捷为吏部尚书,遂以党,夺公职。虏兵至,公外父商周祚年八十矣,与京兆金兰首薙发,渡钱塘迎虏;约公同往,不从。及二人归,而公服绯服投水死矣,在园中梅花阁下。后监国赠諡「忠愍」。

王毓耆,字玄趾;绍兴名诸生。能文章,尚气节。南都失陷,致书刘先生,中云『愿先生早自引决,毋为王炎午所祭』!书致发,即投柳桥河下死;且遗命移尸示刘先生。家人觅其尸,端坐水中。

惜时致命篇

群奸误国,庙社沦胥。愤怀世变,恨不手斩贼臣之头;恸惜时艰,且思生食叛人之肉!养兵十载,大帅惟识潜逃;积粟千仓,墨吏半肥私橐。势如崩土,力不背城。遂使胡马渡江,难应佛狸之谶;长驱至浙,先图金亮之屏。六驭痛东昏之惨,谁式怒蛙于北地!诸司鲜南仲之威,误祝小蠢为西音。吾越夙称水国,则在彼之长技立穷;江东先举义声,将已散之良心可鼓。奈何甘为臣仆,志在衔舆!冠裳世禄之家,营窟以俟伪朝;郡邑莅事之长,牧圉以修降表。迫呼犒迎之费,尽属青衿;供奉「大清」之牌,遍传黔首。文非饰过,则曰「暂诎必伸,当效会稽之辱」;忍耻苟全,又云「长往不返,驾言东海之逃」!腼然人面,真鼋鼍鱼鳌之与俱;实是兽心,曾魑魅魍魉之不若!寝处晨昏,岂堪自对;岁时伏腊,何以为颜!不思祖父代传,荷本朝二百年之覆载,忍与犬豕同群;矧此湖山半壁,系大明数千里之神州,可使腥羶杂处!「出师未捷」之句,非竖儒所敢吟;「天道好还」之言,乃孤臣之深望。宗祊未斩,虏运必衰。春陵再造,假赤伏之符;殷武中兴,续白金之气。尔其目前苟可偷安,吾谓异日必贻后悔!号呼莫闻,痛哭无路;用殉蛟腹,愧彼鼠心!古称五死,惟以捐躯赴义之可乐;寿止百年,保无疾病水火之杀人。无难奋博浪之椎,未免贻祸里门;即不溅侍中之血,亦期留名身后。惟兹清波碧水之中,正是明伦授命之地。鬼如不厉,为访三闾之踪;魂果有灵,当逐伍胥之怒。其能雪耻自任,愿激发于先皇;倘或同志不孤,敬相招于冥土!聊赓一绝,以诀生平。

梁于埃,字饮光,号谷庵;江都人。癸未进士,知万安县。乙酉,虏兵至,守令望风迎降;公莅事甫数月,婴城抗守。力屈,被执;止留其妻女,余家人尽被杀。令之降,不从;虏将金声桓许以藩臬,不可。禁南昌狱五十余日,怡然作诗不辍。有同籍友进而慰之;公曰:『国亡家破,无心至此!蜀宫一女子,至今人怜之而不嗤其失节;况自天子以下,受辱何极;矧一小令!凡我所图者,非可图者也。武候讨贼亦死,不讨贼亦死;究竟讨之为是。余是已,他何说焉!古今忠名孝节只要自己硬做,责人不得!天下人睹梁子今日,有为之恨者、有为之惜者、有为之怜者、有为之悲者,亦有为之丑而笑者。夫笑之杀之,又何别乎』!九月十三日,作绝命词,书寄二子;遂自缢。

寄植、枋二子

「但知生富贵,谁识死功名!到头成个是,方见古人情」。此我绝命词也。天生此人,即了此局;但苦汝等一生耳。读书做人,只了得自己,怨天不得!惹大江西,只有我一人可以千古,抑又何恨!母亲年老,伤心之痛在此。家下事,只以耕种闭门、守法免刑为主,余不足道;若读书,真可省也。须问德宗和尚:劝我到江西做此句,当亦是千古慈悲否?忠不能守封疆、孝不能事父母、义不能周济友生、智不能保全性命;平生负缺,遗恨终天!幸平昔宗门得力,到此不难撒手悬崖耳!此皆实实证明,汝等可以免俗人之悲悼也!

谷庵主人,九月初十日三鼓笔。

率尔吟

莫道先生出丑,孤城独立坚守;只今财散人离,此身亦非我有!

从来忠义男儿,不向世人分剖;留得自己主张,便是天长地久!

王缵,字伯纬;诸生。

王绩,字亚绵;诸生。

李澜,字学海;□生。

黎增,字用修;□生。

张氏,江都人;谢衷白妻。女名希韫,年十七。高杰兵乱,张虑弗免,与女相期死;女常以小刀自随。后史阁部驻兵于扬,谢居临孔道,衷白适远出,张皇遽,遣其子女避外家;韫,仓卒忘所携小刀。城既破,张之长子于朝曰:『士死坟墓』!遽出,意欲归守神主也。韫索刀不得,以翦刀刺喉,流血被体,以腕怯不死;遂赴井。张见曰:『我无虑矣』!亦入井。仲子于宸,诸生;哀号越一日,始得尸。张死,韫尚活;宸匿之败草中,得脱。宸以守母尸,被害。韫归姊家,日夕哭母而死。季子于陛,年十三;被掠,亡归。值父病,独力养父;踰年亦死。

扬州女子,逸其名;投水死。

绝命诗一首

妾长闺门二十春,岂期今逐塞尘奔!杀身无补君王事,死节难酬夫婿恩。江静犹堪沈弱质,月明谁与吊孤魂!深山落日啼猿处,过客闻之亦怆神!

(附录)宋蕙湘,弘光宫人。被掳北行,题壁诗三绝。

风动江南羯鼓催,降旗飘台凤城开;将军战死君王辱,薄命红颜马上来!

广陌黄尘暗鬓鸦,北风吹面落铅华;可怜夜夜箜篌引,几度穹庐伴暮笳!

盈盈十五破瓜初,已作明妃别故庐;谁散千金齐孟德,镶黄旗下赎文姝?

周氏,刘乙然妻;宁波人,家于扬;生二子。虏兵至,与女匿复壁中;夫与二子守于外,被拷甚酷。周自经,不得死;次日,穿壁而出,语夫曰:『妾事君二十五年,不幸遭乱!复壁不足恃,万一被污,死不足赎!不如留清白,自缢君前』!因与二子诀。女已及笄,哭不已;周挽之曰:『哭无益,须随我』!先一缳系女首,乃自缢,对悬而绝。移时,虏复至,则搜壁间矣。

钱氏女,京口人。父应式,字述古;无子,止一女,携之扬州行医。城陷,女年十六,告父母曰:『生年百岁,亦有死时。与其受辱,宁速死』!父尚无嗣,善自全,徐图归里可也』!引带自缢;带断复苏,呼父勒之。父不忍,乃饵毒药;燥发不得即死,复投水;水浅不死,自经而绝。

汪氏女,溧水人,原籍徽州。虏兵至,女年十四,拜辞父母曰:『吾决不为所辱,当先死』!遂投石臼湖中。

戚氏,平湖诸生陈铭妻。铭贫而嗜读,夫妇甚谐。闻虏兵至,戚抚父柩长号,且语夫曰:『吾死此矣』!顷之,铭携妇登舸。兵迫,求死于湖,力走得脱,避何氏埭;何氏,铭母族也。俄兵至,相与匿田禾中,几脱矣;而所匿妇怀中儿啼,迹得之。妇知不免,与铭诀曰:『君自为计!水清,妾愿葬此』!解裙带授铭,曰:『聊结同心,期来生相见也』!遂投水;发浮水面,虏引佩刀截之,执铭去。初,妇梦衣红、乘舆,将有所适!觉,语铭曰:『不祥!吾将诀汝矣』!

沈氏,平湖诸生林鸿妻。虏至,扶姑同匿禾中。被执,将杀姑;沈以身翼,且求代。虏卒曰:『无苦,吾娶汝』!沈奋身投水;发浮水面,被牵出。沈佯从之,意若渐贴者;乘其懈,复投水,终以发故,牵出。知不可脱,乃骂曰:『羯狗!何不杀我!我以鱼腹为葬,恐汝辈无葬地耳』!卒怒,被数枪死。

陈氏,崑山人。城破,夫被杀,将携陈去;陈曰:『须瘗夫,行耳。否则,死』!虏卒从之。既瘗,挟之登舟;陈曰:『初得事君,须置酒成礼,俟暮,成婚。兵士与之饮酒,陈氏欣然命觞,强之醉;从容言及杀人事,因问『君刃何利!杀人如刈草。请得视之』!兵醉,解与观;陈力刺兵死,即自刎。

王氏,崑山人。城陷,被执;求死不可得,托疾延医。医至,王乘间请毒药,医以砒与之;遂密置食中,与兵同食,毒发俱死。

杨氏,松江吕巷村陈君秀妻。产三日,闻虏军至,与夫诀曰:『若先挈赀行,吾待此。不至,幸矣;至则,死耳』!俄兵突至,杨负囊奔户外,兵劫其囊;杨恐为所获,亟投河死,一老妇随之。

俞氏,平湖诸生孙锷妻。虏至,觅夫不得;俄传锷已死,俞痛哭曰:『吾欲往从夫矣』!亟赴水死。

张烈女,金山卫人。虏至,女同母、嫂匿山圹中。虏迹得之,发矢,厉声勒之出。母、嫂俱出,女独留;发矢不已,更骂且哭,卒不出。攒刃刺之,绝而复苏,益骂不已;虏大怒,脔之圹中。

颜氏,松江蒋敬妻。家贫,贸布为生。虏至,颜间遁,所蓄赀尽掠去。虏去,见之禾间;虏逼之行,骂曰:『既掠我财,复欲污我节耶?我先污汝刀耳』!遂触刀死。

湖州诸生金铎妻,逸其姓。虏至,投水,被钩出;虏握其手,指马上所掠锦绮示之曰:『随我,即为汝有』!妇乘其不意,嚼断其一指,血流如雨;妇曰:『愿以吾颈偿汝指足矣』!遂被杀。

张氏,扬州宋□□之妻。乙酉扬城陷,张虑被辱,先自溺死;将死,出金一囊,结其夫肘,使得是以免。有女生四月矣,投夫怀,俾沈诸水,遂死;其兄张符聪诔之。

(附录)南昌王猷定贞妇行

谁焚大林,扬灰九州;有宋之子夫何尤!吁嗟呼!仰天云流,俯地河流;莫如其由(一解)。曷日月,冬为夏;揽涕贻,曷昼夜;鬼急人,蜀冈下(二解)。豉冬冬,官军■〈口虖〉;城市语,各模糊。魂魄不得少踌躇,呱呱汝雏(三解)!崇墉坠只,蛇豕蜿只;黄泉日月,下照卬只。义不可辱兮,奈何夫子(四解)!雨淫淫,水深深;弓刀鸣,鸟鹊瘖。万马飞,一寸心;持夫臂,结黄金。投儿去,不复生(五解)!

潘氏,硖石人;归沈有年。沈,贾人也。乙酉秋,虏兵至硖,掠潘行。舟至王店,潘号,愬夫翁姓名居址,一跃赴水。兵援其发以出,慰劫再三;潘乘间,复赴水,遂遭乱刃刺死。里人高其义,醵金敛之。沈氏有女,盖潘之小姑也;同被掠,亦不污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