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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变法通议》论女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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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子》曰:“逸居而无教,则近于禽兽。”痛哉斯言乎,执一人而目之曰禽兽,未有不色然怒者。然信如子舆氏之言也,则今日之近于禽兽者何其多也!海内之大,员其首、方其足之种,盖四万万。其名之为农、为工、为商、为兵,终身未尝读书者,殆一万九千万有奇。其名之为官、为士,号称读书,而实未尝读书者,殆数百万。其员其首而纤其足,不官、不士、不农、不工、不商、不兵,而自古迄今,未尝一读书者,凡二万万。不宁惟是,彼之官焉、士焉、农焉、工焉、商焉而近于禽兽者,犹或以禽兽为耻也。此之不官、不士、不农、不工、不商、不兵而近于禽兽者,岂直不耻?乃群天下之人以为是固宜然耳。呜呼,岂不痛哉?岂不痛哉!梁启超曰:居今日之中国,而与人言妇学,闻者必曰天下之事,其更急于是者,不知凡几,百举未兴而汲汲论此,非知本之言也。然吾推极天下积弱之本,则必自妇人不学始,请备陈其义以告天下。

一义曰,公理家之言曰:凡一国之人,必当使之人人各有职业,各能自养,则国大治。其不能如是者,则以无业之民之多寡,为强弱比例差,何以故?无业之人必待养于有业之人,不养之则无业者殆,养之则有业者殆。斯义也,西人译者谓之生利、分利,即吾《大学》“生之者众、食之者寡”之义(□□□□曰:“食训蚀,谓耗蚀也。”)。《管子》曰:“一夫不耕,或受之饥;一女不织,或受之寒。”此非空言也,盖合一国之人民物产,而以决疑数术,盈虚消息之,其所得之率,实如此也。中国即以男子而论,分利之人将及生利之半,自公理家视之,已不可为国矣。况女子二万万,全属分利,而无一生利者?惟其不能自养,而待养于他人也,故男子以犬马奴隶畜之,于是妇人极苦。惟妇人待养而男子不能不养之也,故终岁勤动之所入,不足以赡其妻孥,于是男子亦极苦。以予所见,上而官,中而士,下而农、工、商、兵,无论为何等人,则无时不皇然、愀然,若重忧贫者,其受冻饿,转死沟壑者,更不知凡几也。其实以比例浅理论之,苟人人以一身所作之业,为一身衣食计,必无可以贫之理。今中国之无人不忧贫也,则以一人须养数人也。所以酿成此一人养数人之世界者,其根原非一端,而妇人无业实为最初之起点。虽然,等是人也,何以或有业或无业?盖凡天下任取一业,则必有此业中所以然之理,及其所当行之事,非经学问不能达也。故即以男子而论,大率明达事理之人,谋业甚易,反是者谋业较难。然则学也者,业之母也,妇人之无业也,非天理宜然也。其始据乱之世,专尚力争,彼男子之所欲有事者,固非妇人之所能也,于是以妇人为不足轻重,而不复教之。既不教矣,其无从执业,有固然也。积之既久,渐忘其本来,则以为是固当生而不事事,而嗷然待哺于人者也。是以男子贵而妇人贱,妇人逸而男子劳,逸而贱非人情所乐也,贵而劳亦非人情所乐也。则何如均其贵贱,亦均其劳逸之为得也?论公理则如此,考事势则如彼。故曰:国何以强?民富斯国强矣。民何以富?使人人足以自养,而不必以一人养数人,斯民富矣。夫使一国之内,而执业之人骤增一倍,则其国所出土产作物亦必骤增一倍。凡所增之数,皆昔日弃地之货也。取弃地之货而藏之民间,其事甚顺,而其益甚宏,若此者,舍学末由也。

二义曰,人有恒言曰:妇人无才即是德,此躗言也。世之瞀儒执此言也,务欲令天下女子不识一字,不读一书,然后为贤淑之正宗,此实祸天下之道也。古之号称才女者,则批风抹月,拈花弄草,能为伤春惜别之语,成诗词集数卷,斯为至矣。若此等事,本不能目之为学。其为男子,苟无他所学,而专欲以此鸣者,则亦可指为浮浪之子,靡论妇人也。吾之所谓学者,内之以拓其心胸,外之以助其生计,一举而获数善,未见其于妇德之能为害也。如曰“无才即是德”云尔,则夫乡僻妇妪,不识一字者,不啻千百亿万,未尝闻坐此之故,而贤淑有加,而惟闻取帚之谇,反唇之稽,视宦学家之妇人,殆益甚焉,则又何也?凡人之鄙吝也,忿争也,必其所见极小,目光心力尽日营营于此极小之圈限中,以生此弊也。使其人而知有万古,有五洲,与夫生人所以相处之道,万国所以强弱之理,则其心也,方忧天下悯众生之不暇,而必无余力以计较于家人妇子事也。今夫妇人之所以多蔽于彼者,则以其于天地间之事物一无所闻,而竭其终身之精神,以争强弱、讲交涉于筐箧之间,故其丑习,不学而皆能,不约而尽同也。是以海内之大,为人数万万,为户数千万,求其家庭内外相处熙睦,形迹言语终身无间然者,万不得一焉,而其发端,罔不起于姑嫜姒娣之间。愤时者至谓妇人为尽可杀,夫妇人岂性恶耶?群块然未经教化之躯壳若干具,而键之于一室,欲其能相处焉,不可得也。彼妇人之累男子也,其不能自养,而仰人之给其求也,是犹累其形骸也。若夫家庭之间终日不安,入室则愀,静居斯叹,此其损人灵魂,短人志气,有非可以常率推者。故虽有豪杰倜傥之士,苟终日引而置之床笫筐箧之侧,更历数岁则必志量局琐,才气消磨,若是乎妇人之果为鸩而不可近也。夫与其饮鸩而甘之,则盍于疗鸩之术少留意矣。

三义曰,西人分教学童之事为百课,而由母教者居七十焉。孩提之童,母亲于父,其性情嗜好,惟妇人能因势而利导之。以故母教善者,其子之成立也易,不善者,其子之成立也难。《颜氏家训》曰:“教儿婴孩,就傅以前,性质志量皆已略定,少成若性,长则因之。”此实言教育学一切之始基也。苟为人母者,通于学本,达于教法,则孩童十岁以前,于一切学问之浅理,与夫立志立身之道,皆可以粗有所知矣。今中国小学未兴,出就外傅以后,其所以为教者,亦既猥陋灭裂,无所取材。若其髫龄嬉戏之时,习安房闼之中,不离阿保之手,耳目之间,所日与为缘者,舍床笫筐箧至猥极琐之事,概乎无所闻见。其上焉者,歆之以得科第、保禄利,诲之以嗣产业、长子孙,斯为至矣。故其长也,心中目中,以为天下之事更无有大于此者,万方亿室,同病相怜,冥冥之中,遂以酿成今日营私趋利,苟且无耻,固陋蛮野之天下,而莫知所自始。岂惟莫知所自始而已,且恬然不以为怪。故试取西人幼塾乳臭之子,与吾此间庞壮硕老之士大夫相挈,其志趣学识,必有非吾此间此辈之所能望者,岂其种之特异哉?无亦少而习焉者之不得其道也。故治天下之大本二:曰正人心、广人才。而二者之本,必自蒙养始,蒙养之本,必自母教始,母教之本,必自妇学始,故妇学实天下存亡强弱之大原也。

四义曰,胎教之道。《大戴礼》《论衡》详哉言之,后世此义不讲盖久。今之西人则龂龂留意焉,西国公理家考物种、人种递嬗递进之理,以为凡有官之物(人、禽、虫、介、草、木为有官之物,金、石、水、土为无官之物),一体之中,有其死者焉,有其不死者焉。如一草木,根荄、支干、果实、花叶,其死者也。而常有不死者,离母而附于其子,绵绵延延,相续不断,是曰传种,惟人亦然。虽然,两种化合之间,有浸淫而变者,可以使其种日进于善,由猩猴而进为人也,由野番贱族而进为文明贵种也。其作始甚微,而将毕至巨也,故西人言种族之学者,以胎教为第一义。其思所以自进其种者,不一而足。而各国之以强兵为意者,亦令国中妇人一律习体操,以为必如是,然后所生之子,肤革充盈,筋力强壮也。此亦女学堂中一大义也。今之前识之士,忧天下者则有三大事:曰保国,曰保种,曰保教。国乌乎保?必使其国强,而后能保也。种乌乎保?必使其种进,而后能保也。进诈而为忠,进私而为公,进涣而为群,进愚而为智,进野而为文,此其道也。教男子居其半,教妇人居其半,而男子之半,其导原亦出于妇人,故妇学为保种之权舆也。今与人言此义,鲜不谓以耕救饥,掘井消渴,迂远而无当也,而不知此盖古先哲王与泰西通儒,所讲之极熟,推之至尽,而汲汲焉以为要图者也(《胎教篇》曰:“《易》曰:‘正其本,万事理;失之毫厘,差以千里。’故君子慎始,谨为子孙昏妻嫁女,必择世世有行义者。如是则其子孙慈孝,不敢淫暴,党无不善,三族辅之。故凤皇生而有仁义之意,虎狼生而有贪戾之心,两者不等,各以其母。”其言极深切著明。又曰:“胎教之道,书之玉版,藏之金匮,置之宗庙,以为后世戒。盖古人之重之如此,必非无故也。”侯官严君又陵译《天演论》云:“无官者不死,以其未尝有生也。而有官者一体之中有其死者焉,有其不死者焉,而不死者又非精灵魂魄之谓也。”可死者甲,不死者乙,判然两物,如草木之根荄、支干等,甲之事也,而乙则离,母附子代,可微变而不可以死,或可分其少分以死,而不可以尽死,此动植所莫不然者也。是故一人之身常有物焉,乃祖、父之所有而托生于其身,盖自得生受形以来递嬗迤降以至于今,此胎教所以然之公理。严君与余书又云:“生学公例言,一人之生,其心思材力形体气习,前则本数十百代祖父母之形神阅历积委而成,后则依乎见闻师友,与所遭之时与地而化。”其论极精,欲言保种者,非措意于此二义不可。欲措意于前一义,则胎教为之根原;欲措意于后一义,则胎教尤为根原之根原。此学数十年后必大明于天下,今日则鲜不以为迂远无用矣)。

西人格致家之言曰:言算学、格致等虚理,妇人恒不如男子。由此等虚理而施诸实事,以成为医学、制造等专门之业,则男子恒不如妇人。然则男女之于学,各有所长,非有轩轾。论者或疑数千年来,男子之成绝学、立大功者,方策不绝,而妇人无闻焉,若是乎虽兴妇学,其所成亦仅矣。抑吾又闻生学家之言公理矣,凡含生负气之物,倒生者最愚,横生者次愚,若夫躯体峙立,首函清阳者,其聪明必不甚相远。所以生差别者,在智慧之开与不开耳。昔乾嘉间,汉学彬彬于江浙,而吾粤靡一人焉,咸同以后,口马郑手说文者如鲫矣,非粤民愚于乾嘉而智于咸同也。日本明治以前,民智僾塞,工艺窳劣,翻然维新,遂有今日。非日人拙于曩而巧于今也,其脑筋伏而未动,其灵髓塞而未通,从而导之,机捩一拨,万线俱动矣。彼妇人之数千年莫或以学名也,未有以导之也。妇人苟从事于学,有过于男子者二事:一曰少酬应之繁,二曰免考试之难。其居静,其心细,故往往有男子所不能穷之理,而妇人穷之,男子所不能创之法,而妇人创之。西史所载,若摩哈默德之母,以伯南之女,侯失勒·约翰之姑,其学业成就视男子未或让。而吾中国之女子游学异国,成学而归者,若吾向者所闻康爱德氏、石美玉氏,虽西域耆宿,犹歆誉之。然则妇人岂生而不能学耶?夫以二万万戴天履地、首函清阳之人类,而必夷而弃之,谓与倒生、横生之物相等,欲不谓为不仁,不可得也。

善夫诸教之言平等也(南海先生有《孔教平等义》)。不平等恶乎起?起于尚力。平等恶乎起?起于尚仁。等是人也,命之曰民,则为君者从而臣妾之;命之曰女,则为男者从而奴隶之。臣妾、奴隶之不已,而又必封其耳目,缚其手足,冻其脑筋,塞其学问之途,绝其治生之路,使之不能不俯首帖耳于此强有力者之手。久而久之,安于臣妾,安于奴隶,习为固然而不自知。于其中有人焉,稍稍自疑于为臣妾为奴隶之不当者,反群起而哗之。以故数千年来之男子,无或以妇学为治天下所当有事,而数千年之妇人,益无有奋然自张其军,以提倡其同类者也,非不才也,压力使然也。

今语人曰,欲强国必由学校,人多信之。语人曰,欲强国必由女学,人多疑之。其受蔽之原,尚有在焉。今日之攘臂奋舌,以谈强国,震惊于西人,而思效其长者,则惟是船舰之雄也,枪炮之利也,铁路之速也,矿务之盛也,若此者皆非妇人所能有事也。故谋国者曰:教妇人非所急也。而不知西人之强在此,其所以强者不在此。农业也,工作也,医学也,商理也,格致也,律例也,教授也,男子所共能,抑妇人所共能也。其学焉而可以成为有用之材,一也。今夫言治国而必推本于学校,岂不以人才者,国之所与立哉?岂不以中国自有之才,必待教而始成哉?夫必谓彼二万万为人才,而谓此二万万为非人才,此何说也?

西方全盛之国,莫美若;东方新兴之国,莫日本若。男女平权之论,大倡于美,而渐行于日本。日本之女学,约分十三科:一修身,二教育(言教授及蒙养之法),三国语(谓日本文),四汉文,五历史(兼外国史),六地理,七数学,八理科(谓格致),九家事,十习字,十一图画,十二音乐,十三体操。其与男学相出入者,不过数事而已。此数事者,大率与兵政相关,亦尚力之世所当有事者也。彼西人之立国,犹未能至太平世也。太平之世,天下远近大小若一,无国界,无种界,故无兵事,无兵器,无兵制。国中所宜讲者,惟农、商、医、律、格致、制造等事,国人无男无女,皆可各执一业以自养,而无或能或不能之别,故女学与男学必相合。今之美国,殆将近之矣。是故女学最盛者,其国最强,不战而屈人之兵,美是也。女学次盛者,其国次强,英、法、德、日本是也。女学衰,母教失,无业众,智民少,国之所存者幸矣,印度、波斯、土耳其是也。

若是夫中国之宜兴妇学,如此其急也。虽然,今日之中国,乌足以言妇学?学也者,匪直晨夕伏案,对卷伊吾而已。师友讲习,以开其智,中外游历,以增其才,数者相辅,然后学乃成。今中国之妇女深居闺阁,足不出户,终身未尝见一通人,履一都会,独学无友,孤落寡闻。以此从事于批风抹月,拈花弄草之学,犹未见其可,况于讲求实学,以期致用,虽有异质,吾犹知其难矣。不宁惟是,彼方毁人肢体,溃人血肉,一以人为废疾,一以人为刑僇,以快其一己耳目之玩好,而安知有学,而安能使人从事于学?是故缠足一日不变,则女学一日不立。嗟夫!国家定鼎之始,下令剃发,率土底定,顺治末叶,悬禁缠足,而奉行未久,积习依然。一王之力不改群盲之心,强男之头不如弱女之足。遂留此谬种,孳乳流衍,历数百年,日盛一日,内违圣明之制,外遗异族之笑,显罹楚毒之苦,阴贻种族之伤。呜呼!岂苍苍者天,故厄我四万万生灵,而留此孽业以为之窒欤?抑亦治天下者未或厝意于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