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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仲夏之死》马戏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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团长靠在椅子上,一只手夹着雪茄烟,一只手用鞭梢在空中描画着圆圈、三角形和四角形,闷声不响。

这时是他发怒的时候。据说他是个刻薄的人,残忍的人。至于他是如何强烈爱护那些在他残忍之下坚强活过来的人们,知道的人就很少了。他叫哪个团员死,不管谁都得立即去死。马戏团天幕的最高处,飘扬着他那绘有红色髑髅的旗帜。

他过去本来是一名被派遣到大兴安岭的侦探的随从。三个青年侦探踏入R人女间谍家里,地雷爆炸了,三个青年和女间谍都被炸死了。然而,女间谍的裙子一角和一个年轻侦探的帽子,在百米以外的罂粟花田里被找到了。当时,十八岁的团长管死去的青年叫“先生”。他戴着遗留下来的帽子,哭哭啼啼回到了日本。

正因为有一副善良的心肠,即便对于他人冷酷的行为也会以诚实待之。诚实是磨练出来的,时常被误以为是虚伪。

由于对人心投其所好,他成了富裕的大人物。他是精神的投机者。再也找不到比他更适合担当马戏团团长的人了。

——两个月前,他去探望地方上的老板,夜里很晚才回来。他揭开自己的天幕走进去一看,一对少男少女正在幽会。团长不声不响揪住两人的腕子,仔细端详着。他不认识他们。

一阵口哨声,P出现了。他把两人从团长手里领过来。

“哪个部门的,什么人?”

“团长,是大道具组的。”

“胆子好大啊。”

团长高兴地打了个哈欠。

“等一下。”他叫住了P。

他抓起少年的手掌仔细瞧了一会儿。

“你骑过马?”

“嗯。”

“干什么的?”

“当马丁,在帝国乘马场。”

“嘿嘿……喂,P公,给小妖精灌三升醋,将那小子一整天绑在克莱塔号上。”

从未有人能驯服过这匹悍马克莱塔号。昨天,一位女骑手摔断了脖颈,就像一个陶瓷人从马背上倒下来。

每天演出只要大获成功,心腹P都会到团长那里喝酒庆祝一番。他告诉团长,那位小伙子和小妖精似乎可以派大用场了。他设计的节目是:少女走钢丝一脚踏空,这时站在马背上的少年策马跑到钢丝下面,一把抱住少女的身子,在舞台兜上一圈。P说这个节目一定会大获成功。鉴于那少年生得一表人才,P提议给他起个诨号叫“王子”,以博得观众的喝彩。团长点头应允,随将一枚漂亮的大金币交到P手中。

半月之后,两人登上了舞台。

一个月光景,他俩都受到了观众的欢迎。

团体观众法语学校的小学生们兴奋异常,向他们两个扔奶糖。他们小口袋里溶化的奶糖像果实一样坠在少女的头发上,因而那头发像狮子一样沉重。她犹如一名亚马逊女兵,平添一副飒爽的英姿。团长非常疼爱他们两人。但是,对于新手的管束并没有松弛。他认为,这种管束越是严厉,就会使得他们的生存方式越发充满马戏人的危机,以及得过且过和自暴自弃的浓厚阴翳。

——向观众致辞,退场之后,团长照例回到幕后观看演出。

香烟的烟雾和人体的体温,使得场内弥漫着金色的雾霭。数千名观众庄严地看着舞台。所有这一切的上面,是污秽而黑暗的广大空间。那里是马戏团演员们的宇宙,他们在这个空间的任何地方,都能立即用自己的身子架起一座光明灿烂的星座。从天幕吹来的风,使这个空间时而飘飘扬扬,膨胀地游动着,黑洞洞的。用银纸和五彩洋铁片装扮的男女犹如深海鱼,时时从高处来到这个空间。这时候,从深海模糊一片的集群里,总会腾起一阵震耳欲聋的欢呼声。

在这个高旷的场所,奇妙的节度和礼让演绎着一个个奇迹。衣着半裸的男人和女人,一瞬之间如神仙一样美丽地拼合在一起。之后,一个黑暗而长大的秋千架,怠惰地运送着高渺而沉滞的时间,不停地摇荡一直到永远。

透过天幕最高处的破洞,应该能窥见大海,却没有人看过。虽然无人见过,然而月夜里,海的表面像青花鱼一般闪耀着蓝色的光芒。月光时时由破洞漏泄下来。礼拜日夜晚演出之际,高高飞来的女人那裹在针织毛衣里的胸脯,也透着白皙的光亮。

乐队突然奏出高亢的军号。

眼下,少男少女走上舞台。

少女穿着好几件华丽的抽纱裙子,光裸的足尖套着银色的舞鞋,持续放射着危险的美丽的光亮。少年一身王子打扮,披着一件嵌满星星形状小镜子的紫色天鹅绒斗篷。甲胄般银丝织成的轻装,胸前显露出绯红色百合花的图案。

两人手拉手跑出来,以无言的姿态向观众优雅地行了礼。

观众疯狂地大声喊叫,喝彩。团长发现观众们的眼睛被人特有的温馨的热泪濡湿了。

P耸耸穿着黄黑花纹夹克的肩膀,得意地捅了捅团长的脊背。

团长没有回应,他也和观众一样,脸上浮现着茫然若失的表情,半张着嘴巴。他的双目潮润润的,充满了人瞧着人的那种亲切之情。

听到两人出奔时,团长如利箭穿心,悲愤异常。他暗暗祈望着这样的光景——那根钢丝突然断了,少女跌落在地板上,那少年一把没有抓住而失身落马,又被克莱塔号的马蹄子踢了一下——团长用至大的爱所描画的幻影没有实现。团长靠在椅子上思考着不幸、运命和爱情。他的嘴唇因愤怒而颤动。

他扔掉雪茄,扔掉皮鞭。

他走出天幕,中东式的月亮从荒凉的空地和散在的垃圾堆,以及黑暗天幕下的村落之间升上了天空。狮子高昂的咆哮犹如夜空里飞扬的火把隐隐传响。东方,港口的海面将沐浴着月色的浓密的反照投向星空。看上去马戏团的巨大天幕布满了轰轰隆隆的暗夜,倾斜地站立着。

这时,三个人影通过大门向团长身边走来。中间的高个子男人是P,他紧紧揪住少男少女的胳膊,生怕他们逃跑。

“我把两个私奔者抓回来啦。”

“你辛苦啦,辛苦啦。”

“他们住在海港附近的一家客栈,可又付不起房费,想远走高飞,但又没钱买火车票。我一直在盯着他们呢。”

“唔,你辛苦啦,辛苦啦。”

团长用无比憎恶的眼神注视着这年少的叛徒、胆小鬼和逃犯,他们就像晒太阳的狗一样,为了祈求怠惰的幸福而私奔。然而,他从那里没有发现胆怯和卑屈的表情。相反,他看到一个地道的流窜的王子的面影。

绯红的面颊、干裂的嘴唇、枯草般的头发、旧布巾似的褪色领带,奇妙地衬托出沉静而英俊的前额。他的眼睛闪耀着团长所不曾知晓的——这也难怪,因为马戏团团长不至于逃跑——种种逃亡的记忆的光辉。在团长看来,逃亡似乎是未知中的颇为高贵的行为,他的嗓门由嫉妒而变成阴暗的低音。

“这次就饶了你们。回去好好想想,下次再逃那就没有命啦!P公,给他们处罚,各抽七八鞭子。啊,还有,P公,我有话对你说,回头到我的帐篷来一下。”

仅仅休场两天之后,明星重新登台了。

场内观众爆满,支撑天幕的十二根大铁柱子像桅杆一样摇摇晃晃。

仿佛是来自地府的集群,观众们的身子一动不动。鸦雀无声。但是,一个节目完了,场内便像解除咒符一般喧腾起来。

王子和少女一如既往,以无言的姿势向观众行礼,左右分开。少女登上软梯。少年跳上克莱塔号马背。

克莱塔号兴奋地站立起来,犹如燃烧的火焰,这一点尤为观众所赞赏。大家期待着,今日的表演会比平时更加精彩动人。

事情总是按照完善的秩序进行,比起日常生活更加完善。从克莱塔号的狂奔里,人们只是看到了秩序的某种强度的表现。

少女开始走钢丝。

钢丝下面,像往常一样站在马背上的少年,突然拉紧缰绳制止住奔马。此时,克莱塔号一下子失去了方向。它冷不防被缰绳一拽,立即抖动着鬣鬃,打着响鼻,一跃而起。

一刹那,人们从后腿直立的奔马的姿势里,发现了运命周围必不可少的某种装饰华丽的静寂。这是出现在守望着任何悲酸事件的镜子周围、巧夺天工而制作的古代威尼斯浮雕般的静寂。

王子横躺在沙子上,摔断了颈骨。

乐队突然停止。

观众一齐站起,潮水般涌向舞台。

没有一个人注意她,那个在大天幕下高高晃动的钢丝上的少女。

她很明白。从没有一颗星星的黑暗的天空,透过香烟烟雾和人们的呼吸,她清楚地看到了事情的全过程。与其说看到,不如说知道更准确。因为她只要向下一看,脚就不得不滑脱下来。她那小巧的银色舞鞋危险的闪光,要是能再宽阔一点儿,她就能轻而易举逃脱这危险的作业,跌落在少年的身体上。

然而,少女一边微妙地抖动着短小的纱裙,一边暂时忍耐着痛苦的生的均衡。

她终于走完了。而且,这是她首次完成全程的走钢丝的表演。喧呼嚎叫、乱成一团的群众,没有看到她最初、最圆满的演技。团长一人从幕后走出来,没有人在意他是团长,只有他一人从拥挤的人流里,认真地翘首仰望着少女完美无缺的走钢丝表演。

少女站在钢丝一端的踏板上,她看到刚刚走过的钢丝在黑暗里摇摆不停。这时,下面的群众围成的圆圈的中央,少年胸间她所熟悉的红色的百合图案倏忽一闪,映射着她的眼眸。

少女从踏板上跷起穿着小小银色舞鞋的一只脚,宛若即将进入游泳池的一刹那,伸向昏暗而嘈杂的空间。接着,另一只脚也要与这只脚并拢似的,跟着伸了过来。

——毫无觉察的群众的头顶上,一大束玫瑰花跌落下来了。

马戏团全体人员度过了葬礼般极其悲伤的夜晚。天亮之后,P带着一副大功告成的神情走进团长的帐篷。团长刚好洗漱完毕,P附在他湿漉漉的耳朵边急匆匆说道:

“警察那里也万无一失地应付过去了。我在‘王子’的鞋底下涂了油,同时又给克莱塔号注射了兴奋剂。”

——团长痛苦的脸上掩饰不住快意的神色,他从口袋里倒出了一堆金币,压得P的手掌难以承受。

他拍了拍空空的口袋,说道:

“你是个万分叫人瞧不起的家伙,干了件出色的工作,却因拿了一笔钱,使得这项工作变得极其卑微。”

P讨好地陪着笑。对于这种卑屈的笑脸,团长的表情里也浮现出从未有过的充满苦涩的共鸣。P没有注意到这一点。

“总之,马戏团完蛋啦。”团长说,“我也可以从马戏团里摆脱出来了。如今,‘王子’死啦。”

——此刻,天幕外边响起了马蹄声。

P打开窗户。

朝阳下,一匹斑马拉着货车通过,车上堆着两具粗劣的灵柩,上面胡乱地写着王子和少女两人的名字。后面跟着而来的是女驯兽师、丑角演员和荡秋千者的队列。

团长伸手从口袋里掏出一束扎着玄色细丝带的紫堇花,憋足气力投向两人的灵柩,就像过去那些狂热的小学生,将溶化的奶糖投在少女的头发上一样。

昭和二十三年一月《进路》


[10]希腊神话中居于小亚细亚东北部的女兵。据说她们割去右乳,以便战斗或狩猎时使用弓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