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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天国》第2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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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北京养心殿咸丰捧着手炉在屋子里踱来踱去,问肃顺和恭亲王奕折:“这个林凤祥怎么处置呢?”

肃顺说:“无非是杀或令其降。”

奕诉说:“林贼罪在不赦。他两年来攻州夺县,光是败死在他手中的二品以下大员就有七十多位,这样的人如何能留?”

肃顺说:“奴才以为,杀有杀的好处,留有留的好处。”

“你说说留的好处。”咸丰问。

肃顺说:“据奴才所知,这个林凤祥是长毛中一路打先锋的人,他在伪天王、伪东王眼里是擎天柱,如果此人肯降,让他去招降长毛余部,可使我朝廷少糜费多少军饷、少死多少兵勇。”

咸丰说:“万一他招不降长毛呢?”

肃顺说:“那时再杀不迟呀!”

咸丰说:“你去劝降他。如他肯招降长毛,可免他一死。”

肃顺说:“光免一死不足以招降长毛,皇上想,长毛造反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升官、发财!忘了那个洪大全了?一说给他官做,马上愿降。”

咸丰说:“可他并没有招降一个人。”

“那是因为他是个假货。”肃顺说,“这林凤祥可是货真价实啊。”

咸丰说:“依你这么说,朕还得赏他顶戴了?”

肃顺说:“奴才想,只有这样,才能令发匪们艳羡,纷纷来降。”

咸丰问:“给他个多大的官?”

奕沂说:“七品县令足够了。”

肃顺在一旁晒笑。

奕诉问:“你笑什么?小吗?”

肃顺说:“那些贩私盐的人都可以拿黑钱买个四品道台,欲招降发匪,却舍不得几个虚衔,那怎么行?”

咸丰问:“依你,给多大官?”

肃顺说:“给个总兵、提督不为过。”

奕诉说:“那可是二品、一品大员了!”

咸丰对肃顺说:“你去办吧。”

肃顺说:“喳。”

咸丰见他要走,又叫住了他:“曾国藩那里怎么样了?三战三捷后,怎么又把汉口丢了?武昌又不保了吧?”

肃顺说:“奴才以为,胜败得失不在一城一地,那曾国藩湘勇刚刚募成便打了这么多胜仗,已见端倪,奴才以为,将来破发匪者,必此人也。”

咸丰说:“但愿如你所言。”

2.北京东城一家小店洪宣娇和江元拔一边吃饭一边小声议论。江元拔说:“我都打探明白了,押在刑部大牢里,想要探视,得好几关,死囚牢一般也不准探视。不过,只要多使银子,没有不行的。”

洪宣娇说:“银子何来?”

江元拨说:“天上不下银子,地上不长银子,到有银子的地方找去吧。”

洪宣娇说:“你可要小心点,这是京城,不比小地方。”

江元拔说:“我会小心的。”

3.刑部大字的刑讯室当林凤祥被提到刑讯室时,他大睁开眼,看见肃顺带了刑部官员坐在那里,他已经猜到了几分,就说:“要杀要别由你们,别跟我玩花样。”

肃顺示意狱吏给他搬了一张方凳,让他坐下,然后说:“若想杀你,在沧州,就让你和你的同伙一起去死了。皇上念你是个人才,是一条汉子,所以才让你到了天子脚下。”

林凤祥说:“我不稀罕。”

肃顺说:“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图的是什么?还不是荣华富贵?你们起来造反,也还不是为了这个?现在眼前有个好机会,你要不要?”

“让我投降吗?”林凤祥冷笑着问。

肃顺说:“足下是个明白人。投降并不是屈辱的事,你向大清朝廷投诚,这是改恶从善,圣上可以不咎汝过,而且可以赏你一个二品顶戴,我想,你在长毛那里官职也不过如此吧?”

林风样问:“我看,不会没有条件吧?”

肃顺说:“足下是聪明人,你知道,天下太平是安居乐业之本,虽说长毛造反不过是疥癣之疾,不足深忧,可为国泰民安计,当然也要早早平定才好。”

林凤样哈哈大笑起来:“太平天国如今已据有半壁河山,仅仅是疥癣之疾?那何必让你的皇上寝食不安?又何必派出战将千员、精兵几十万四处围剿?”

肃顺被奚落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十分尴尬。后来他说:“本官想让你活命,总是成全你吧。”

“未必。”林风样说,“你在西市杀了我,是成全了我林凤祥一个英烈之名,让后人也知道林凤祥是一条宁折不弯的汉子。你让我投降,那是成全了我一个不忠不义的小人之名,这个你不明白吗?”

肃顺说:“现在大清的江南、江北大营正在围攻金陵,在长江上游,朝廷大军连战连捷,你们的末日不远了。”

林凤祥犀利地说:“既然太平天国已是日暮途穷,你还有闲心来劝降我吗?我还有半点用处吗?”

肃顺说:“足下说到用处,我想进一言。足下是威望素著的人,你有能力救出你那些迷途的同伴,一旦南京城破,那可是覆巢无完卵,要玉石俱焚了。”

林凤祥故意用轻松的口气说:“我投降也行,我有个条件,你想听吗?”

肃顺一听有门,很高兴地说:“足下尽避说。”

林凤祥拖着铁镣站起来,在刑讯室里走动着,说:“我投降的条件只一条,让清妖皇帝退位,让太平天国天王到北京来坐龙殿。”

此言一出,吓得肃顺等人目瞪口呆地站了起来,有几个堂官掩起了耳朵往外就走。肃顺也感到晦气,知道对林凤祥劝降已是泡影了。

4.北海后门桥肃顺的轿子出了紫禁城神武门,向后门桥走去。肃顺坐在轿中情绪低落。在皇上面前夺下海口,他所抱的希望却被林凤祥击得粉碎。

离肃顺轿子几十步外,江元拔跟在后面。他看着肃顺进了一个青砖大门楼院子。他停在左右观看着。

5.肃顺府第入夜,肃顺府第门前亮起了几盏纱灯,上夜的戈什哈,更夫开始在几进院子里巡逻。

江元拔从暗影里溜到高墙下一腾身蹿上青砖墙,伏在那里看了看,趁打更的人背过脸去说话的工夫,跃起,一阵风似的蹿上了第一进院子的房顶。

江元拔小心地在房顶走动着,他双手抓住檐瓦向下看,看不见。他又爬到房脊处,一片片揭下瓦来,房中透出几丝光亮。他拆开房板,出现一个大洞,他轻轻地钻了下去。

6.肃顺书房肃顺拿了一本书在灯下看,心情烦躁,又扔下了书本。

郑亲王端华走了进来。肃顺忙起迎:“王见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吗?”

端华说:“来找你打打牌。”

肃顺说:“哥哥知道我是讨厌打牌的。”

7.书房顶棚上江元拔爬在漆黑的天棚上,从气眼的缝隙向下张望。只听端华说:“自从载垣当上了侍卫内大臣,我当了阅兵大臣、右宗正,小六子就不怎么舒服。咱们奏了他一个‘礼仪疏略’,皇上震怒,有可能罢了他的军机大臣,这个时候,我们应当小心才是,千万不要招惹麻烦。”

肃顺也说:“我也不是因为权力才要扳倒恭亲王,他这人软弱、糊涂,依着他执掌朝政,办不出好事。不起用曾国藩这样的人行吗?可他处处掣肘,总在圣上面前说坏话,说我重用汉人,迟早为害社稷。”

“不去管他。”端华说,“我为什么半夜三更来?方才我听内务府传出个谣言,说你审讯长毛匪首,竟听任长毛让大清皇帝交出江山,这太可怕了。”

肃顺不以为然地说:“这一定又是小六子在暗中使坏。没什么大不了的,长毛说什么,又不是我教唆。”

端华说:“切莫再在皇上面前提什么招安,快快把长毛匪首杀掉完事。”

8.肃顺书房肃顺叹口气说:“也只能杀了。即使我想招安他,也是无隙可乘,哥哥,我真想不到,长毛里有这等气节高洁之士,杀了真是可惜。”

“你又胡说,”端华说,“你坏事都坏在你这张嘴上,恃才傲物,不肯随和,很多人说你坏话。”

肃顺道:“可圣上并不听谗言,有一回在东暖阁他对我说,有那么多人在背后说你坏话,这证明你是个有作为的人。倘所有的人都交口赞誉你,反倒不可取,必是圆滑、无建树者。”

端华说:“你该知道曾母下机的故事。任何话说上三次,就会使谎言变真。皇上的耳朵也不永远听你一个人怎么说。”

肃顺笑了起来。

端华说:“走吧,到客厅去打牌,一会载垣也来。”

肃顺说:“哥哥先去,我随后来,反正我只能观战。”

端华走了,肃顺在书架前站了一会,又走到条案前,在毡子上铺开一张宣纸,拿起笔来蘸饱了墨,写下了八个字:理直防毁,鉴微在悟。又写了一行小字:录陈子昂素盘盂铭并序。

他万万不会想到,此时他头上的天棚正开启一条缝,江元拨将气眼盖板移向一边,探头下望,见没有戈什哈在,便轻轻一纵,跳了下来。

肃顺听见响动猛回头,见一个黑衣黑帽刺客模样的人猛然间出现,吓得魂飞魄散,毛笔也落地了,一面向后退,一面问:“你是什么人?”

江元拔说:“实话实说。我是太平天国的人。”

肃顺渐渐镇定下来,问:“你想干什么?”他一直盯着他手里的短槍。

江元拔说:“让你放了林凤祥。”

肃顺说:“你好好坐下,我们不妨谈一谈。你这个样子,回头我的七什哈看见,你还跑得出去吗?”

“你别想玩鬼!”江元拔说,“各个房上都有我们的人。”

肃顺说:“只请先生将蒙面巾除去,你得像个客人的样子,你可以把槍在桌子底下对着我呀。”江元拔没想到他这么镇定。

江元拨想了想,摘下蒙面巾,坐到桌子旁,命令他:“你坐下。”等肃顺在他对面坐下,江元拔便将短槍从底下对准了肃顺的腹部。

江元拔说:“叫你的人进来,告诉他们无事不准来打扰。”

肃顺拍了拍手,进来一个带刀侍卫:“老爷有什么吩咐?”

肃顺说:“我与这位朋友有要事相商,你在院前站着,对任何人一律挡驾。”

戈什哈“喳”了一声出去,带严了房门。

肃顺对江元拔笑了笑,说:“壮士,这回放心了吧?有话尽可以慢慢说。”

江元拔对肃顺的镇定不得不佩服,他问:“你不怕死?”

肃顺说:“我怎么不怕死?你想要干什么,讲吧。”

“我说过了,放了林凤祥。”江元拔动了动桌子底下的手槍。

肃顺说:“我想帮你的忙,可办不到,我若说可以办,那也是骗你。林凤祥是钦犯,监在刑部死回牢中,你去看看就知道了,戒备森严,提一个犯人,要拿十几面腰牌,经过十几个衙门,我虽官大,却并不管这个。”

“你别骗人。”江元拔说,“我跟你一天了。不是你管,你为什么去审林凤祥?”

肃顺道:“这是圣命,就是这样,也是与刑部堂官们会审,我并不能越俎代庖。我实话告诉你,今天是因为我在皇上面前说了大话,说能劝降林凤祥,皇上才命我插手的。可今天碰了钉子,林凤祥死不肯降,我也就再没有机会见林凤祥了。”

江元拨又晃了晃手槍,说:“你若不答应,你今天就是到了死期。”

“壮士,”肃顺说,“你还没有明白吗?你打死了我,也没有用处,你绝对不可能救出林凤祥。你若有别的要求,我们可以商量。”

江元拔说:“我们想去看看他,这你总能办吧?”

肃顺说:“这个也不能从命。足下想想,我怎么好命令刑部准许探视钦犯呢?人家理所当然驳回。”

“你这个滑头!”江元拔一气,把短槍从桌子底下拿上来,啪地拍在了桌子上,“你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是不要命了?”

肃顺说:“其实,想探视一下,并非办不到之事,用上几个钱也就是了。”

江元拔这才不得不又退了一步:“我们没有钱。”

“这好说,”肃顺道,“这是在下所能办到的。”他又拍了拍手,江元拨赶快把手槍藏到桌下。

当戈什哈进来时,肃顺说:“去,到账房那里,拿一张银票来,两千两。”

戈什哈看了一眼江元拔,说声“喳”,走了出去。

对于肃顺出手如此大方,也多少出乎江元拔意外。肃顺说:“够了吧。”

江元拔说:“够了。”

肃顺说:“你不能说从我这里拿的银子,能做到吗?”

“能。”江元拔说,“你也得答应,我们去探监的事成与否,你都不能向任何人泄露。”

肃顺说:“君子一言。”

江元拔仍不放心,吓唬他说:“你使坏也没什么,你跑不出我们手心。只要我知道你干了坏事,我就来收拾你,迟早要你的命。”

“请壮士放心,”肃顺说,“与人方便,于己方便,我何必徒惹是非呢?”

账房师爷亲自拿了银票来,也看了一眼江元拔,说:“回老爷,银票开了。”

“给这位吧,”肃顺说,“这是我答应过的一笔善款。”

账房师爷将银票送到了江元拔面前。江元拔看看无误,将短槍掖起来,说:“那我告辞了。”

肃顺喊了声“送客”,也站起来。

江元拨国视肃顺,笑着说:“大人不送我到大门吗?”

肃顺知他不放心,就说:“这自然,你是贵客嘛。”

于是江元拔和肃顺并肩走出书房。

9.刑部大牢前这是个人人侧目的凶地,即使行人不得不从此过,也都是脚步匆匆。

大牢对面有一家绸缎庄,此时肃顺带着几个戈什哈坐在绸庄向外张望。

10

一条小胡同里江元拔对洪宣娇说:“你先在这等着,我到牢里去,没有危险时,我来叫你。”

洪宣娇问:“你不是上上下下都用银子打点好了吗?”

江元拔说:“我怕那肃顺使坏,我偷听过他和端华的谈话,连奕诉他们都不放过,他能有什么真诚可言?”

江元拔说完,提了一个大食盘走到了大牢前面,已经打点好的狱卒们都对他客客气气放行。

11

关押林风样的死囚牢房林凤祥在狱中来回走动着,他背后的墙上出现了一行用血写的大字:太平王国靖胡侯林凤祥宁可粉身碎骨,绝不降清。

铁门打开了,林凤祥眼睛一亮,没想到又一次见到江元拔。他忙问:“她呢?”

“我怕有危险,先来探探路,一会就带她来看你。”

这时,突然有一大群清兵冲进来,一声呐喊把江元拔按住。

一个九门提督标下的军官接着下令:“把受贿的狱吏、狱卒通通抓起来。”

事到如此,江元拔已知上了肃顺的当,跺脚大骂:“肃顺老狗!”

12

胡同口洪宣娇见清兵把把门的两个狱卒也锁上了链子,从里面牵出一大串狱吏、狱卒来,她的眼光一下子黯淡了、绝望了。

13

北京西市的路上行刑的车队和监斩官的车队一路鸣锣,惊动了北京市民,许多人跟着国车后面走,去刑场看热闹。

一路上,在第二个囚车中的江元拔不断地高喊:“父老乡亲看呐,前面的就是太平天国靖胡侯林凤祥!他手下斩过清妖大小辟员几十人,他是大英雄!”

人们都拥上前去看林凤祥。林凤祥毫无惧色,甚至面带笑意。

14西市洪宣娇穿一身纯素衣服,站在刑场外面,她身边有三挂马车,每辆马车上放着一具黑漆棺材,行刑的队伍过来了,开路的清兵,执刀的刽子手,囚车,最后是监斩官的轿子。

当监斩官陆续走下轿子上了芦席棚下的监斩台时,江元拔认出了肃顺。江元拔用力朝他吐了一口,大骂:“肃顺,你个老狗!你背信弃义,你不会有好下场,你将来也得到这西市来掉脑袋!”

肃顺装听不见,与几个监斩官谈笑风生。他无意间朝人群一瞥,看见了那三口黑漆棺材。肃顺心里一沉,忙叫几个监斩官看,他们都有几分慌乱,忙命几个清兵去抓人。

由于清兵向白衣白裙的洪宣娇扑去,引得林凤祥侧头一望,他看见了洪宣娇,已经意识到了什么,他望望江元拔,江元拨说:“她这不是来送死吗?”

少顷,清兵把洪宣娇推到了监斩台下。

一个监斩官大声喝问:“大胆民妇,你是何人,胆敢来闹刑场?”

洪宣娇临危不惧,她抗声道:“大清皇上不是教偷小民孝义的吗?”

肃顺道:“你同刑场,与孝义何干?”

洪宣娇说:“你们杀的林凤祥,是我亲夫,我要不要给他来收尸?他是我丈夫,要不要我为他穿孝?这是不是皇上也该推崇的妇道、孝道?”

几个监斩官一时不知怎么回答好。

此时一身缩素美丽惊人的洪宣娇,以她那义正词严的谈吐吸引了所有的围观者,个个争相观看,喷喷称赞之声四起。

肃顺问:“你不用巧言令色。我问你,你是不是女长毛?”

洪宣娇说:“我知道,你们这些表面讲忠孝仁义的人,背地里都是男盗女娼,你们连一个来收尸的女人都不会放过的。你睁开眼看看,我买了几口棺材来?三口!有一口是给我自己准备的,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

她征服了好些民众,人群中有人说:“真是烈女!”有人说:“杀了这女子,丧尽天良。”

一个监斩官下令:“好,成全了你!把她也绑了,一并斩首!”

人群里立刻起伏着不满的嘘声。

林凤祥深情地望着洪宣娇,洪宣桥大义凛然地走到林凤祥囚车旁,拉住他的手,大声说:“来吧,我和他一起死,让天下人看看,大清的忠孝何在!”

肃顺望一眼騷动的人群,对几个监斩官说:“这女人不能这么杀,这在天子脚下岂不成了丑闻,况且这女人是来求死的,怎么会在乎一刀?我们不可冒此恶名!”

监斩官说:“将她拉到一边去!”

几个清兵拉开了洪宣娇。

另外几个刽子手将林凤样、江元拔从囚车中解下来,在绑到柱子上之前,江元拔忽然飞起一脚,把一个刽子手踢起一丈高,摔出几丈远,活活摔死了。

监斩官高喝:“寸碟长毛匪首林凤祥、江元拔两名!”

三声炮响,两个手执利刃的刽子手走到林凤祥面前。

刽子手在他臂上割了一刀,割下一块肉来,林凤祥盯着出血的创口,泰然自若。

洪宣娇哭着向前冲:“凤祥——”

林凤祥看了她一眼,大声说:“你要好好活着,天国的人是杀不绝的。”

又一刀下去,却因刽子手的手发抖,没有割下肉来。林凤祥斥责道:“你这么没用?割呀!”

刽子手的汗下来了。

洪宣娇昏倒在地下。

肃顺不等行刑毕,走下监斩台上了绿呢大轿。

15

西山证果寺柏树林中从柏树林中望过去,西山群体宛如一些杂乱无章的坟堆,一直延伸到天边。发黑的扁柏和树下枯黄的白毛草在风中瑟瑟抖动。

洪宣娇雇了二十几个民工,在柏树林里挖了两个坑,一大一小,小的是江元拔的墓,大的是合葬墓,林凤祥的已经下到穴中,另一口没有盖棺盖。洪宣娇呆滞地坐在墓穴旁,那块写了“林凤祥、洪宣娇之墓”的青石碑还躺在一边。那些挖墓穴的人都显得心情沉重,在他们将三口棺材都在坑中摆正后,都不约而同地停手,凄然地望着洪宣娇。

一个年龄大些的民工打破了沉默,劝说着说:“姑娘。我们都敬重你是个烈女,可是,你这样去了,太可惜了……”

许多人都附和说:“想开一点吧……”

洪宣娇无动于衷,她凄然一笑,对众人说:“谢谢你们的好意,大家也不要劝了,我决意随他去了,我生未能与他同衾,总算死能同穴了,我一点都不悔。”

她抓了一把土,给江元拔的棺材上盖了第一撮土,又抓了一把撒在林凤祥的棺盖上,然后从包袱里拿出一大堆银锭,说:“银子,对我什么用处也没有了,各位拿去分了,也算我一点酬谢。等我死后,务请各位把坟填起来,拜托了。”

她的话说得心软的人掉下泪来。

洪宣娇留恋地看了一眼远山近岭和模模糊糊的北京城郭,哺哺地说了一句:“凤祥,我跟你来了,等等我……”就毅然地跳下了那口为她自己准备的空棺材。

她从怀里抽出一把雪亮的匕首。

民工们不忍心看,全都背过脸去。正当洪宣桥最后看一眼天上的流云,把匕首举起来向颈上抹去时,一个人叫了起来:“看!”

洪宣娇不由自主地停了手。

只见从山底下正有一个大汉拼命地呐喊着向山上跑来。他是江一中,八个被俘太平军将领中推一幸存者。

汪一中气喘吁吁地拨开人群跑近墓穴,跪下去,他一把抓住洪宣娇拿刀的手,死死攥住,说:“不能啊,你不能这样死!靖胡侯在九泉下也不会原谅你的。”他已是声泪俱下地在喊了。

洪宣娇闭上眼,泪如雨下,她说:“你还活着?你不该来拦我。”

汪一中把她从墓穴中拉出来,说:“天朝还等着你出力,靖胡侯等着你为他报仇雪恨呢!”

洪宣娇手里的匕首落地,他二人相抱痛哭失声。

16

曾国藩金口大营(一八五五年四月三日)

金口大营是一所破败的庙,是太平军毁过的,如来佛肢残头断,铜香炉也砸碎了,大雄宝殿的匾当了垫脚板。

曾国藩进殿时,顺手拾起大雄宝殿的匾,放在墙边,环顾四壁,不禁长叹。

胡林翼和曾国筌进来,说:“涤帅,长毛已经攻陷武昌。”

曾国筌说:“陶抚台和武昌知府多山等人都殉难了。”

曾国藩呆了半晌说:“湘潭、岳州的一点本钱,在这里又输得精光了,这奏折怎么写?”

胡林翼说:“不要紧,我们可屯兵金口,倚水师自保,可令王国才去加募湘军新兵入伍,总是要重整旗鼓再战的。”

曾国藩背手踱到大雄宝殿神座前,见如来佛已被砍去了脑袋,莲花座下不知什么人写了一首诗,还画了一个太平军将领的画像,那诗云:仁慈义勇头发长,忠义爱民是翼王,所到之处迎壶浆,耕事不惊民如常。

胡林翼说:“这是老百姓颂扬石达开的。”

“他们真的如此得民心吗?”曾国藩像是在自问自答,“为什么呢?”

胡林翼说:“这可能是凶悍不法之徒所题,并不一定代表老百姓。”

“不。”曾国藩说,“他们弄了一个天朝田亩制度,虽没来得及实行耕者有其田,这是穷人祖祖辈辈之梦想,他们在这上头得了人心。有这些人不断拥入长毛队伍中,这是我们剿不胜剿的原因啊。”

胡林翼问:“你把这些写到奏章里过吗?”

曾国藩笑道:“那岂不犯了大忌?那岂不冒了为长毛张目的罪名?”

胡林翼叹道:“皇上坐在紫禁城中,永远也不会明白长毛为什么造反,为什么越剿越多。”

17

芜湖江面上(一八五五年十月一日)

曾国藩在他的新座船前甲板上瞩望芜湖城。彭玉麟站在他身旁。曾国藩说:“向荣已从下面突破截江防线,已令吴全美、邓绍良水陆并进来围芜湖,他们进展神速。”

彭玉麟说:“我们协助他们打吗?”

曾国藩说:“先不忙插手。向荣打得差不多了,我们上手,那时我湘军冲决三山营防线,直取江宁镇,做个榜样给向荣看看,他眼皮底下的长毛也需我湘军来剿。”

彭玉麟笑了起来:“老师高明。”

18

安庆罗大纲驻地罗大纲正与苏三娘在房中吃饭,部将郭浚进来报告,说:“东王紧急浩谕。”

罗大纲放下饭碗,拆开浩谕看了,递给苏三娘:“东王让我们去支援芜湖。”

苏三娘看过,放在一边,仍旧不紧不慢地吃饭。

罗大纲对郭波说:“点三千兵马,准备去援芜湖。明天五更出发。”

郭浚答应一声出去。

“你可是马不停蹄呀,昨天才从武昌回来,今天又要走。”苏三娘说。

“我还以为是给我封候的诰谕呢。”罗大纲推开剩下的半碗饭,半开玩笑地说。

“想得怪美。”苏三娘用筷子敲敲碗,说,“吃呀,吃饱了再说,不至于连饭都不吃完吧?和你一样的,秦日纲、胡以晃都封了王,林凤祥、李开芳也封了侯,你还是个丞相,又是排在后边的。”

罗大纲说:“你是怎么了?我发牢騷时,你晓以大义,今天我不发了,你却没完没了。我这丞相还是借你光了呢。”

苏三娘乐了,她说:“物不平则鸣,我替你抱不平。”

罗大纲说:“到处救急,这事都想着我了。以前我一直怨恨天王,以为是天王压制我,是因为争夺你,最近韦俊版诉我才知道真相。”

苏三娘说:“什么真相?”

罗大纲说:“你还记得那个改名叫洪大全的宝贝吗?他曾经对杨秀清说过,说我有二心,随时准备拉出去单干。”

苏三娘说:“那是几年前的事了!你这么多年冲锋陷阵,还不足以证明你的忠贞不贰吗?”

罗大纲叹口气说:“后来我才明白了,杨秀清最信任的是烧炭工出身的人,咱们是江湖上的人,后入伍的,他一直把咱当后娘养的。”

苏三娘说:“等下次回天京,我去见天王,我当面问他,让他说说公平不公平。”

罗大纲笑道:“那不是驱羊赶虎吗?你好不容易从天王府逃出来了。”

苏三娘说:“其实天王没有那么坏,否则我也不可能白玉无瑕。”

罗大纲在她的胳膊上拍了一下,说:“那天你把衣服脱光,真把我吓坏了……”

“去!”苏三娘说,“占了便宜又卖乖!我那也是实在没办法表白了。”

罗大纲说:“就冲你为了我这片心,我这一辈子要对得起你。”

“怎么对得起?”苏三娘问。

罗大纲说:“我能为你而死潜你而死,随你而死。”

“别说没正经的了。”苏三娘说,“昨天天京来人说,林凤祥败了,叫清军押到北京西市凌迟了。”

罗大纲说:“天朝失去了一员虎将。林凤祥够得上一个完人。”

苏三娘说:“最烈的是洪宣娇,她赶到北京,敢带着三口棺材大闹刑场,她把自己的墓碑都打好了,后来让江一中救了回来。”

罗大纲感叹地说:“有洪宣娇这样的人如此痴心,林凤祥这辈子没有白活。”

“这么说你白活了?”苏三娘问。

“我比林凤祥更没白活,”他把苏三娘抱在怀中说,“我得到苏三娘了,他至死也没有得到洪宣娇。”

苏三娘挣脱起来,要收拾桌子,罗大纲说:“扔下,不管了,早点睡吧。”

苏三娘说:“才几更啊!你就要睡了?”

罗大纲说:“都一个多月没在一起了……”

“真没出息!”苏三娘笑着说,“我给你弄点水去,你该洗洗澡了。”

19

芜湖杨辅清中军帐他弟弟杨宜清问:“罗大纲还没有到吗?他会不会故意拖拉呀?”

“怎么会呢!”杨辅清说,“他向来是雷鸣电闪的性子。”

杨宜清说:“有人说他对东王不满,因为没封他侯。”

“这我倒没听说。”杨辅清说,“你倒提醒了我,论他的功劳,他不比胡以晃强吗?人家都封豫王了,他还是个丞相,是有点不公平。”

杨宜清说:“可能东王哥哥怕他是魏延,脑后长反骨。”

“你别跟着胡说,”杨辅清说,“下回回天京,我们可在东王面前进一言。”

正说着,有人来报,说:“罗丞相水陆并进,都到了芜湖外围。”“”怎么样?“杨辅清说,”我去请他来会商如何破敌。“

20

曾国藩座船中曾国藩对彭玉麟、曾国筌等人说:“我们不能按兵不动了,长毛又来了援兵,罗大纲从安庆水陆并进,石达开引兵占据湖口、九江,另一部长毛进了江西,这对我们很不利。如果我们不能打下芜湖,就不可能与向荣会师,长江江防就不会控在我手。”

彭玉麟说:“那就打吧;”

曾国藩说:“就按我们计议的办,先挫掉罗大纲的锐气。”

21

芜湖罗大纲水师舟中水师泊定在芜湖城下,对面是曾国藩的大营。罗大纲亲自督促建立水营大楼和滩头炮位。

郭浚跑来说:“湘军的陆师绕到前面去了,有可能从我们背后追上来。”

罗大纲说:“你在这守水营,快把大楼建起来,越快越好,我和苏三娘找一块陆师扎营的地方,防止曾国藩从侧后袭击我们。”

22

芜湖城外夜色浓黑,但看得见一些活动的人影,他们在一个很大的陷阱里插入许多锋利的竹签子,然后盖上棚木,上面盖了黄土、草皮,伪装得与大地一样。指挥这支伏兵的正是曾国筌。陷阱弄好后,士兵全部散开,隐伏到附近树林里面,路上空寂无人。

23

芜湖城外苏三娘带前锋队驰马而来。苏三娘走在最前面。马蹄声叩击大地,在夜空里显得特别响亮。

伏在树后的曾国筌小心翼翼地看着越来越近的太平军。

突然“呼隆”一声巨响,随着“啊呀”一声大叫,苏三娘马蹄踏人陷阱,棚盖骤然坍塌,苏三娘连人带马落入陷阱。

后面的骑兵忙后撤,有人大叫:“苏丞相掉陷坑里了。”

这时曾国筌一声号令,伏兵四起,黑暗中太平军看不清敌人在什么地方,只听喊杀连声,火炮在太平军阵前爆炸,火光冲天,太平军开始后撤。

后队受到了前队溃兵的冲击,也跟着掉头向后跑,罗大纲大怒,大声喊:“站住,不准退!”可他也控制不了局面了。一个退下来的军帅说:“苏丞相掉到大陷阱里了!”

“你们为什么不救?”罗大纲吼道。

军帅结结巴巴答不上来。

罗大纲迎着退下来的太平军和攻上来的湘军,单槍匹马地冲上去,他一路啊啊地叫着,那叫声令人胆寒,好多湘军吓晕了,来不及躲避已倒毙在罗大纲的马蹄下,刀下。

他已经看到那个大陷阱了,塌了房子那么大一个窟窿。

当他围着大窟窿大声叫着苏三娘时,猛然间四周火把齐明,湘军的火把把夜空照得如同白昼,这时罗大纲才发现,他已身陷重围,四周连一个自己人也没有。

他没有胆怯,骑在马上原地兜了个圈子,他看见一个留有小胡子的二品顶戴的官员在曾国筌等营官的簇拥下,站到了旗下,呼呼蹿烟冒火的火把使他的脸上有一层恐怖之光。

“怎么样,罗将军,你现是虎落平陽了吧?”

罗大纲不卑不亢地说:“虎落平陽被犬欺,你们这帮清妖的鹰犬。喂,老儿,你大概就是曾国藩吧?”

曾国藩笑吟吟地说:“在下就是。”

罗大纲说:“你想怎么样?把我也绑到北京去献俘?拿我的血再换一根三眼花翎?你现在还只是双眼花翎吧?”

曾国藩说:“不管怎么说,足下今天插翅难逃了,是这样吧。”

“如果不是为救我的夫人,我不可能被你俘获。”罗大纲从容地跳下马来,借着火把的光亮向深深的陷阱里一看,他痛苦地闭上了眼睛,苏三娘仰面朝天穿在一根尖利的竹签上,竹签贯胸而过,竹签在她身上露出一尺多高,被血染红了。她已经死去。

罗大纲此时似乎已经忘记了他的处境,忘记了他在敌人的包围圈中,他耳边轰响着一天前他对妻子发过的誓言:“我能为你而死,替你而死,随你而死。”

他听到曾国藩在向他劝降:“足下不必逞强,你是力尽而降,你对得起你的主子。可据我所知,你的主子对不起你。”

这话似乎勾起了罗大纲心底的酸楚,他茫然地抬起头来了。

曾国藩说:“士为知己者死,这道理是不言而喻的。以足下的功劳,封王封侯当在前列,而你却受主子猜疑,你没有负主之心,主子有负汝之情。”

罗大纲似乎很平静地问:“你能给我多大的官呢?出将入相?封王封侯?”

曾国藩一时语塞,深海刚才说话没有检点。

罗大纲爽朗地大笑起来:“你曾国藩自己这么卖力地杀人,也还没弄个侯呀王的呢!你大概也知道,清妖头从来也没封过一个汉人当王,是吧?那你用什么来答应封我一个王侯呢?你别枉费心机了,留着王侯的梦你自己去做吧。”

曾国藩说:“你也许听说了,你们的林凤祥在北京西市被一刀刀凌迟,我不希望我亲手把你送上绝路。”

“我怎么会用你送呢!”罗大纲忽然举臂呼天,高叫一声,“天王,我是忠于你的!”他猛地向陷阱中的苏三娘扑去,不偏不倚,他也扑到竹签子上,竹签子尖透过他的脊背,他双手死死地抱住了他的苏三娘。

看得出曾国藩是极度震惊的,他木然地站在那里好一会才想离开。

曾国筌下令:“把陷阱埋上。”

“不。”曾国藩小声说,“你买两口上好的棺材,啊,不,他们不用棺材,弄几匹黄绢。给他们在山上并骨埋了,造一个像样的坟。”

曾国筌悄声问:“大哥,万一传出去,会惹祸的。”

“我并没有让你大张旗鼓地干。你偷偷雇民夫来干。”

曾国筌问:“你是尊重他的义气吗?”

“不,气节。”曾国藩说,“其实人有各自的气节。洪秀全是对不住罗大纲的,他尚能如此愚忠,可见,我们剿灭他们并非易事。”

24

杨秀清东王府(一八五五年十一月二十六日)

傅善祥在向杨秀清报告:“翼王石达开现已率主力一万余人自湖北通城进人江西,先在壕头堡歼灭曾国藩湘军一千余人,首战告捷。”

杨秀清说:“韦住呢?他不是也自武昌南下了吗?”

陈承瑢拿了另一份战报说:“韦俊连败两仗,在平楼一役,与湘军对阵,损兵三千余人。”

傅善祥说:“翼王的奏报里说,鉴于韦俊之失误,在鄂南与敌决战已丢失必胜把握,臣拟采取避实击虚之法,绕开湘军主力,攻敌之所必救。诱敌驰援,以确保武昌基地。湖南乃湘军老巢,虽下湖南会给曾妖头以致命的打击,但消耗必大那里是湘军防守最严之地;相反,江西最为理想,我已控扼九江、湖口,江西锁钥在我之手,且清妖防卫在彼处最弱,只有曾妖头陆师李元度部三千人、周凤山部四千人,水师彭玉麟部八营四千人,出师江西,可经略一个稳固后方。”

杨秀清说:“头头是道,石达开是帅才,韦俊不行,小聪明而已。”

陈承瑢问:“请天王颁诏旨,准其进人江西吗?”

“多此一举。”杨秀清说,“叫石达开放手干。”

傅善祥说:“不管怎样,还是奏请天王为好。”

“你不怕麻烦就走走形式吧。”杨秀清又看了几个折子,忽然大惊,“怎么,李开芳也……”

傅善祥说:一这是昨天接到的。已经是几个月前的事了,李开芳在冯官屯被俘,和部将黄懿端、谢金生等八人槛送北京,临死时,黄懿端还踢死两个清妖。“

“真是好样的。”杨秀清说。

傅善祥说:“截获过一份清妖的廷寄。上面说,李开芳被俘后供出了许多军情,乞求饶命,远远比不上林凤祥。”

“不能信清妖的。”杨秀清说,“这话不能向外再说,连天王也不必说了。即使真有此事,也不能讲,会动摇军心。”

傅善祥说:“这一年多来,太平天国损折了不少栋梁之材。”

陈承瑢说:“林凤祥、李开芳、吉文元、曾立昌、陈仕保、曾天养,特别是罗大纲和苏三娘,叫人心疼。”

杨秀清说:“你们好好草拟一个诰谕,该追封的追封,该抚恤家属的抚恤,不能寒了将士的心。”

25

天京育才书院育才书院设在西辕门,有一个很辉煌的大门,有洪秀全亲笔题写的书院名字,四周垂柳环抱,是天京城闹中取静的去处。

当傅善祥乘小轿来到育才书院门前时,就听到了朗朗读书声,那是在念《幼学诗》和天国育才官自编的《三字经》。

学生还没有放学,傅善祥下了轿就在教读们的房子里小坐,一个年轻教读给傅善祥倒了一杯茶,说:“簿书大人这么忙,还每七天来看孩子一回,教读们都说你心肠好。”

傅善祥问:“你是进士吗?你叫什么?”

教读说:“是。我叫王昌国。”

傅善祥说:“好名字,昌国兴邦。除了讲《御制千字诏》,你们还该编些有用的课本,育才书院别光培养书呆子,将来都是为天国做大事的。”

“前几天天王来巡视,也说到了。”王昌国说,“我在着手编出钱助饷、判罪用刑、管理民事方面的书。”

“好,”傅善祥说,“世事皆学问,土农工商,无所不在。咱们太平天国最大的不同处,是不管高官子弟,还是贫贱子弟,一样上学,孔夫子喊了那么多年‘有教无类’也没有办到,念书还只是有钱有势人的特权。”

老校工敲响了挂在老松树下的那口古钟,下课了,孩子们蜂拥着从各个教室出来,从七八岁到十五六岁年龄的都有。

傅善祥走出屋子,在门口一站,立刻见一个孩子箭一样向她冲来,这正是曾水源的儿子曾宪。

傅善祥摸着他的头问:“学业怎么样啊?”

曾宪说:“我的大字都画了双圈。”

“好啊,今天我带你去燕子矾玩玩,你乐意吗?”

曾宪说:“那我去拿点东西。”说着又跑了回去。

26

南京燕子矾浩瀚长江铺在眼前推向天际,战时江上少见渔帆,多的都是太天军的樯橹。

傅善祥和曾宪登上燕子矾巨大的石崖上瞩目长江。傅善祥问他:“你看,长江宽阔吗?”

曾宪说:“好宽啊。”

傅善祥说:“人的胸怀也要像长江一样宽广,你长大要做男子汉大丈夫。”

曾宪忽然问:“东王是男子汉大丈夫吗?”

傅善祥感到突兀,不知这孩子心里在想什么。她说:“东王支撑着太平天国,当然是男子汉大丈夫。”

“可他胸怀并不宽广呀。”曾宪说。

“怎么不宽广?”傅善祥问。

曾宪不屑地说:“杀我爹。”

傅善祥为难了好一会才说:“你太小,你不懂,等你长大了,你就明白了。”

“我懂。”曾宪的表情与年龄不相符。

“你还在练武吗?”傅善祥问,“少林拳打得怎么样了。”

曾宪在石头平台上拉开架势打了一通拳,傅善祥拍手说:“好,有进步。”

曾宪又从怀里掏出几把飞镖,托在手上,掂着说:“这个更有用。”

这时天边飞来一行大雁,呈人字形向南飞去。曾宪拿起镖说:“看我打下一只来。”傅善祥连忙制止:“不要打,不可害大雁,那也是生灵啊!”

可他已连续发出两镖,都没打中,他仰脸望着飞远的大雁,说:“够不着。”

傅善祥说:“有洋槍才行。”

曾宪说:“姑姑,能给我弄一只洋槍吗?”

傅善祥说:“你小孩子,要槍干什么?何况,有洋手槍的人很少,咱们的将军们也不全有。”

“他们都是从哪弄的?”曾宪问。

“都是从洋人手里夺来的。”傅善祥说。

曾宪仰在大石机上,望着天上的流云,问:“姑姑,你怎么总也不带我去东王府呢?”

“那是不能随便去的地方,小孩子随便去,东王会怪罪的。”傅善祥说,“等有机会吧,你只要听话,我会领你上东王府看看。别的王府你不想去吗?天王府更好看。”

曾宪说:“别的王府我不去。”

天京城外此时大军云集,江上也过来许多战船。

曾宪说:“那是我们的船。”

傅善祥手搭凉棚了望了一阵,她看到了陈玉成的旗号,大旗上大书太平天国冬官丞相陈的字样。她说:“陈玉成到了。”

曾宪问:“又要打大仗吗?”

傅善祥说:“东王调重兵来救援镇江和瓜洲。走吧,咱们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