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饮酒(其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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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

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

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题解

《饮酒二十首》是陶渊明辞官归隐田园后写下的一组诗。有人认为,陶渊明写这一组诗时距离他辞去彭泽县令已有十年以上。不过,陶渊明的年谱存在很多问题,现在还不能确切判断《饮酒》诸诗具体的写作时间。但无论如何,这时候他应该已归隐有年了。

《饮酒》组诗的开头有一篇序文,比较明确地交代了该组诗的创作背景:“余闲居寡欢,兼比夜已长,偶有名酒,无夕不饮。顾影独尽,忽焉复醉。既醉之后,辄题数句自娱,纸墨遂多。辞无诠次,聊命故人书之,以为欢笑尔。”这应该是冬季农闲而夜已渐长的时候。陶渊明写了那么多诗反映田园生活中的乐趣,为什么在“闲居”时反而“寡欢”?这应该是由于精神上的孤独。在农忙时,劳累的工作可以使他忘掉烦恼,但到了冬季,农事稀少而夜晚漫长,诗人该如何排遣那些孤独忧伤呢?恰好在这时候有人送给他一些好酒。他每天晚上喝酒。对着自己的影子一个人干杯,于是很快就醉了。有的人醉得人事不知,那是一种醉法;有的人醉得疯疯癫癫,那也是一种醉法。而陶渊明醉了之后还能够写诗,这又是一种醉法。这篇小序和二十首《饮酒》诗,让我们看到一个微醺的、飘飘然忘乎形骸的诗人形象。

魏晋诗人喜欢写组诗,这种组诗往往比较集中地反映了作者的思想情怀,在艺术上也大都精心结撰。陶渊明继承前人的作法,创作了《归园田居》、《饮酒》、《咏贫士》、《拟古》等大量组诗。如果说《归园田居》是他刚归田后对仕隐经历的一种反省的话,那么《饮酒》就是他在归隐有年后对仕隐经历的一次更加深刻的反省。这一次反省,是在生活极端困苦的境况下仍然决定坚持隐居,以保持自己人格的完整,因而尤为难能可贵。

饮酒(其五) 诗意图 刘旦宅 绘

句解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

虽然把草房子盖在尘俗世间,却照样能够远离世俗的纷扰。

古代隐居山林之人,简单地用树木搭一座屋庐,盖上茅草,称之为“结庐”。“结庐”实指隐居。一般隐士都居住在深山无人之处,可陶渊明“结庐”在人间,却照样感觉不到世俗的喧嚣。“而无车马喧”有两层意思,一层是说,在现实之中,他的门前真的没有车马喧哗;另一层是说,他已经脱离了官场的竞逐,跟那些人已没有什么往来了。

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

请问你是如何做到结庐在人境,而没有世俗烦扰的呢?因为自己的心离名利场上的竞逐遥远了、淡漠了,所以哪怕住在车马喧嚣的大路旁,也一定会像身处偏地深山一样清静。

这几句其实可以视为诗人人生哲学的概括。“心远地自偏”的实质,在于人的心灵对外物的一种过滤,对烦嚣氛围的一种阻隔,对生活环境中丑恶部分的一种鄙弃。这又是两句惊人的妙语,是极其精彩的自问自答。王安石十分赞赏这四句诗,誉为“奇绝不可及”,认为“有诗人以来,无此句也”。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在草庐的东篱下随意地采撷菊花,偶一举首,忽见南山浮现在眼前。这“悠然”属于人,也属于山,人闲逸而自在,山静穆而高远。在那一刻,心与山悠然相会,诗人自身仿佛已与南山融为一体。

在中国文化中,菊花是有象征传统的。“采菊东篱下”不仅是写采菊这样一个行动,同样带着一种象征、隐喻的含义。清人龚自珍有诗赞陶渊明:“陶潜酷似卧龙豪,万古浔阳松菊高。”意思是说,陶渊明所写的松、菊,就像他本人一样品格崇高。东篱虽然悠闲,菊花虽然高雅,但诗人并没有被东篱和菊花所拘限,而是忽然之间就跳出去了。“采菊东篱下”象征着品格的持守,“悠然见南山”则是一种超越,一种精神上的飞跃。所谓“悠然”,有一种从容自得、不受限制的感觉。

“见南山”的“见”字,《文选》作“望”。对此苏东坡已批评过:如果是“望”字,这诗就变得神气索然了。为什么不能作“望”?“望”是有意识地注视,缺乏“悠然”的情味。而且,在陶渊明的哲学观中,自然是自在自足的存在,人生之所以有缺损,在于人有各种外在追求。在这表现人与自然一体性的形象中,只能用意无所属的“见”,而不能用目有定视的“望”。

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

诗人所见的南山有何物?日暮的岚气若有若无,在斜晖的映照下分分秒秒都在变化着,真是极尽黄昏之美丽。而在这美丽的黄昏景色中,三三五五的飞鸟,相互做伴都飞回来了。

鸟回到林中,那是一种自然而然的归宿,宁静、充实而完美。那人呢?不期然中,心灵与自然冥会,若有所感。

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在这片美丽的黄昏景色之中,在这种宁静、和谐的氛围中,诗人忽然感悟到某种“理”,不觉沉浸在忘机的天真之中,觉得自然的真谛、人生的真谛活泼泼地呈现于眼前。他很想把这份体会弄清楚、说明白,但那实在不是语言所能够传达的。

评解

这首诗是陶诗的代表作,充分表现了陶诗冲淡、自然、和谐的境界。诗人以最为淡泊、几乎接近“无我”的心境去体悟自然。正如《古学千金谱》所说:“篱有菊则采之,采过则已,吾心无菊。忽悠然而见南山,日夕而见山气之佳,以悦鸟性,与之往还。山花人鸟,偶然相对,一片化机,天真自具。既无名象,不落言诠,其谁辨之。”也许,我们能够在某个时刻,实际体验这首诗所传达的美感,进入一个纯然平和的、忘却人生所有困扰的状态,但这种物我两忘、人与自然完全融合的纯粹境界实在是可遇而不可求,它绝不可能构成任何人(包括陶渊明本人)的全部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