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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中国人:萨苏笔下的人物传》荒漠甘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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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愿尽余之能力及判断力所及,遵守为病家谋利益之信条,并检束一切堕落及害人行为,我不得将危害药品给与他人,并不做此项之指导,虽然人请求亦必不与人,尤不为妇人施堕胎手术。我愿以此纯洁与神圣之精神终身执行我职务。凡患结石者,我不施手术,此则有待于专家为之。无论至何处,遇男或女,贵人及奴婢,我之唯一目的,为病家谋幸福,并检点吾身,不做各种害人及恶劣行为,尤不做诱奸之事。凡我所见所闻,无论有无业务关系,我认为应守秘密者,我愿保守秘密。倘使我严守上述誓言时,请求神祇让我生命与医术能得无上光荣,我苟违誓,天地鬼神共殛之。

——希波克拉底誓言,每一个医学院的学生,毕业时都要宣读此誓。

林先生(一)

因为家里邮包夹带了一本《读者》,去机房的路上就有了看的东西。说起来萨这人的毛病不少,比如文章,还是看中文的最觉得顺溜,比如读书,还是手里拿了一卷方觉得舒服——就网上的,也是打印了看踏实。

落后于时代必自取灭亡——萨弟说我。

恐龙灭绝持续了好几百万年呢——萨不以为然。

到了机房,总有点儿不安生,这两天的事情也太多,也容不得多想哪儿不安。

直到有空对了键盘,才恍然大悟——是看的那篇东西让老萨觉得不写点儿什么不行,心里催的。

其实,那也不算一篇文章,很短的一小段轶事。

林巧稚带学生实习,下来批改学生的报告,只有一个学生批了“Good”,其他一律打回重写。学生们下了功夫重写完毕,又统统被打了回来。于是有聪明的去借了“Good”的报告来参考,原来只比他们多了一行字——“产妇头上冒出了豆大的汗珠”。

没有人知道后来这些学生是不是都得了“Good”,只知道林巧稚被称做中国妇产科的南丁格尔,她的学生,至今,是中国这个学科中的脊梁。

早年我的祖母到协和医院看病,听说林巧稚教授要来,特意多逗留了一会儿,就为看看这个了不起的人是什么样子。回来,说林巧稚其实样子很平常,那天穿了一身布料衣服来的,“还梳了一个纂儿”。

“去换衣服一路上,两边好多看病的人跟她打招呼。”

祖母后来不曾少过用这件事教育孩子们,她一生不重修饰,即便家道极好时,也是一身蓝布褂子,或许,和林巧稚先生特别投脾气吧。

我却没有见过林巧稚,所以也无从评判了,这段短短的轶事让我想起有一次,我去请另一位林大夫出诊的事情来。

祖父病重的时候,有一天忽发高烧,情况很凶险。送医院吗?八十多岁的老人经不起折腾了,祖母对我说——你去隆福医院看看,林大夫或者谭大夫谁在,能不能出诊一趟来给看看?隆福医院是我们家附近最大的医院,当时那里两个主任兼专家:林大夫、谭大夫,林高而挺拔,谭瘦而和气,两人的形象相映成趣,医术都很好。

我骑了车,以最快的速度赶到隆福医院,忽然发现,今天原来是星期天,除了急诊,大楼里空空荡荡。

真是屋漏偏逢连阴雨,没办法,只好一个一个大夫护士挨着打听有谁知道林大夫谭大夫家里电话。

在西方或者日本这招肯定行不通,未经允许把人家电话地址给陌生人是要上法庭的。

不过我们没有这个传统,隆福医院看门的大爷手里有林大夫的地址电话,挺热心地给了我,还指点我林大夫家就在南面两条街外的巷子里。

沉吟一下,还是去一趟吧,显得心诚。

林夫人——好久以后才知道这位林夫人也是威震八方的人物,她是中国海军最优秀的科技工作者之一,名字叫做萨本茂——开的门,对里面喊——“老林,有人找”。

便听林大夫的声音:“进来说吧。”

正是中午,人家吃饭呢,只见桌上水陆杂陈,极是丰盛,总共有七八个人,煞是热闹,似乎林大夫家在请客。带我到客厅,把事情说了,林大夫点点头,说,哦……好,你等我一下。

便走出去,听见林大夫对夫人说:“我得出去一下,有个老病人……”林夫人说:“快去吧,快去快回啊,我们等着你。”

再开门,已经穿上了大衣,手里提了个带红十字的药箱,林大夫已经谢顶了,这时戴了顶鸭舌帽,竟是骤然年轻二十岁的样子。

止不住道谢,往外走着,林夫人说:“哎,小伙子,大衣不要啦?”

原来是匆忙中脱了大衣就忘了穿。

林大夫果然好手段,看了,开了药,祖父的病情平稳下来。看退了烧,林大夫瞅瞅表,说:“呦,我得走了。”对我祖母道,“给你留一个我的电话,不好赶紧找我——今天我有事,明天晚上我再来看看。”

后来才知道,那一天,林大夫嫁女。男方主张好好办一下,林大夫说不要那样复杂了,就在自己家里摆一桌酒,请两个大媒证婚,素素静静的,最好。

林大夫始终没提这件事,是我后来道谢时,看门的大爷告诉我的。

后来我见到林大夫,再三致歉。

林大夫不在意地挥挥手,说——没事——

我女婿,也是个大夫,他明白。

那一天,看医院的大夫们,仿佛个个圣人。

林先生(二)

写完《林先生》之后,经过家人补充,才回忆起林大夫的真实姓名是林秉瑞,北京隆福医院皮肤科主任,福建医科大学毕业的,今年已经八十五岁了,身体很好,现在还接受隆福医院的反聘出来看门诊呢。

我的祖父当时是长期卧床引发褥疮感染,造成高烧。林大夫先采取方法退烧,然后对症下药,并提醒了家人护理方面的注意之处,依然不放心,至祖父去世前曾多次专程来访,那时候,算起来,他是七十岁吧。

巧得很,还有一位熟悉林大夫的友人看到文章,跟上来和萨写了一点对话样的文字,也附录在文章的后面吧。

友:当年林主任,一毕业就去了朝鲜,参加抗美援朝,经历过战火的入,不一样啊!谭大夫已经去世十几年了,唉。现在想起来音容宛在!还好林主任还在,老一辈大夫的医德、人格魅力那是一杆大旗!

萨:真的吗?想不到,那时谭大夫还很精神呢,就是瘦,看着身体弱,也到家里来过,开的药好像是自己配的,叫绿糊。很和气的人,穿件黑呢子外套,包头呢子帽,看起来仿佛旧时代好脾气的教书先生。原来老大夫已经去世这样久了……默哀。那么您莫非也是隆福的?

友:不是,我是隆福子弟。谭先生,平时沉默寡言,休息的时候经常拿着一根烟自己享受,和林先生的热情开朗成鲜明的对比。两个人在一个屋子里看病的时候,一个慢条斯理,一个风风火火,很有意思。可惜……谭先生,好像是晚期癌症,开刀好了一阵,在路上还看见他慢慢骑小摩托悠闲得意的样子,以为癌症痊愈了。没想到没过几个月就传来去世的消息。唉!

确认,林主任身体好着呢!家慈和林主任共事二十余载,小的时候每天去医院吃午饭,林主任家住的近,中午回家。临走的时候,总不忘提醒我多吃绿菜,说话中气十足,加上那郑重的样子,印象深刻。

萨:您的描述,呼之欲出。如果见到林先生,请替我问好啊,就说四条西水车胡同他一个老病人的孙子念着他呢,也尽力地学林先生的做人呢。

荒漠甘泉

在《林先生》这篇文章里,我曾经写到:“那一天,看医院的大夫们,仿佛个个圣人。”

其实,也曾有受害于“黑心医院”的经历。

我的一位最亲近的人的生命,就是间接因为那些贪婪的医生而逝去。当我的亲人用超越常人的坚强与死亡进行抗争的时刻,医院却用大量的输液雪上加霜——只因,那些高价的药物,多输一支,便有一支的利润。

至今,午夜梦回,想到当时的惨痛,依然难抑胸中的伤感与悲愤。

然而,我依然写下我对林先生的感受——“那一天,看医院的大夫们,仿佛个个圣人”。

这对我来说,也是一种真切的情怀。

还记得几年以前,“非典”肆虐的日子里,国外没有人知道国内的局势究竟严重到了何等程度,我和很多漂在外面的朋友们一样,经常守在计算机前,迫切地期待能够得到更多准确的消息。

MSN上有一位平时很谈得来的网友上来,她正在医学院读研究生。我便不免向她询问。

比我年轻十岁的网友说了一些当时医疗方面的进展,安慰说国内隔离和控制的措施都很严格,家人应当无恙等等。稍顷,便谈起了她的学长们在做的工作——没有人知道抢救中用什么方法真的能够避免病毒的传染……某著名的呼吸内科专家在诊疗中也染上了SARS……一天抢救之后接着是抢救,拉氧气的护士累倒在氧气罐上……浸透了消毒液的十五层布口罩,让医生和护士无人不受到窒息的痛苦……医院里所有的人都取消了休假,人手还是不够。

又谈了些别的。

末了,她很平静地打出一行字……

“明天,我也要上去了……”

很久,我都在电脑前对着那一行字之后的“再见”两个字木然呆坐。

连医学院的学生,都上去了,我终于知道了情况的严重程度。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在此刻依然会上网。

曾经在签售图书的时候见过这位读者:一个清秀的瘦瘦小小的女孩子,表情一如打出那一行字时的宁静。而从此以后,我再不能知晓中国的女性,在她们的心中究竟有怎样巨大的勇气。

曾把这段对话传给另一个远在澳洲,和我同样担心家人的朋友,她回复我说——“我当时对着屏幕大哭,心里想即便家中人有什么不测也绝无怨言!”

我问过妻子关于中国医疗腐败的看法,她曾经在国内从事过多年药物不良反应控制方面的工作,应该是有所接触的。她沉吟了一下,回答我说:“我想,大多数人选择医生为自己的职业的时候,应该都是为了能够救更多的人……我进医学院,就是因为我的妈妈有心脏病,我想把她治好。”

在蒋介石的病榻上,唯一不变的书,便是一本《荒漠甘泉》。

蒋介石是中国现代史上一位非常复杂的人物,在此,我无意对其生平进行评价,而这本《荒漠甘泉》却让我无言感动。

荒漠中的甘泉,绝望中的希望。

在新浪我的博客里,一位朋友看过《林先生》一文后用这样一段留言谈起她做医生的父亲——“如萨所说的事在一个医生家是时有发生的,自我有记忆以来,即使是隆冬的深夜也时常有敲门声、电话声。父亲半句怨言也没有,披衣出门,母亲就开着暗暗的灯等着。记得一个父亲的同事就说:你不会不搭理他们吗?把电话线拔了,父亲摇头:为人都不能如此,何况是医生?”

另一位网友这样写道:“我母亲当了一辈子医生,也是这样病人家属随叫随到,不管是正在家里做什么,不顾是半夜几点。印象最深的是她在我七岁时曾带我去山区支农。有个农民的小男孩在家里快不行了,我母亲去了三次就治好了,她后来跟我说她其实当时只有两支青霉素,这个小山村距最近的县城一百多公里,只有晴天时有河滩路可走。”

看到这两段留言,我的双目不由湿润继而模糊。

我知道,在这暗暗的灯光下,和那一百多公里的河滩路上,我找到的,就是——

荒漠中的甘泉。

愿所有学医的朋友能够看到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