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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词话精读:大师笔下最美诗词品鉴》[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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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唐中主词“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大有“众芳芜秽”“美人迟暮”之感。乃古今独赏其“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故知解人正不易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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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章评论南唐中主李璟的《摊破浣溪沙》究竟以何语为最佳,使人感觉文学的优劣实在不易评价。

李璟是南唐开国皇帝李昪的长子,继任为帝,后来臣服于后周,贬帝号为国主,史称南唐中主。当年李昪为南唐开创了一个相当和谐平稳的局面,叮嘱后人莫要勇于进取,只要安心守成即可。无奈人总有自我实现的欲求,更何况是李璟这样一个习于富贵且大权乍握的人。倘若我们不以成败论英雄的话,就必须承认李璟是一个雄才大略、锐意图强的皇帝,倘若他真的如愿以偿,后人一定会像歌颂秦皇汉武、唐宗宋祖一般将无以复加的溢美之词倾注在他的身上。

李璟怀着理想主义的激情开疆拓土、南征北战,他的时代成为南唐疆域最广的时代。遗憾的是,世界并非如他想象的那般简单,幸运指环也不会一直套在他的手上,尤其当北周雄主柴荣开始向南方用兵之后,李璟这才意识到正能量太多也未必是一件好事。还是艺术的世界最容易带来廉价的满足,为何不多花一点工夫在诗酒欢娱的惬意里呢?

南唐是当时文艺最为发达的国度,这个排名一直保持到李璟之子,即南唐后主李煜的时代,直到被赵宋王朝彻底征服为止。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南唐之所以有这样的文化风气,自是与李璟父子的文化造诣分不开的。单以词论,李璟传世的词作不过寥寥四首,却足以凭借这点成绩跻身第一流词家之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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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词话》本章谈到的词,是李璟的一首《摊破浣溪沙》:

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还与韶光共憔悴,不堪看。

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多少泪珠无限恨,倚阑干。

菡萏是荷花的古称,“菡萏香销翠叶残”是说荷花凋落,荷叶残破,这是入秋的景象,引出下句“西风愁起绿波间”,从近景到远景,从局部到整体,从具体的观感到泛泛的观感,不只是荷花凋落了,荷叶残破了,秋风在绿波中吹起,所有的花草树木都将凋落了。

“还与韶光共憔悴,不堪看”,这一句点出了闺怨主题:秋风吹起,万物凋零,思妇的青春也这样匆匆老去了,那秋景更让她无法面对。

下阕先是一联对仗“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这是最脍炙人口的一联。鸡塞是鸡鹿塞的简称,泛指边塞。细雨的天气里,她又梦到驻守边塞的爱人,梦回之时,更觉得边塞遥不可及。“玉笙寒”,笙是一种靠簧发音的乐器,簧是用高丽铜特制,天气冷时簧就会走音,所以在吹奏之前要先把它烘暖才行。周邦彦有词“簧暖声清”,如果“玉笙寒”,吹奏出来的音乐自然荒腔走板。吹笙直到吹彻,直到笙簧又冷了下来,吹不成调,可见时间之漫长,可见吹笙人之寂寞。

“多少泪珠无限恨,倚阑干”,梦回倍添惆怅,吹笙直到吹不成调,只有不住地流泪,倚着阑干。“倚阑干”是诗词里极常见的一个意象,主要有两种含义:一是用这个特定的姿态突出女子的婀娜之美,如李白《清平调》写杨玉环“解释春风无限恨,沉香亭北倚阑干”;二是暗示惆怅的情绪,倚阑之人定有重重心事无人能解,如裴夷直的《临水》诗有“江亭独倚阑干处,人亦无言水自流”。在第二种含义上,如果情绪更浓郁,就变“倚”为“拍”,如辛弃疾“阑干拍遍,无人会、登临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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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这首词,王国维说“乃古今独赏其‘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确实,这一联在李璟当时便已经传为名句。有记载说,宰相冯延巳有词说“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李璟戏问:“吹皱一池春水,与你何干?”冯延巳当即答道:“我这两句词哪里及得上陛下‘小楼吹彻玉笙寒’呢!”李璟龙颜大悦。

陆游《南唐书》记载了这段故事,还发表了一番议论:当时南唐败于北周,几乎亡国,只好向敌人俯首称臣,奉北周正朔以苟延残喘,可南唐君臣竟然还有这番闲情逸致!

《苕溪渔隐丛话》引《古今诗话》,对这件事有完全不同的记载,刘永济《唐五代两宋词简析》又提出一种观点,认为这段对话若结合当时的历史背景,实为暗含政治隐喻的一次君臣交火。历史难知,我这里就不多做辨析了。

话说回来,即便考虑到国运日衰的背景,历代文人仍不免对这一联词句叹赏有加。清人贺裳《皱水轩词筌》的议论最是有趣,说李璟与冯延巳的这段对话应该作为国家机密,千万不要使邻国知道。言下之意是,邻国若晓得南唐是这般君恬臣嬉的样子,一定会忍不住发起侵略战争的。贺裳还说,虽然如此,但若细细体味词意的话,还是觉得字里行间不失含蓄,对比北宋名家秦观的词句,诸如“无端银烛殒秋风。灵犀得暗通”“相看有似梦初回,只恐又抛人去、几时来”,这简直就是风流韵事的自供状。词虽属雕虫小技,从中也可以看出世风之升降。顺流而下易,溯洄而上难,一入其中,势不自禁,就连我自己也开始对学词感到懊悔了。

尽管贺裳的感慨略嫌偏颇,却也说明李璟这首《摊破浣溪沙》不同于一般意义上的歌女之词,很有些典雅蕴藉的味道。将思妇的幽怨刻画为“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岂不正是典雅蕴藉的极致吗?然而对艺术的眼光总不可能人尽相同,晚清词家况周颐《蕙风词话》就认为这首词以“还与韶光共憔悴,不堪看”绝佳,这一句沉郁之至,就算擅长抒情的李后主也不能写得更好。

这一句虽然字面上不如“细雨”一联漂亮,沉郁之美却比后者来得浓墨重彩些。在残败的荷花里看到的,是留不住的春光,也是留不住的青春,这是古往今来所有人共通的慨叹,正如王国维在自己的词句里所揭示的:“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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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王国维看来,李璟《摊破浣溪沙》最耀眼的句子并不是“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而是起首的“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因为后者“大有‘众芳芜秽’‘美人迟暮’之感”。

“众芳芜秽”和“美人迟暮”二语皆出自《离骚》,原文一是“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一是“虽萎绝其亦何伤兮,哀众芳之芜秽”,以美人衰老、草木凋零深寓政治寄托。这却使人疑惑,毕竟李璟的词无论我们如何深究,也实在看不出有什么意内言外的深刻寄托,虽然写得极尽优美,主题却无非是思妇征人、秋思闺怨而已。王国维之所以做这样的理解,实是因为他将“菡萏”两句摆脱上下文而孤立出来,以赋诗断章的态度看出了《离骚》的意味。

“菡萏”两句究竟比“细雨”一联好在哪里,王国维并未给出任何解释。幸而我们可以寻到王国维的一位同道,吴梅,他也认为“菡萏”两句最佳,而且给出了具体的阐述。吴梅《词学通论》这样讲道:“此词之佳,在于沉郁。夫‘菡萏香销’‘西风愁起’与‘韶光’无涉也,而在伤心人见之,则夏景繁盛亦易摧残,与春光同此憔悴耳。故一则曰‘不堪看’,一则曰‘何(无)限恨’,其顿挫空灵处,全在情景融洽,不事雕琢,凄然欲绝。至‘细雨’‘小楼’二语,为‘西风愁起’之点染语,炼词虽工,非一篇中之至胜处。而世人竞赏此二语,亦可谓不善读者矣。”

但如果依我自己的体会,“细雨”一联字面艳绝,很有李商隐唯美朦胧诗的味道,即便我们不理解它的含义,也不妨碍我们叹服其中的美感;至于“菡萏”两句,字面平实,全用“翠叶”“西风”“绿波”之类的平常字眼,就连形容词和动词亦无非是“销”“残”“愁”“起”,平平无奇;而被王国维和吴梅所独赏的那般好处,非要透过字面,从画面形象上悉心感受才行。

在这样的画面感受里,我们便会发现,“菡萏”两句写出了荷花独有的风神,捕捉到荷花开落的无可替代的特点;以叔本华的理论来说,这样的描写深深达到了荷花的“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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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代诗家对这一点早有所悟,如苏轼曾经提出过“诗人有写物之工”的命题,及至明代,董其昌《画禅室随笔》对这个命题有过很精当的阐释:《诗经》“桑之未落,其叶沃若”,这句诗只能描写桑树,再不适用于其他任何树木;林逋“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这只能是咏梅,没法移于桃李;皮日休(应为陆龟蒙)“无情有恨何人见,月晓风清欲堕时”,这只能是咏白莲,不可能是咏红莲的诗。

清人梁章钜《浪迹丛谈》有一段谐趣的文字,说的是一些吹毛求疵却颇有理趣的诗歌解读,其中也提到“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这脍炙人口的名联:陈辅之以为这一联描写很有野蔷薇的特点,但这怎么可能呢?蔷薇分明是丛生的灌木,哪来的“疏影”?而且蔷薇花影散漫,又哪来的“横斜”?也曾有人问过苏轼,说这一联拿来咏桃、咏杏是否也行。苏轼的回答是:“倒没什么不行的,只是怕桃、杏不敢当罢了。”近来也有咏梅的诗,比如“三尺短墙微有月,一湾流水寂无人”,语意倒也清幽,却有刻薄之人打趣说:“这分明是一幅小偷行乐图呀。”

“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这是林逋传诵千古的名句。但严格说来,这并非林逋的原创。记得当年我读清代学者俞樾的《九九消夏录》,才知道这两句是从五代诗人江为“竹影横斜水清浅,桂香浮动月黄昏”改来的,而且仅仅改了两个字:“竹”改成“疏”,“桂”改成“暗”。依照现在的著作权法,林逋的改写纯属无可抵赖的剽窃。

但是,以纯粹的文学眼光来看,这两个字的改动不可不谓点铁成金。江为的原作之所以籍籍无名,林逋的“剽窃”之所以脍炙人口,完全有文学上必然的道理:江为之语虽然足够漂亮,但并没有道出竹子和桂花无可替代的特点,而林逋仅仅改易二字,却使新的诗句道出了梅花无可替代的特点。所谓“无可替代的特点”,也就是叔本华所谓的“理想”,也就是苏轼所谓的“写物之工”。

董其昌、梁章钜和俞樾这三段文字,是我当初读书时印象颇深的。当三者联系起来,简直有豁然开朗的感觉,领悟到无论是诗是画,一切咏物的真谛尽在于此。我们沿着这个思路去想,“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如果不是咏荷花,还能是咏什么呢?

宋人范温也谈到过类似的观点,他说当他行走在蜀道的时候,路经筹笔驿,这是传说中诸葛亮北伐驻军之处,前人吟咏很多,如石曼卿“意中流水远,愁外旧山青”,久已脍炙人口,但这样的诗句既可以描写筹笔驿,也可以用来描写其他的山水,只有李商隐“猿鸟犹疑畏简书,风云常为护储胥”才独一无二地切合筹笔驿与诸葛亮其人,再不适宜形容其他任何地方。(《苕溪渔隐丛话》引《潜溪诗眼》)

这也正是考验我们诗词鉴赏能力的一个关键。哪是好诗,哪是不好的诗,为什么好,或者为什么不好,其实都是有道理在的。而诗词的世界就是这样的诡谲,一点点差异就可以造成意境上的迥别,以至于落败者鲜有人知,胜出者名满天下。再如宋人叶绍翁《游园不值》,以“春色满园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脍炙人口,但这不是原创,而是脱胎自陆游《马上作》“杨柳不遮春色断,一枝红杏出墙头”,仅仅是铺垫上的细微差异,陆游的“原作”就这样寂寞无闻了。